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百年

　　林姝欢侧躺在床上。卧室的绒窗帘严实地遮住了窗户，挡住了所有光线，仅有的亮光，来自于床头那盏不到20瓦的小灯。

　　橘红色的，幽柔的光线。

　　70多年前，林家大宅，大夫人的正房里那盏产自法兰西，在当时极贵重的台灯，有着类似橘红色的幽柔的光线，林夫人就着灯光，看一本时下流行的小说，翻几页，从眼角瞥一眼一动不动地站在跟前的林姝欢。终于，她合上书，抬起头，似笑非笑地道，“站了快一个时辰了，还不累？”

　　“姝欢从小顽劣，罚得多了，站得惯了。如果母亲肯听我说，别说一个时辰，便让姝欢再站一天，也不累。”

　　“我听你说？”母亲带着玩味的笑容打量着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吗？昨天你父亲出门之前，你不是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一个耳光，也挨上了吗？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回去吧，回去抄书练字静心养性，你父亲走前可是交代过，少一个字，林家可要几十年来头一遭在女儿身上上家法了。”

　　“姝欢不怕。”

　　“呵呵，不怕。”母亲嘴角依旧挂着丝微笑，“我也不是你亲娘，你这不怕那不怕，我也管不得你。便等着你父亲和亲娘回来再说，你又要给我说什么？回去吧，别站了，我也要睡了。”她说罢，准备起身。

　　“母亲！”姝欢突然跪在了她跟前 。

　　林夫人一愣，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你，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您从来就疼爱姐姐，比亲娘还知道姐姐，您就再疼她一次，成吗？” 姝欢抬起头来望着林夫人，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林夫人扭转头，“这正是为了疼她。”

　　“母亲，您曾做过梦吗？您曾试过圆自己的梦吗？”姝欢轻轻抓住林夫人的衣角。

　　“胡扯些什么？！”林夫人皱眉。

　　“母亲，您跟父亲和妈不一样…父亲自然不懂得女儿家的那点儿梦想，父亲当初看上修家，也仅是为了修林两家最是般配，于名于实…都是最说得过去的亲家，我们妈，她早就不敢有梦想了，从嫁给父亲时起，就注定是场交换，这么些年就谨慎辛苦地维护着换来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换来的一切，可是母亲您真的没有过梦想吗？即使现在？”姝欢固执地拉住林夫人的衣角，“您和父亲决定给姐姐定这门亲事的时候，我听到了…我当时还不甚明白，这些日子日日地想，却明白了。母亲，您…”姝欢一瞬不瞬地望住林夫人，“您从来就说姐姐她象您，倒象是您亲生的女儿。是啊，姐姐自小是您一言一行地调//教出来的，真的象。您对她不仅象对亲生女儿，有时候更象对着年轻的重新活了一遍的自己。”

　　林夫人嘴唇动了动，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您费心给她选了这门亲事，您想看着姐姐替您圆了自己曾经的梦想，嫁一个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磊磊落落，有情有意的真君子，做个最完整的女人。”

　　林夫人的脸上，在一瞬间掠过一丝温柔而伤感的神色，眼圈儿竟微微地红了一下，然而这瞬间即过，她随即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冷笑道，“我看不等你父亲回来，我便该给你上家法了！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就冲这个，打死都不为过！”

　　姝欢望着林夫人，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却一点儿也不瑟缩，“母亲觉得我说得不对吗？得娶名门淑女，事事能得良助，也更无‘无后为大’做借口，却要移情再娶，这可算有情有意？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拿亲生女儿的终身大事以求得最佳合作伙伴，这可算得磊落？之后，却因世事变迁，对方暂时有难，便立即推翻承诺，出尔反尔，这可算得堂堂正正？…”

　　“住口！”林夫人的巴掌落在姝欢的脸上，姝欢身子晃了晃，却立时如方才一样地挺直身子，望着母亲道，“母亲可以打我。可是母亲问问自己，对父亲不失望吗？母亲如果对父亲不失望，这些年又为什么越来越多地理佛静修，固然父亲去上海北平谈生意时候，希望母亲陪侍在侧，母亲却总是推托？又为什么母亲宁可劝父亲带妈同去，而愿在家教导子女？母亲，您本就纯直善良，所以唯愿最心疼的姐姐能了无您的遗憾，求您，您看得准，修家是个好人家，崇文更是难得的有情有义的好男子，您就再帮姐姐一次。姐姐从小柔顺，向来连想，都不敢想自己想要什么，都是让父亲母亲满意，给妈争气，照顾哥哥，护着姝欢，处处温顺容让，哪里知道争取二字？姝欢没用，从小只是惹祸让姐姐收拾求情，处处被姐姐呵护，如今看见姐姐失魂落魄，把绣好的鸳鸯盖头拆成了根根锦线，姝欢心痛，却没任何本事，只有‘胆大妄为’四字，想替姐姐求母亲，再帮姐姐一次。修老爷究竟是否跟革命军有所瓜葛，还并无实据，也许只是讹传，过些日子便无事了。求母亲请父亲再等一等，不要就这么断送了姐姐的幸福。姝欢给您磕头了。”姝欢说罢，匍匐于林夫人身前，磕下头去。

　　林夫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宛如木雕石塑，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缓缓低头，姝欢仍然在一个一个地磕头，光洁的额头已经磕出了淤血，她伸手扶住姝欢的肩膀，扯动嘴角，一颗眼泪，滚落。

　　她在这一刻显得很疲惫而苍老，不复是平时典雅而又精干的模样，她轻轻地抚摸姝欢额前凌乱的发丝，用拇指抹去姝欢脸上的泪。

　　“姝欢，我不知道你是太聪慧还是太傻。姝欢，你说你父亲从来都敬重我…呵呵，若真是敬重我的话，你妈，能进门吗？”

　　姝欢愣住，望着林夫人，后者的脸上带着嘲弄的而凄凉的微笑。

　　“你看对了我的心思，却太高估了我的能为。”林夫人的声音有些缥缈，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你当你父亲真的是‘胆小怕事’所以跟修家退婚？你这倒是低看了你父亲了。”她笑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姝欢，你说得没错，你父亲看中修家，是看中了个极好的合作伙伴...真是极好。修林两家联手，有美国的世交怀特家做照应后盾…今后的前途，不可限量。你以为你父亲会为个什么‘元帅’的小小怀疑，就断送了这大好的前景？傻孩子。”

　　“那是…那是为了什么？”姝欢怔怔地望着林夫人。

　　林夫人摇摇头，苦笑道，“姝欢，不要问了。这是你姐姐的命，也许并不是坏事…也许，她嫁给修崇文，并不见得幸福……水至清则无鱼……女人，生活毕竟比梦想重要。”

　　“母亲…”

　　“不要再说了！”林夫人厉声喝道，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神色，“林姝欢，我给你两条路，第一，你忘了今晚所说的一切大逆不道的混话，从明天开始，照你父亲说的，抄书练字，修身养性，不要再让我听见半个不该听见的字！我跟你父亲早就商定，十天后怀特先生会送你姐姐去美国读书，你哥哥呢，原本是个规矩孩子，最近却越发变得有些放肆，定要及时绝了坏的影响，所以也同去，至于你，实在太胆大妄为，不敢放得太远，我跟你父亲已经物色了一个最严格的师傅，以后请到家里来教给你礼法。以后不得父亲允许，不许出家门半步。第二…”她顿了一顿，弯下腰来，目光似乎要看进姝欢的眼睛里去，“如果你不改，我便把你今晚所说的一一照录下来，这就是诬蔑父亲藐视家法的大逆不道！林家也不敢留这样的女儿，更不敢让这样的女儿从林家嫁出去丢人现眼。你不改，大可学那些更胆大妄为的，我就有那么个不成器的弟弟，如今便在北平教书，寒酸得很，恐怕还不如林家的管家富。你若不思上进，便也大可以去象他一样，找你的梦想去。”

　　林夫人说罢，直起身来，转身朝内堂走去，再也没看姝欢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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