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溪河（天苏）

　　百里屠苏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真气依旧流转不畅，连带着他连手也抬不起来，更不要提是起身离开或是其他的什么。
　　索性，现在他躺在最开始的那个小木屋里，身上只是搭着一件薄薄的外衫。虽然自己的衣服还是汗湿的，可现在这样的环境总比方才那个匪夷所思的树屋好得多。
　　人……不能奢求太多。
　　猎户少年趴在床头，头枕着自己的手背睡得很香，时不时还咂巴咂巴嘴，说一两句“山猪别跑”之类的。
　　百里屠苏看着他与自己极其相似的面容，垂下眼来。相似，却和自已不同，透着些傻气。可是就是这么看着他睡觉，似乎也是一种享受。
　　这少年也不知道有什么魔力，总让人觉得他正在做的事情总是有着无穷的吸引力，然后不知不觉地羡慕起来。

　　“苏苏睡着的时候，眉毛也总是皱起来，是不是不开心呢？”
　　曾经，晴雪拉着他的手，这样问他。
　　“其实苏苏还是应该多笑一笑，我就很喜欢看苏苏笑的样子~”
　　两个人坐在桃花谷的秋千上，淡粉的花瓣落在少女的发间，映衬她的笑容越发地柔和起来。风晴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笑容永远是温暖而包容的。所以，他才会忍不住靠近，再靠近。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似乎，当时他只是伸手把少女头上的花瓣摘了下来，然后扭过头没有说话。
　　和晴雪的相处似乎总是如此，听得多，说的少，温馨，又带着悠远的余韵，每次细品都会甜到心里的感觉。

　　百里屠苏无声地叹息，墨黑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沉寂。
　　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迫切地想见到那个总是笑容轻柔的少女。
　　“苏苏，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晴雪，如果你出事，我又怎么能理所当然地活下去？
　　我们明明约好了……
　　望着窗外点点繁星，百里屠苏突然想起晴雪也是很爱看星星的。地界的人，他们所知道的天空也只有魂魄凝聚的长河“忘川”，所以晴雪在来到人世之后总是喜欢坐在桃花谷的草地上，对着一池莲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水中星空的倒影。
　　——那个时候，她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幸福。
　　晴雪……
　　今晚的星星也很明亮，你喜欢么？

　　可惜，百里屠苏的怀恋很快被一个在地上摔个结实然后醒来的家伙破坏了。
　　猎户少年“哎哟哎哟”地叫唤了几声，然后迷迷瞪瞪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转了一圈，把小木屋上上下下都打量一遍，表情仍是迷惑不解的，似乎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睡着睡着会摔到地上去。
　　小木屋里空荡荡的，自然是什么异常也没有了。少年一脸迷糊的挠头，闭着眼睛爬上了床，好像是想接着睡。这床很大，挤两个人还绰绰有余。他咕哝着伸手摸索，最后手伸到了百里屠苏的胸口。
　　黑衣少年的脸黑了。
　　猎户少年又摸了几把，脸上的表情也从迷糊渐渐变成清醒。他打了个哈欠，然后浅茶色的眼睛和百里屠苏对上了。
　　百里屠苏：“……”
　　猎户少年一脸惊喜：“长得像爹的弟弟，你醒了！”

　　“爹说了，长得像的就是兄弟，你跟我那么像，我们肯定是兄弟，”猎户少年把百里屠苏扶了起来，喂他喝水，还是一脸喜滋滋的表情。“爹还说了，后出来的是弟弟，你这个时候才出现，所以你肯定是我弟弟，呵呵。”
　　……后出现的，长得像的，就是弟弟？
　　百里屠苏没说话，决定闭上眼睛调息。还有一个时辰天才亮，没必要和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多做纠缠。
　　先是把自己当成了爹，然后又说自己是他弟弟……真是胡闹！
　　可是猎户少年显然不想放任他这样，然后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床上。
　　“弟弟，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云天河，呵呵，你可以叫我天河~”
　　眼不见，心不烦！
　　“弟弟，你怎么不说话？弟弟弟弟弟弟……”
　　……忍一时风平浪静。
　　“弟弟，你怎么了弟弟，你不会又要吐血了吧？你没事吧？”这回被人又抓了起来摇肩膀，百里屠苏只觉得自己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片小舟，摇摇晃晃连方向都找不到了。
　　什么时候，自己的身体也虚弱到了这个程度？

　　自打下山游历，百里屠苏真正受伤的次数屈指可数。铁柱观狼妖一次，还有一次，则是他死去之前。
　　欧阳少恭临死前的一击，他拼了命也才把红玉、兰生和襄铃送了出去。剩下晴雪，他也只能用龙鳞召唤悭臾，让昔日的天界战龙带她离开。
　　躺在悭臾的龙角旁，他也是没有一点力气地躺在晴雪的腿上，看着她变得哀伤绝望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即便他遍体鳞伤，心里也总是战意满满的，从来没有气馁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无力。
　　是的，面对这个少年的时候，百里屠苏却觉得无力。
　　受伤的时候，只是身体的疼痛。而这个少年，却是头一次让他觉得身心俱疲。

　　跟他说话是没有用的，因为他根本听不懂百里屠苏的意思——不，他甚至连给百里屠苏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不说话直接撇开人走掉？
　　百里屠苏当时是怎么受内伤的，他记得清清楚楚。少年那一扑，就让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若是什么都不说直接下山，那岂不是很有可能被他不小心推到山崖下去？
　　为今之计，还是沉默是金的好。

　　“弟弟弟弟弟弟，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你别吓我……”少年带着哭腔使劲摇晃他，“弟弟你说话，说话啊！”
　　师尊，忍字头上一把刀，徒儿真的忍不下去了……
　　黑衣少年寒着脸，睁开了眼睛。
　　抓着他肩膀的猎户少年一呆：“有杀气……”然后乖乖放手缩到一边，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弟弟，你没事啦？”
　　“闭嘴，很吵！”

　　猎户少年云天河，今年17岁，和百里屠苏同年。
　　云天河的爹在他13岁的时候去世了，留他一人在山上孤单过了四年。
　　——没有常识。

　　百里屠苏看着在床上睡得七倒八歪的少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云天河和他相似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或者用傻笑来形容更为恰当一些。
　　顶着一头鸟窝乱发的少年在梦中喊着谁的名字：“呵呵，弟弟……烤山猪……”
　　弟弟，是屠苏剑侠新的称呼，只属于云天河一人。百里屠苏试图抗议，可想想先前自己遭受的待遇，黑衣少年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当爹好还是当弟弟好，面对根本没道理可讲的猎户少年云天河，结果一目了然。
　　终归还是17岁、有血性的屠苏少年苦中作乐地想，若是自己不承认是他弟弟，是不是接下来他就会叫自己儿子了？
　　还真有可能。

　　月色太好，百里屠苏突然觉得和那个猎户少年纠结这些事情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盘腿坐在床上，静静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眼睛并没有什么神彩。他坐在墙边的阴影里，看着流淌的溪水反射出的点点破碎的银光，脸色沉静。还在天镛城的时候，他似乎经常这样。
　　被关在后山禁地里，一个人躲在阴影里，看着外面的月光，听着呼呼的风声，还有雪落下来的时候细碎的声响。
　　这样的安静，熟悉得……有些压抑。
　　后来逃下山来，遇到了风晴雪，遇到了方兰生、襄铃、红玉和尹千觞，百里屠苏的每一天都是在轻快中度过的。几近孤寂的安静，到底有多久没有遇到过了呢？

　　云天河翻了个身，把被子全部拽了过去，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团子，咕哝了一声，蹭了蹭被子，脸上的傻笑收敛了一点。
　　这个时候，他和黑衣少年相似的脸上的表情是淡然而安详的。
　　百里屠苏转头看云天河的脸，除了额头上没有那一点朱砂痣，两个人的脸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只是百里屠苏过于冷厉，让人不敢靠近，而云天河更多的是憨厚，除去他那些莫名其妙的举止，倒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
　　——如果，只是如果，韩云溪平平安安长大，应该也像云天河一样无忧无虑的吧。

　　“听起来，苏苏小时候和现在完全不像呀，”坐在秋千上，风晴雪曾经笑着回头看百里屠苏，那个时候穿着白色铭袍的他站在少女身后，轻轻为她推着秋千。
　　风晴雪手里拿着一支荷叶，像伞一样撑在头上，脸上的笑容非常干净：“如果可以看到那个样子的苏苏，一定也很有趣吧？苏苏现在晚上睡觉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啊，我不是不喜欢，”她慌忙摆摆手，脸上依旧是纯粹温软的笑意：“可是，还是很想看……”
　　那个时候的百里屠苏若有所思，然后试着对心爱的少女露出一个没有什么负担微笑。其实这并不难，跟风晴雪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总能做出很多平时做不到的事情。
　　只是一个微笑而已。
　　风晴雪的脸微微红了红，乌亮的眼睛眨了眨，闪过一抹亮色。她跳下秋千，绕到百里屠苏的面前来，唇边的笑容更大了。她把双手背在身后，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盯着少年不放。
　　“苏苏笑起来，真的好好看~以后经常笑一笑，好不好？”

　　百里屠苏最后还是把目光从云天河的脸上移开，投向了窗外。
　　也许云天河脸上的表情，才是风晴雪想看到的吧。没有什么烦忧的，笑容多多的样子。如果是韩云溪，一定可以做得到。
　　百里屠苏闭上眼睛，继续调息。
　　晴雪，等养好伤，我会来找你。我一定会对你经常笑，一定。
　　我们会一起，走遍天涯海角，看遍山川万里，然后回到桃花谷。
　　我们会一起笑着死去。
　　百里屠苏定会信守诺言。

　　这样想的黑衣少年似乎没有考虑过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孤独了四年的云天河在床上又翻了一个身，咕哝了一句：“弟弟……山猪……”
　　猎户少年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在睡梦中似乎下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心。
　　“爹……爹送给孩儿的弟弟……一定要看好……”
　　有时候一个好心的决定，可能会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只是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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