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璃

　　未时，天色暗沉，早几刻还艳阳高照的天空已被乌云压得只有天边一线还亮着。热风不知何时转凉，夹杂着细细砂石。
　　绿窈拿了双面丝绒绣金边的大披风急急穿过水轩，披风是给坐亭子里想看大珠小珠滚玉盘的少主的。少主素来体弱，即便已是入夏，也不能着凉吹风。
　　闪电划过天空，让阴暗的庭院霍然一亮。“少主……”绿窈心里一沉，提起气加快速度不走小径而是直接翻墙而过，而轰隆的雷声却比她的脚步更快，炸响在天边。

　　倾乱的画案，倒地倦伏的人。“少主……”绿窈心疼望着眼前的昏迷不醒的小主子，白里泛青的面色，乌紫的嘴唇，痛极捂胸的手揪乱了衣襟，显是骤然受惊而犯了心疾。绿窈喂药，渡气，一手导入真气，一手揉按着胸口及心经要穴，一刻不敢松邂，直到听得怀里的人轻吟出声，又见唇色转淡手下脉象转实减缓，才轻嘘略松了口气。将披风把少主团团包住，再用丝帕轻轻拭去那额头颈弯的虚汗。此时绿窈顾不得去想这次少主发病会让她受多重的处罚，只希望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好尽快将少主带回房安置休息，不再出什么状况。

　　案头画了一半的夏荷已俱风韵，但却被横直的墨笔沾污了一块。秦皎羽抿了一口茶，把杯子重重一放。“我都是怎么要求你们的？四个人伺候一个主子还会忙不过来？”
　　绿窈、赤窕、白淑、紫女跪席一地不敢出言。
　　“好不容易这一个月璃儿都安安枕枕没出什么状况，我只走了三天，回来就又见他病成这样！”秦皎羽犀利的扫过底下这四个一手培养出来四婢女冷冷道，“老规矩，失职鞭十。”
　　“教主，这次都是我的错。我见少主精神好，便私做主答应去塘边看荷花。少主说想多待会，我眼见天越来越黑却还想只要待在亭子里，不淋到雨受凉就好……总之是绿窈考虑不周，请都罚我吧……”绿窈伏地为三个妹妹求情。
　　“哼，胆真是大哈！赤窕、白淑、紫女各十鞭你二十！好让你长点记性！”秦皎羽起身离去，不再多看一眼跪在地上微微哆嗦的四胞姐妹。

　　璃宫，一个曲径深幽，花树烂漫，绿水缭绕的大院。美丽的庭院精致到十步一景只为取悦住在宫内的小主人－－秦墨璃。可惜这个小主人，因为身体的关系一年也就三四个月的时间会在庭院中散散步晒下太阳享受这些美景。
　　许宥泰作为秦墨璃的主治大夫就住在院侧。此刻一边品着初夏令时鲜果，一边得意而熟练的将新研的外伤方剂一挥而就。“这个方子可是升级版，熬汁内服可增加气血行运，再佐以那冰玉创，别说你身上那几道，绿窈那二十鞭过个两天也该就全愈口了。再过个十天半月，痂落无痕。”紫女俏然一笑拿着方子离去，许宥泰则继续吃他的养身果。在这墨璃宫，小主人病多闲少，几个主事的丫头不是轮流要伺候小主子就是要抓紧余时修练内力及养身上受罚的外伤。早几年几个丫头还不太能顶事，但随着她们学识的增多，许宥泰也有可以有点闲暇时间了。
　　秦墨璃的母亲是秦皎羽。一个名字娇柔武功高强手段硬，狠江湖上无人不知的易鼎教的教主。虽然无人不知，但容貎艳丽的秦皎羽却常年带着面纱行事，也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见过她真面目。秦墨璃三岁的时候神秘的秦皎羽抱着他拖着主治大夫许宥泰前来投靠易鼎教。当时的教主秦易亭据说是秦皎羽的旧相好，不但收留了他们还重拾旧缘办了婚礼给了名份。本来小日子会过的很不错，但秦易亭没这个福气，还不满一年，在与当时淮南第一大帮擎南泰谷火拼时丧了性命。一个月后秦皎羽携五十弟兄暗袭擎南泰谷总部，杀了谷主，为夫报仇，又再里应外和之下连破其十二舵，擎南泰谷几个首领纷纷降伏。吞并之下两派并成一教，秦皎羽也顺理成了合并后的易鼎教的新教主。
　　秦皎羽手断狠辣却最是疼爱自己多病的爱子。秦墨璃人如其名，从小就是一个琉璃般清透的娃，头发与双瞳黑亮如漆墨，转眼谈笑间特有着不韵世事的清澈气质。从娘胎里带的心疾及莫名的痼症让他体弱多病不能如大多孩子一样到处撒欢，却也让他能更静心沉醉在书籍，除了读书破万卷外闲暇时还常常会研究出点奇巧玩意儿。就许宥泰看来，秦墨璃才情内敛在很多方面有独特所长。
　　秦墨璃喜爱画画。身体不好需要静心，画画又正好有静心的效果，慢慢这就成了他的爱好。画多了有了自己的风格，工笔纤毫必现，泼墨舒雅写意。技艺自不用说，最主要的是画中的心境——纯美又苍茫，像他这样从未出世却又历经生死的心境可很少有人能达到。秦皎羽的办事堂最多的装饰就是来自秦墨璃的画，无人不赞。除去绘画外，秦墨璃的琴棋也不错。许宥泰是不和他玩棋的，自他十岁后如不让子，就没赢过。琴声激越心意，许宥泰不太鼓励多弹，萧笛抚乱气息也不主张多习。虽是这样，但这小子技法上不如画艺纯熟，心法上却是更上了一层，偶尔听到都会让许宥泰这看尽世故的心绵绵许久。他自惴是不是这偶然的乐音拨动了他内心最深处，才让他迟迟下不了决心，陪他在这谷中十来年。秦墨璃还喜爱工技。足不出户只在家里打发时间的他书看多了，不由喜欢上揣摩先人的奇工巧技做点小玩意。比如去年做了个万香墨筒针，说想造出一个可以均散出数点墨印的小玩意。后几经改造，以精铜铸外，曲针构内，往内灌墨水再击发以外力，针爆筒而出，果然轻易便可在纸上洒出均衡的墨花朵朵。后来制作这工艺的几个巧匠又在秦皎羽的授意下加硬针体，做内胆灌火药，将这个画墨花朵朵的东西升级为了爆体血花朵朵的必杀器。这就是江湖中人见之丧胆，易鼎教独有群发暗器——勾魂神针。
　　想到秦墨璃的种种优点，许宥泰心内轻叹了一声无心再享用眼前那花了大力搜来的珍果。作为医者，他知道随秦墨璃的长大，他所用的帮助他能活下来的方法也到了一个极点。男子一成年必然会泄精，那时所有现有巩固的手段都抵不过自生精血失枯的速度。他一直给墨璃服药来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但年岁越大越过不了这个关卡，这个几乎用尽自己心血才长大的孩子，这么拖下去不但没福气品味鱼水欢好，还会因为这个丢了性命。除非求他的师父能将那药养三十多年至阳的圣物给他……十多年的相处，虽然一开始是秦皎羽以强迫手段逼他依从，但这么多日子过去多少有点感情，让墨璃活下去也是自己在医术上的一次攻破。想到这次发病为秦墨璃做的检查的评估，许宥泰想该是向秦皎羽进言，已经是到了不得不冒风险的时候了。

　　又是一场初夏的新雨。璃宫的正院秦墨璃的寝屋内淡淡飘着这里才特有的莲香。这是秦墨璃十二岁时想在室内一样感受到室外花季而一时兴起研究出来的香料。现在春兰，夏莲，秋桂，冬梅，不同的季节点不同的薰香已是这个院的特点。已入初夏，蒙在窗棂上的雕花皮换成了透光透气不透风天蚕丝绢。门半开阖，微风绕过挡着玉屏，便更柔和了许多。玉屏后是整块木料所雕刻的书桌靠榻，供主人在此读书休憩。再侧弯，绣屏内是一个拨布床，滤光的淡黄罗幔下隐约可见整床也是由大块上好花梨木而制，床上丝被满铺，露出的木架上雕纹着祥云寿蝠蟠龙等图案。
　　绿窈微有犯困的半倚在拨床阶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伸在被里轻握着秦墨璃的手，好随时感觉他的需要。秦墨璃静睡在如云的丝被中，脸如玉瓷呼吸清浅，只是象是梦中被扰眉头微蹙。梦魇越来越深，渐渐神色难安，气促挣扎了起来。
　　“少主。少主。”绿窈轻声唤。一手轻拭掉秦墨璃额鬓间的虚汗，一手帮着轻揉胸口疏导呼吸。
　　“小窈……我没事。”秦墨璃慢慢睁开眼，对床边担心的人弯起嘴角露了个安慰的笑容，“可能是睡得有点燥热吧。”
　　“前两日刚发了病，宁可热些也不能再着凉的。觉得身上不清爽我帮你擦一下。”见少主神色转好，绿窈安了心。如果外人，此刻一定还浸在秦墨璃的笑容中无法自拔，不过对于与少主一起长大的绿窈这自然无效，只顾想着去打点热水为少主拭身换衣。
　　“不用，也不很热。”秦墨璃拉住要忙碌的手摇摇头，“小窈。你的伤好点了不？小心用大劲让愈合的口子又裂了。给我看看。”
　　“都完全收口了。少主不用担心。”绿窈见秦墨璃不信，解下衣衫，露出背上的伤口给他看。比秦墨璃还大三岁的绿窈，因习武而身型娇挺，肌肉纤长，光洁的背上除了错横着或深或淡之前已愈合褪却的红色鞭印，还有五条深色刚结痂的伤口。
　　“唉。”秦墨璃微叹，“这次的二十鞭，都集中在五处。咳咳。伤口特别深，没好透前不要再做粗重的事了。”
　　“少主我甘愿的。这次真是我大意了。还好我急时赶回来，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才五月份，谁知道老天给这么大的雷，是不是。”
　　“少主……”绿窈看着找理由劝慰自己的小主子心下感激，“这点伤没事了，对外伤这些年早也有经验。许医师的药很好，只要过些天就会和以前的一样，慢慢淡去……”
　　“绿窈！少主身子才好点，你就要他帮你上药了？”紫女巴眨着眼，托着药盘状似大惊小怪的边说边走了进来。
　　“没。我才不是你们，老没大没小的。”绿窈白了眼自己的小妹，把半褪的衣裳系好。她们几个八岁被秦皎羽买下后就一直追随少主，少主多病要贴身伺奉的事多，她们又常因受伤而受少主的恩泽照顾，互相之间关系强过主仆胜过姐弟无欲有爱。看看伤口的事常有也没什么，不过被小妹看到还是有些抱羞。
　　“上药是小事。我盯着你们，才会让你们记得多注意，伤口也能好的快点。”秦墨璃微微笑语。他久病成医还深得许宥泰的亲传，医者之心，从小到大对四姐妹的背后的疤痕比她们自己还清楚。常年吃些特药，平常男子或许会觉得香艳得血脉贲涨之事，但深居不出且静心无欲的他可能永远都宁若止水。
　　紫女和绿窈将小主人的体贴关心放在心里，互相开着玩笑着帮少主换衣，梳洗。秦墨璃身体还远没恢复到前两天能去庭院画画的精力，但仍按之前的习惯只要是有力气坐起来，就换上居家的外衣用以区分是起床了还是在休息。即使会到他内屋来访的也不过就秦皎羽、许宥泰、许珞卿三人，也保持着随时能见客的礼仪。
　　“这个是什么？”看看紫女端来的盘碟上放着两粒米大的赤色小丸，秦墨璃好奇问。他今天穿的是藕色素纹云绸的外衫，领边袖口细细镶了圈墨绿的竹纹边，只是在床榻上，腰扣处就简单用同色墨绿编绳系着，绳子的末端精巧的盘着万寿如意结。刚刚经由绿窈和紫女的一番折腾，秦墨璃瓷白的两颊一抹绯色的气血还未散去，人也一时没力只能半搭着云被疲倦的靠倚在扶枕上。
　　“这个是许医师新研究出来的旧药。”紫女在四胞胎里最是调皮，“少主，你尝尝，猜猜为什么我这么说了。”
　　“颜色赤红。有点腥气。有点……像浓缩了的蛟血。”
　　“是。少主厉害，不用尝就猜到了。”紫女笑着将温水和药递上，“许医师试这个试了好久了。一开始精缩不了。好不容易能了，又发现不能保持这蛟血鲜度，蛟血做成蛟血丸却没了药效。现在这个，许医师说在血里掺上了些蛟液，做成血丸后再用寒玉瓶封藏，可以保存一年多。不过真的行不行，还要您试一试药力了。”
　　“许先生说这行，肯定是行的。”秦墨璃轻轻拈起药丸合水吞下。这是他每三日必服的活血药，关键的药引是谷内两条奇异大蛇的血。喝一小盅含着这蛇血的腥红药汁能让他身体里的血以最轻快方式流趟过没什么力量的心。药并不是不能断，但如果连着十五天不吃这个，他会血堵而死。因为药引的蛇血必须是新鲜的，所以他以为这一生应该就是待在谷里常常饮血过活了，没想到还会有改变的一天。秦墨璃的心弦突然一撩，有了这个药，是不是也可以和许络卿一样，去出谷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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