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百年

　　冈田总监离开了，我也该离开了。已经很晚，而修先生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也许，他已经睡着了吧。

　　我轻轻地打开门，出去，再轻轻地掩上，却并没离开。我缓缓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肩膀。我的耳边响着白天听到的那支歌，那支修先生说，叫做’回家‘的歌，在密林丛中，被相互搏命撕杀的双方，唱着的歌。回家，回家，我忽然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痛楚与寒凉，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怎么样的一个场面，森林，鲜血，炮火，硝烟，而在一切过后，瞎了眼睛，断了肢体的人，在唱一支忧柔的歌，以不同的语言。

　　杀。

　　也许他们在前一分钟还在嘶声地喊着，冲向对方，砍倒了对方之后，就多了分回家的指望，又或者，是带着回家的指望，各自倒下。

　　我的哥哥，我的弟弟，他们都在此时，唱着同样的歌吗

　　他们是否害怕在喊那一句，为天皇而效忠的时候，真的有着澎湃而真诚的热情吗这想法是可怕的，我为自己的这种怀疑而更加恐惧，然而自从来到仓津岛，我却无法抑制自己的这样的怀疑，尤其，在今天之后，在今天看着那些肢体残缺的伤兵，唱歌之后。

　　他们的目光，是那样的茫然与无措。

　　我忽然想到了那个人，那个英俊得可以去做电影明星的小伙子。连宫崎医生都说，很少见到这么帅气得小伙子。他被列为破坏分子的首要怀疑对象，他浑身的伤处，比今天那些伤兵还要多了许多，可是他眼睛里却没有那种茫然，更没有害怕。

　　他跟修先生不一样，修先生总是温和的，甚至包括大部分对着冈田总监的时候，而那小伙子，他却冰冷而骄傲，他的眼睛里总带着嘲弄的意思，他似乎看不起我们一切的人。

　　那一次，宫崎医生真的恼火了，因为他侮辱了冈田总监。

　　宫崎医生涨红了脸喊道，"你胡扯，他是个有教养的军人。"

　　那小伙子几乎是放声大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宫崎医生气得手指颤抖，"先生，您很奇怪，您觉得您现在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您盲目地狂妄着，是为了压制恐惧么"

　　那小伙子继续笑着，"我不需要喊着为天皇陛下效忠来压制心里的恐惧。而跟闯进自己家里的强盗和杀人犯战斗，无论成败，总是值得骄傲的。"

　　我没有敢真正地把这句话完全翻译给宫崎医生，我知道她对大日本帝国与对冈田总监一样的忠诚。这一次，他也没有逼我，却只是带着嘲讽地看了我一眼。

　　’你如果想着搞破坏的话，就永远别想回家了。你如果跟冈田总监配合，就可以早一点回家去。‘

　　宫崎医生严肃地对他说。

　　"回家"他在重复那两个字的时候收起了嘲讽的笑容，我看到了，那一闪而过得向往，但是之后，他轻轻地笑了，摇了摇头。

　　那个笑容，跟今天修先生的笑容，竟然很像。

　　从屋子里传出来连续的咳嗽声，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推门进去，修先生努力地撑着身子，压着胸口。我赶忙跑过去，倒了杯水，找出能暂时止咳的药片，喂他吃下去----这对他的病并没什么帮助，但是至少可以减轻些因为咳嗽引起的胸痛。

　　他再次跟我说谢谢。声音很虚弱。疲惫而虚弱。

　　我猛然发现，他的脸上，竟然有着泪痕。

　　我为这个而震惊了，我结结巴巴地问，"修先生，你，你怎么了..."是什么竟然能让他流眼泪!”你很难受吗我去找柴岗医生，我...“

　　他抓住我的胳膊，摇头，"我没什么...我只是方才，梦到了一些家里的人...我们师长，我太太，我父亲..."

　　我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脸上扔有泪痕，嘴角却挂着个微笑轻轻地说，"师长一定在骂我，破口大骂。他小时候只有些少爷脾气，连刚从军的时候，他甚至不大吃得下去军队粗陋的伙食，大家在背后叫他林少爷。这少爷的外号，跟了他好多年，直到他在淞沪战场上打出了’林老虎 ‘的新外号。打了这多年仗，他越来越像个从小就扛枪的军人了。他甚至习惯了生剥蛇肉与去了皮的□□，睡□□砍出来的腾床，而觉得探家的时候，吃不痛快，睡不踏实。他总说为什么我还是从前的那个书生...除了开枪冲杀的时候...他说我一直是个书生，他说他最恨我的书呆子思维，更恨我时不常冒出来的书生之仁。但是每次，他破口大骂之后，却大半都随了我。他说谁让你是我兄弟---兄弟中的兄弟，虽然我现在对你的书呆子气越来越忍无可忍，但是我就是要把你拴在身边。委员长本来要调我回国任30师的副师长，他却霸道地压着调令，让我去信请辞，他说我知道你也不在乎升迁早晚，若在乎，你老早升上去了----就是在乎你也不许走，这场打完，38师交给你。他说你别想去别处，咱们一路走过来，就算中途你跑去西北军参加长城抗战，终于还不是被我调了回来"

　　修先生说着，他说着他的长官，语气却更像兄长在说一个任性而让人心疼的孩子，他的脸上的笑容很好看，这让他的气色都好了许多。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无奈，但却那么开心。除了他太太，有另外一个人，让他说起来，如此开心。

　　他微笑地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窗外仍未停得雨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地退去，过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这次原本他要让另外一团的两个营担任阻击任务，而我的任务是从右侧迂回，然而接到紧急情报，对方这次多派了一个联队。那个团是新的学生兵最多的团，有的才训练不到半年。团长偏又在之前的战斗中受重伤回兰姆茄治疗了。我跟师长说，改部署吧，我带114的两个营外加该团一个营担任阻击任务，让我的团副，带同我团的其他兄弟，同另外一团迂回包抄。这是最合适的部署了，师长沉默了好半天，之后说，你给我顶住，回来，给我接38师。

　　我们打得很惨烈，对方的炮火配置比我们实现得到的情报要强。他们似乎也已经绝死一拼，24小时的阻击时间里，我不断地看着方才活生生的人变成尸首。然而我们还是顶住了，在我们已经伤亡过半的时候，我的通讯员大喜过望地跟我说，刚刚的电码，师主力已经到达指定地点了。

　　我们可以撤退了。却在撤了不到一里地的时候，意外碰见的22师那些伤兵。他们已经走不动了，跟他们师部又失去了联系。他们中的两个，我认识。在那年大溃败的时候，师长抗命坚持走另一条路，让我们避免了进入野人山的厄运，而他们，却被那座大山吃掉了两万弟兄。这俩个人，是极少数从堆积了无数白骨的丛林中爬出来的幸存者。

　　我决定让我的一个受了轻伤的少校营长带一队弟兄掩护他们先撤，我带其余的弟兄再挡敌人一阵。我们晚撤离了一个多小时。我做了错误的判断，我以为我们的阻击任务已经完成，而对面的敌人，我们完全有能力在保证伤员撤到安全地点之后，我们可以摆脱。我完全没想到之后竟然有一个联队赶来围剿我们这支已经完成了任务的，对整个战斗不再有意义的队伍。他们本该在与迂回到右侧的师长和左侧的113团缠斗，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在那边已经吃紧的情况下来兴师动众地来围杀我们。

　　我想，我当时还不明白，战争不仅是战略战术，说到底，是人在操控战争，人的感情，愤怒，荣誉，仇恨，报复，都可以在某个时候，超越了战术而影响了战争。我们延时的阻击，杀伤了更多的敌人，也激发了那支号称不败的部队彻底的疯狂。他们一时间忘记了其他，把彻底歼灭我们，作为了高于一切的目标。甚至不惜自己更多的牺牲与溃败。

　　俘虏了我的那个联队长的表情，似乎比我更加绝望许多。他大声地冲我叫喊，我不计一切代价，也要看看这个能挡住我的不败的队伍的脚步，竟然让我们要面对第一次失败的队伍。"他环顾四周，不能致信地疯狂地叫喊，’真的只有这些吗这么少的人，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挡住我两个师团的进攻，而让那帮混蛋有时间包抄了我们的后路’

　　我很惭愧，对我的兄弟，一个错误的判断，他们无比地信任我，而我，却让他们跟我一起做了俘虏。我欠了他们的。我对不起他们。"

　　他低下头去，缓缓地弓起身子，把头埋在被子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动弹，直到他再有抬起头来。

　　‘我对不起他们。无论如何，我要把他们带回去。什么名誉，尊严，如今对我，都不再重要了。我也只能对不起师长，我可以想象他为了营救我会做到多大的努力。不是因为我是什么优秀的团长，只因为我们是一路走过来的兄弟...可是现在，这些兄弟，我却对他们有着责任。我无法选择，带他们回去，是唯一的路。我只能对师长说抱歉...我明白，当他打了那场大胜仗，却发现丢了20年的兄弟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心情。我对他，很抱歉。如今我何尝不想回去。。可是，我真的没法自己回去。我真的对他，抱歉。’

　　"抱歉"我喃喃地重复，"你被俘了，你却对你的长官很抱歉"

　　"不是长官。"他微笑，"我完成了任务，无须对长官抱歉。但是，我对等我回去的兄弟，抱歉。同样对父亲和孩子，抱歉 。"

　　"那么，你太太呢"我冲口而出，却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我不安地低下头。

　　"我永远不需要对她抱歉。"他轻轻地说，声音柔和平静，"唯一的一个，就像我永远不需要对自己抱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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