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长崎

　　我跟周淇跑了三天，他收集了我们几个希望尽早回国的中国留学生的证明文件，替我们去跑归国手续的事宜。
　　监督所的人并没有因为周淇是日本人而给他什么好脸色，而周淇自始至终礼貌周全的夹着小心，极力避免着一切的节外生枝。
　　今天，所有的事情终于办完了。因为周淇的努力，事情的进展意料之外的顺利。
　　晚上我们又一起去了那个十叠大的房间，聚会时把各自的护照和文件发还，大家都是松了一口气。
　　最后，为了庆祝和感谢周淇，老蒋高兴地开了他带来的所有的酒——老蒋是绍兴人，带的自然是花雕和女儿红。
　　席间人人喝的都很畅意，三两成堆的，说的都是些心里话。我跟老蒋，周淇，三个人坐在一处。
　　老蒋兴致勃勃的给周淇讲了什么是花雕，为什么又叫女儿红，等等种种的来历。周淇素来对这些民俗哩短十分感兴趣。
　　喝着酒，我突然记起他有一次跟我说，只有知道了这些事，才像是自己也真正属于了这个圈子。比起与正常人说话，说着俚语的时候，才像是情人间的窃窃私语，才仿佛旁若无人的亲密无间。
　　我一直都觉得，他是个挺有意思的小东西——他尊敬我，放在心里的尊敬，这一点很难得。
　　聚会结束的时候，周淇问老蒋要了一坛子女儿红。老蒋满含笑意的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路上，周淇说：“老蒋问我，你要回中国了，我有什么打算。”
　　我不为所动，依旧是大步的往前走。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是我的人了，当然是跟我走，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嗯，你怎么说？”我敷衍他，没有去看他的脸，等着他说出我心里的那个答案。
　　“我当然是想跟你一起走的。”周淇有点儿怕我生气一样的，正色说道。
　　我笑了一下，搂了他的肩，他比我要矮大半个头，真是个可爱的“小童子”，然则我心里的喜悦总比我表现出来的要多些。
　　“可是……”周淇又有点犹豫，仿佛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一样。
　　“可是什么？”我微微皱起了眉，“你是放不下你的父母吗？”是了，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我心里叹气，这样就有一点难办。
　　“不！澍清君，不是因为这个，”他急忙解释，“你看，我们走了的话，方君和蔡君还没有走，没有我来帮助他们，他们是不是会有什么不方便……我其实也担心，嗯，‘日本人’如果对他们……”
　　“呵呵，”我很惭愧，也很感激；我很惭愧的是，我并没有主动跟老蒋他们提起后续的事情，因为我的私心就是想要周淇跟我一起回中国；我很感激，周淇甚至比我替我的同胞想的都要多一些。我不知道这些要是落在其他的日本人眼里，周淇是不是个叛徒。我更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或者还有为了回报我们这个圈子对他的肯定和接纳。许就是因为这点人性使然的缘故，他就给自己背上了等同于我的责任。我有些激动，但许是平常就没正经惯了，这时候却只想调侃他，委屈道：“远山君你这么说，还让我怪妒忌方君和蔡君的呢……”
　　“不是的！”周淇的脸刷一下子就通红了起来，嗫喏道：“请你、请澍清君，以后还是叫我‘周淇’吧！不要叫我‘远山君’……”
　　我扳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不情愿的抬起头，他的眼睛有些潮湿，但更像是星光闪烁。我就如同是着了魔，就那么旁若无人的吻了下去。
　　他的眼泪咸甜，我对他说，“你总是吃椒盐吗？”
　　周淇轻轻锤了我一拳，仿佛要哭得更厉害了。

　　远山家的房子，是年代久远的町屋。
　　内部格局并不大，我跟周淇住在最东边的这一面。屋子与客厅的走廊则是由一道障子门隔开，最东面也只是一道障子门，推开就是露天的走廊和一片小花园。
　　花园面积有限，北边挨着院墙，种了几棵竹子；南边与之相连的是正院，如今也用一道篱笆隔了开；正冲着的东墙下则放了一只扁胖的大水缸，缸里养了两尾锦鲤和一株荷花，都是周淇弄的。
　　他那时候刚跟我学《爱莲说》，就特意弄了这些来，半生不熟的说：“花中君子，正合适澍清君。”让我这个听的都觉得好生害臊。

　　冬天的晚上，有一股凄凄的冷。
　　远山家的地龙却烧得足，我燥得翻来覆去，半夜就醒了。醒来没有动弹，只觉一身的热汗、热气，直往耳朵和脖子后面钻，黏腻的好不舒服。这才忍无可忍地掀开了被子，直坐起身来。
　　“周淇？”我轻轻叫了他一声，却没有人应。
　　枯坐了一会儿，等调上了三五个喘息的功夫，眼睛才逐渐适应了黑暗。我才发现周淇根本不在屋中。
　　他的被褥是掀开的，早已经冷透了，想必人已经离开了有些时候。
　　我披衣下地，向庭院去。一开门就被一小股冷风给卷了个喷嚏，却看到周淇在竹子旁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挖些什么，“你在干嘛？”
　　周淇吓了一跳，忙扔了手里的家伙，凑过来说，“你别出来，不要着凉。”
　　“你不睡觉，在做什么？”我有点好奇。
　　这晚的月亮很大，前天又新下了雪，月光映在洁白的雪面上，庭院仿佛笼罩在了一层荧荧的光昏之中，更加的明亮。我看见周淇的脸有点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冻得还是什么，只闻他局促的说：“月良君说，女儿红要埋在地底下，直到……新婚的那日才能启出来喝……”
　　我终于领会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就一手揉到了他的头发上。
　　“这种事情怎么能偷偷地做呢，周淇。”我用手点了点他通红的鼻头，“我们一起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的缘故，我只觉得周淇的脸一瞬间仿佛更红了。
　　当天晚上，我和周淇，我们亲手在他家的竹林下，埋下了老蒋从他的老家绍兴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带来日本的一坛女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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