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安格的雪样年华

作者: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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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雏凤啼落梧桐影(一)


      回到医院后,经过积极的对症治疗,安格很快苏醒过来,各项指标也趋近正常。
      尽管看出吴子桐一脸不舍,但白望还是以“帮我处理个急事儿”为由,强行拉她离开了病房。在僻静的医生休息室里,吴子桐给白望的伤口进行包扎。
      “那个傻孩子,根本不知道医生的手有多重要。” 吴子桐低声叹息着。
      白望摘掉烟卷,揶揄道:“从食指上切开的四道伤口看,你儿子的牙生得很整齐,而且没有龋齿。”
      吴子桐没有笑,也没有回应。她用医用胶条封好创口后,起身倒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对方,一杯捧在自己手中,坐在了白望身边。
      “你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了?”
      拿住烟卷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
      “哈?我有跟你说过我戒烟了吗?”
      “可是你很久没抽了。”
      白望又顿了顿,才缓缓解释道:“……只是忙得想不起来抽。最近烦心事太多 ,又忍不住买了一盒……你现在说这个,该不是打算到院长面前告发我吧?”白望点点墙壁上“无烟医院”几个红字。
      吴子桐没有说话,她低头啜了一小口咖啡,任热气熏腾着眼睛。
      “你怎么也会出现在那里?”
      白望叹了一口气:“这句话应该反问你才对吧。就算你查了病历,但从一个无头无尾的电话和地址就分析出这属于捐献者——吴教授,你搞医太可惜了,搞谍战似乎更合适啊。”
      “叫我子桐吧(白望的手指不为人察觉地轻微一抖)。我知道你在讽刺我。你一直跟在后面对吧,也知道我要做什么,为什么不阻止我,而去阻止安格?”
      白望静默了一会儿,沉声道:“因为你所做的事情正是我想做的,而我没有自信比你做得更好。”
      吴子桐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今天的事……算处理得好吗?如果我再冷静一点,再深思熟虑一些,或许就不是这样糟糕的结局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静的人。”
      “大部分的时候是。除非……事关我最宝贵的东西。”
      最宝贵的东西?白望的手指又是一抖。
      吴子桐垂着头,发卷掩过她的眼睛,却掩不住手指的轻颤。
      “我有跟你说过安格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安格,是angel的变称。
      当时怀孕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是女孩儿就叫她安琪,如果是男孩儿就叫他安格。
      因为,他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是降落人间抚慰我心灵的天使。
      你也知道,干了医生这份职业,就算是认了当牛做马的命——白天围着病人转,下班围着实验室转,晚上,还要围着论文转。
      我承认我是一个好强的人,在自己所选择着这条路上有太多的野心,太想得到别人认可的成就。我们那时候医学防护还不像现在这么完善,就算清清楚楚知道同位素、放射源会带来辐射危害,为了做科研也一头扎进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做。我总是安慰自己,别人都在这么做,如果你不这么做就会落后,会被别人抢在前面,摘掉你苦苦培育日日期待能够盛开的花朵。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都像上了发条的小火车一样拼命往前冲。
      终于有一天,我怕了。
      一同做实验的同僚,很多人都不孕或者不育,好容易听到几个喜讯,孩子不是畸形就有先天不足。今天提出的很多防护措施都是当年用血的教训换来的,我也认真想过这副躯壳大概是不能生育了。而就在我几乎认命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然怀上了。
      一时间,所有的疑虑全都消散了。我是如此欣喜若狂地期待着这个小生命,那怕只是看着β—HCG的化验单,也能幻想出一个小生命在我子宫中轻轻着床的影像。我想象着他趴在柔软的内膜上□□酣睡,无邪的模样宛如天使……我想,就是它了,我找到了我存在于这个世间最伟大的成就。
      可是,我心中的担忧并没有因为欣喜就冲淡多少。他还是一个受精卵的时候就接受了那么多对他有害的物质,我多么害怕他像我同事的孩子一样命运多舛。
      还好,他终于还是平平安安地出生了。他看上去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可爱,如同一片羽毛依偎在我的怀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我想他真的是遗留在人间的天使,不止一次的怀疑他背后能生出洁白的羽翼。
      如果,他不是有我这个母亲的话。
      再、生、障、碍、性、贫、血。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犹如晴天霹雳,说这个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死也不会相信。如果我没有干这份职业,没有从事如此危险的医学实验,没有接触这么多放化疗的病人,怎么会让我的孩子得上血液病?
      如果不是我如此争强好胜、只顾自己,完全不考虑他的安全与健康,他怎么会得上血液病?!
      他是如此美好的孩子,而我,却连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没能给他。
      是我害了他。
      把他从天堂推入地狱的,就是我。

      吴子桐把脸埋在咖啡杯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
      “白望,你一直没有结婚是吧。”
      “嗯?啊。”白望意义不清的回答着,将烟雾锁在自己的喉咙里。
      “也好。”她觉悟似的低声道,“或许,像我们这样的人不结婚或者生子更好。”
      “……”
      “哦。”
      这时候,白望将一满肺苦涩的烟雾缓缓吐出,并在烟雾中模糊了双眼。
      可是,这并不是我不结婚的理由。
      白望将烟头在茶几的玻璃板上摁灭后,望着前方,目光专注,语音慎重:“子桐,把你的孩子放心交给我吧。”
      没有犹豫,没有忐忑,没有毛头小青年般的患得患失——白望就是想对心目中的女神说,把你最珍贵的宝物交给我吧。
      吴子桐怔忡片刻后,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一直都信任你啊。”
      烟雾果然还没散尽啊,不然,为何会觉得双目刺痛?
      “……谢谢你。”
      “我才……要说谢谢呢……”
      吴子桐轻轻把头靠在白望的肩膀上,说着“太累了,让我闭一下眼睛”,就这么仿佛睡去。而白望则挺直了腰杆一动不动,他并不觉得辛苦,而是希望肩头上的这份沉重能够久一点,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让他从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中,获得披荆斩棘的力量。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安格躺在病床上,旁边坐着夏荷依。
      此刻的他躺在病床上,像一片纸一样薄薄的,肤色苍白,面容寡淡。
      安格似乎连头都无力扭转,只对着天花板说:“这么晚还不回去,不怕你妈妈担心吗?”
      荷依犹豫再三,才苦涩地回答道:“我家里没有人会担心我,所以,就算晚回去也没关系。”
      安格的眼珠子似乎动了动,继续用无机质的声音说:“每一个小孩都是父母最珍贵的宝贝,我妈妈这么说的。所以,不要说你的家人不关心你。”
      夏荷依抬起睫毛,目光闪动着:“既然你也知道,为什么还要在那种场合说出那么难听的话?”
      安格的长睫毛半合落在眼睑上,簌簌地颤抖着,像蝴蝶微震的翅膀。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浓重的鼻音低声道:“我和我妈妈的事,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你,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你妈妈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后,你还能一股脑的说出那么幼稚的话?你不知道你当时的行为可能会让她的努力成为泡影吗?你不知道一时冲动的后果可能是你再没有换骨髓的机会吗?如果……如果你死了……”
      夏荷依猛得低下头去,手指在黑色的裙裾上纠结成死扣,可是她还是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你根本不知道,我可是时不时就在幻想自己死了以后的事情啊(她的嘴角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可是不管我想象力多么丰富,也无法勾画出我家人痛哭流涕的样子。可是你不一样,你有这么爱你的妈妈,这么多关心你的人,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死了……你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些爱你关心你的人吗?!”
      说到这里,荷依的语气中已经隐隐带上了怒气,她需要拼命抓住裙裾,才不至于大声责备出“你这个人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这样的话来。
      安格久久没有动弹,他就像一具被冰封的尸体一样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头来,一滴大大的眼泪从左眼角“扑哧”一声落入了枕头。又一滴大大的眼泪从右眼滑落,“扑哧”一声也没入枕头。
      “扑哧”一声,也没入夏荷依的心里,激起一连串的涟漪。
      “荷依,对不起……”
      “不小心把你也牵扯进来了……”
      “我真的不想你们对我那么好,真的。因为我欠你们的情,并没有一辈子去还……”
      如果明天我就死了。
      我该拿什么去还??

      荷依,你愿意听听我妈妈的故事吗?
      我妈妈出生在医学世家,搁古代,她就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千金大小姐。
      我爷爷是国内屈指可数的医学大师,这所医院也是他老人家亲自创办的。所以,只要我妈妈愿意,她可以不用特别努力就享受到种种特权,得到想要的一切。
      可是她不。
      她从来不说自己是某某人的子女,她只对别人说,我叫吴子桐,子孙的子,梧桐的桐。
      踏上神坛不容易。从神坛上下来更不容易。
      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靠父亲的光环才在医院里生存,她付出了比别人更多十倍的努力。从当学生开始,她就是班上最刻苦的那一个。早上天还没亮就跑到教室里背专业英语,晚上啃着冷馒头又到图书馆里读专业书籍。我妈妈漂亮吧,大学的时候可多人追了,可是她都无动于衷,因为她觉得谈恋爱浪费时间。
      上班以后也一样。她总是一路小跑着在医院里穿梭,病房、图书馆、实验室是她的三点一线。她总是精打细算着自己的每一秒时间,希望能够学到更多的知识,具备更好的技能。
      没有人能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可是妈妈却对我说——没办法啊,我可不想别人说,吴老自己是个大师,生个女儿却是庸医。
      不想被平庸包装的妈妈,骨子里是个最要强,最骄傲,最爱惜羽毛的人。她天生白翼,宛若女神。
      所以,你能想象到我看到妈妈下跪时的感受吗?
      她从来没有低过头,无论是人,还是事。她信奉着“任何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在自强不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为了我跪在别人嘲讽又或鄙视的目光下,苦苦哀求着根本不可能会给的施舍……
      就算换来了对方的怜悯又怎样?就算能活命又怎样?让我在耻辱中过一辈子吗?我该怎么对别人说,我妈妈是个精英,可是我却是个孬种,一条命还是妈妈磕头下跪换来的……

      “我不想她被人侮辱。”
      安格用被子捂住脸,一抽一抽断断续续着。
      “我真的好不甘心,最爱的妈妈被别人侮辱。”

      该怎么安慰他呢?
      荷依想起了安格对自己的那个比喻——坚果安格。虽然有着坚强的外壳,但是内里却是最柔软脆弱的那一个。
      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到他的荷依不知不觉就把手伸进被窝里,握住了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安格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即抓住她的手,握紧。
      我可是仙人掌姐姐啊。恍惚中夏荷依这样想。
      可是安格却紧紧地握着,从他手掌上传来的颤抖,终于慢慢减弱了。
      “快没有公交车了……”
      安格依然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道。
      “没关系,地铁收车晚。”
      隔了一会儿。
      “那你可以十点半走。”
      “嗯。”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把你也弄哭了。”
      “这种事情你知道就好了,不要说出来啊。”
      虽然嘴里还在埋怨着,夏荷依却把身子依偎在病床旁,想要离他近一些。她不是一个擅长在别人面前流露性情的人,但这时候,她愿意把自己的眼泪涂抹在这片床单上。
      如果他的痛苦能够分我一半就好了。
      荷依天真地这样希望着,却疲惫地不去深究为什么会这样想。

      11点正。她赶上了地铁的末班车。
      车上的乘客已经很稀少了,灯光下的玻璃窗反射出昏昏欲睡的人脸。
      荷依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手机,一直看,一直看,直到它出人意料地响震起来。
      “死丫头,你在哪儿?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勉强有信号的手机里传来母亲十分不善的声音,冷冰冰的,像一滴冰水滴在了心上。
      “我的朋友在大马路上突然昏迷,送到医院里才醒过来,我陪了他一会儿。”
      “你以为你这样的理由我会信吗?!”母亲越发声色俱厉。
      “我……曾经以为他死了……”荷依越发埋低头,却止不住眼中涌出了热泪。
      话筒那边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用生硬的声音继续道:“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快点回家!”
      那个人,是在担心吗?
      守在电话机前,坐立不安的看了钟表整整两个小时吗?
      “妈妈……我……我……你别睡,我回去有话想跟你说……”
      还好是这么个密闭的空间,还好车厢里的人流那么稀少,还好深夜里每个人都在闭目养神——夏荷依才能让自己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流过面颊。
      那边又静默了半晌:“死丫头,你受什么刺激了?(balabala一堆埋怨)就算你朋友昏迷了,也是让医生来救,轮不到你操心(balabala又一堆埋怨)……你到哪一站了?我去车站口接你。”
      电话终于挂上了。夏荷依浑身脱力地靠在扶手柱子上,毫不掩饰脸上的泪痕。
      妈妈,其实,我刚才想说的是——
      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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