迟阳

　　美术馆路途遥远，进入市中心后，公交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碰到红绿灯的频率也变高。
　　阳光破云而出，淋漓尽致地洒遍大地，雨后放晴的风从车窗的缝隙吹进来，带着一丝丝凉爽，让人心情舒畅。
　　段净夕之前没来过市中心，不时留意车窗外的建筑和马路两侧的商家店铺。
　　公交车在一个十字路口拐弯时，她瞥了一眼公路上的路牌，扭头问旁边的人：“你以前读的小学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陆慎析点点头，眸子沉黑无波，“在前面。再过几个站。”
　　车子又驶过几个路口，他用手肘轻碰她的胳膊，以下巴点向窗外一片砖红色的建筑群：“那里就是我以前读的小学。”
　　段净夕连忙扭头望出窗外。
　　适逢路口红灯，公交大巴减速停下，给了她一个充分观察的机会。
　　市立小学校址坐落在繁华的市区，占地面积并不大，但是设施十分齐全，远远望过去，教学楼、功能楼和操场一目了然，各栋建筑错落有致，整洁醒目。
　　过了几十秒，信号灯变为绿灯，公交车重新启动。
　　段净夕缓缓收回目光，食指指着远处的学校建筑群：“你还记得以前在这所小学读书的事情吗？”
　　他想了一会，眼神没什么波澜，“也只读了三年半，现在记得不是很清楚。”
　　“那青平小学呢？”
　　他微微扯起嘴角，“稍微清楚一点。”
　　她看着眼前那张线条明晰的脸，心里忍不住想：以后他还会记得在青平中学读书的三年吗？

　　他们到达美术馆附近的车站时，已经是中午时分。陆慎析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美术馆附近是著名的商业中心，高楼林立，他们也没有太多选择，去了街道对面的一家麦当劳。
　　段净夕喝饮料时偶然望向落地窗外，被停泊在路边的一辆玛瑙灰的跑车吸引了目光。
　　这是一辆设计很时尚抢眼的车子，车身线条极为圆润流畅，没有任何棱角，车头两侧的灯就像猎豹的两只眼睛，优雅中蕴藏着动感。
　　她转头问对面的陆慎析：“这是什么车？”
　　他向外瞥了一眼，“保时捷旗下的一款车型。”
　　段净夕知道保时捷这个品牌，但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它的车子是这个样子。
　　“你怎么知道？”
　　他以一种再平淡不过的口气回答：“以前坐过。”
　　段净夕怔了怔。
　　他的语气平静，并不掺杂一分炫耀，也没有丝毫落寞惆怅，表情更是云淡风轻，就像是在陈述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她默默注视着对面的男生，心里却忍不住开始揣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儿子毅然决然离开原本富裕优渥的生活环境，还让儿子改掉原来的姓氏转而跟自己姓——那必然是已经涉及到了底线问题。
　　再看向陆慎析时，只见他端坐于对面，目光清澈沉静，浑身透出一种超然的平静。
　　段净夕想，这是一双深邃淡然的眸子，她从来没有读懂过那里面的情绪。
　　他看人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一点温和的光芒，而当他沉思不语的时候，眸子里的微光会凝住。

　　她一时找不到别的话题，只好开口：“原来保时捷的车是这样的。”
　　他听后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似是被外面的艳阳所染，目光也不觉带了一丝暖意：“那你会认哪些车？”
　　看着他的笑容，段净夕暗暗松了一口气：“别克、奔驰、奥迪、宝马。”她能识别前两个汽车品牌得益于家里买的车，奥迪和宝马的标志则是在电影杂志上看到的。
　　她又给对面的男生抛了一个问题：“标志像一块徽章的是什么车？图案上还有红色和黄色。”
　　男生将线条紧实的手肘抵在桌面上，手掌撑着脑袋，眼角微弯：“那是凯迪拉克。”
　　一刹那，段净夕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被撞了一下。
　　隔着一张小方桌的距离，无端地觉得，他的动作很帅气。
　　随意间摆出的动作使得他长期当班长所沉淀下来的沉稳气质削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俊朗阳光的男孩的形象。

　　关于汽车标志的话题持续了几分钟，随后两人自然而然地聊起即将面临的中考。
　　前几天回绝了青实中学的招生邀请后，段净夕曾经思考过他会去哪所高中。
　　于是便问他：“你们老师有没有跟你谈报志愿的事？”他手上握有物理竞赛和数学竞赛两份一等奖的获奖证书，青实中学的老师应该也有找他。
　　他点点头，一双幽深的黑眸得如同沉寂多年的古潭：“有。前几天谈过。”
　　“那你打算去哪所学校？”段净夕用纸巾擦去手上的水渍，暂停大脑的所有思绪，静候他的答案。
　　因为近期两人一起上自习，最近几次考试段净夕都有留意他的成绩。他每次考试都只比她低一两个名次，无论去哪所学校都不成问题。
　　她可以肯定他之前只是没有时间看书学习——因为自从在图书馆上自习后，后来的考试他的名次一下子跃进了好几名。

　　陆慎析转头望了一眼外面喧闹的街道，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眉头微微蹙起：“之前有想过考滨西一中——”
　　段净夕的心不可抑制地一跳，却知道更重要的话在后头——而且99%会是转折。
　　陆慎析握着饮料盒，黝黑深沉的眼底掠过一丝难辨的情绪，继续说下去：“不过可能会去青实中学吧。离家里比较近，我可以骑车上学，方便照顾我弟弟。”

　　正逢假期，麦当劳里的上座率很高。宽敞明亮的餐厅里，顾客们的说话声此起彼伏，外头的街道往来车辆和行人络绎不绝，一派繁华的景象。
　　雨后的天气出奇地好，明媚暖和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大街上，给马路对面一幢幢高楼画出一道道形状各异的黑影。
　　段净夕只觉得自己心里所有思绪都似乎被遮没在对面这栋高楼的阴影里。
　　以前她觉得陆慎析跟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现在却猛然意识到，虽然他们在某些方面有些许相似，但是她比他轻松多了：她在家中来去自如，没有任何要操心的事；而他作为哥哥，要照顾年幼的弟弟。
　　这一刻，她清楚地看到，横亘在她跟陆慎析面前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的心一点一点地静下来。
　　她低头失神地想着事情，没有开口。
　　很奇怪，他也不说话。
　　于是沉默开始在他们之间蔓延。

　　这种诡异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去看画展。
　　美术馆的展览大厅十分空旷明亮，墙壁上挂满了风格各异的油画作品。这次展览的作品都是欧洲经典油画作品，饱满的色彩、富有张力的笔触为观赏者带来一场精彩的视觉盛宴。
　　馆内观看展览的观众并不多，非常安静，踩在大理石地板上能听到清晰的回响。
　　油画布上的风景透出一种尘世外的安宁，让人向往不已：迤逦的河流、被风吹过的田野、悠静的树林……
　　偶尔段净夕目光瞥向身旁的男生，心神有一丝恍惚。他体型修长，肩膀宽阔，从她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瘦削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他观看画作的样子专注安静，偶尔跟她低语几句。
　　她知道，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上高中以后大概很难再有。

　　看完画展出来，四点不到。两人到车站乘车回家。
　　沿途的景致热闹非凡，舒爽的风一阵阵地从车窗外吹进来，在车厢内猎猎作响。
　　两人坐在车厢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段净夕可以确定，他们高中不会再继续同校。
　　她会去滨西一中，而他则会去青实中学。
　　她喜欢他，但是不会改变对未来的选择。
　　她从小的志愿就是远离家门，因此能去住宿学校就绝不会留在本学区内读书。
　　然而有那么一瞬间，她知道自己产生了一丝犹豫。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是他选择的去向确实影响到她了。
　　似乎由于他的存在，现在她无法像以前那样做什么决定都了无牵挂。
　　这种被影响和动摇的心思让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段净夕从不认为成绩好就高人一等，平日在学校里待人谦逊，对所有同学一视同仁，无论谁来问她问题她都一一耐心解答，不管跟哪个人说话都和气友善。
　　她觉得自己跟身边的同学的唯一不同点是拥有超凡的自制力和自律能力，无论何时处事都能够保持足够的冷静。
　　她需要这种超然的冷静。而他似乎在逐渐打破这种平静。
　　段净夕害怕这样的改变。

　　活了十四年，生活却突然给她摆出了一道难题。
　　唯一可以庆幸的，或许就是他们即将读高中。
　　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物，段净夕的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见面少了就不会那么喜欢了。
　　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里迅速放大，她在心里说服自己：六年级那会不也是这样吗？
　　想到这里，她豁然开朗，不再彷徨。
　　随后而至的高中住宿生活或许是一个契机——她可以用这段时间来检验内心情感的天平。

　　在心里做出决定后，她的心态轻松了许多。
　　接下来的日子，她一如既往地上课复习，全心全意迎接即将到来的中考。
　　星期天她照旧跟陆慎析一起在图书馆上自习，不再纠结之间的问题。

　　炎热的七月上旬，全省的初三学子迎来了最为重要的中考。
　　当月月底，中考成绩公布。
　　青平中学收获了巨大的喜讯：段净夕如学校领导及老师所愿考进了全市总分前十名。
　　而她所摘取的全市总分第二的成绩，也成为了青平中学建校近二十年来中考的最优异成绩。
　　三年的初中生涯就在这个夏天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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