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
黑沉沉的夜色里微弱摇晃的灯笼照的沈兰荪眼前一阵的模糊。
身后是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门,在这冬日的夜中已然慢慢阖上。下匙的时辰,他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自然比不得云王殿下可以恩典留宿,只好在这冷飕飕的夜风中一步步走了出来。
赏个禁城骑马也好啊,哪怕就这一天。
沈大人心中忿忿,手却不自觉地紧了紧外袍。
门外早在一旁候着的自家的轿夫看到他出来便赶紧抬了轿子上得前来,请了安压了轿,只等着把沈大人抬回府后,这一天的差事就算是完了。
沈大人呵了呵手,片刻也没迟疑地上轿,然后本应该像日常那样象征性地说句“回府”,但沈大人坐定之后却脱口而出了另一句话。
“到醉香楼去。”
醉香楼不是秦楼楚馆,而是京城鼎鼎有名的酒楼,所以沈大人可以大大方方地坐着轿子去。从东华门绕过北边的玄武大街,再到西边的白虎大街,也不算太远。
不过沈大人只让轿子到了街口,便改成了步行。
不是沈大人乐意,而是这西边的一街,不管白日还是黑夜,总是很多人。他若不想让人敲着锣开道,便只能挤行而过,但轿子颠的也难受。
宋隐闻总是坐在醉香楼几乎最差的位子上。嘈杂、混乱,时不时还被碰到磕到那么几下。因为他一个人来醉香楼从来都只是喝最普通的茶,像极了那种不得志的小京官的寒酸。但宋隐闻却不是没钱,相反,他还相当有钱。
比如他有架绝世名琴“怀碎”,有一把江湖兵器谱上名列第三的“沉梦”剑。
还有很多别人叫不出名字的古董玉器瓷器。这别人之中,就包括自认博学多才的沈大人。
但沈大人没有生气。因为连宋隐闻这所有者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宋隐闻不谙音律不会舞剑,只不过是个有钱人而已。
沈大人踏入醉香楼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抓起宋隐闻预备着换位子,然后朝着小二高喊一声:“二楼雅座。”
沈大人绝不会亏待自己,尤其是花着别人的钱的时候。
宋隐闻曾玩笑般地说过,不如我把钱都送给你如何?省的你还得想方设法来刮蹭。沈兰荪倒是一口拒绝的干脆,花自己的不如花别人的痛快。
于是,这痛快至今,也快两年了。
沈兰荪沈大人高中鸿德二年的状元,同榜的还在翰林院诸科道之间折腾的时候,沈大人却官运亨通步步高升,不过五年多,已经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了。相比之下,宋隐闻这鸿德六年的状元实在混的不怎么样。翰林还未散馆时,本是按例委的修撰,又派了讲官这样得近天颜的好差事,结果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皇帝,被贬了起居注官,又是一有大事就被遣出御前的那种,翰林当到这个份上,已经彻底黑了。
宋隐闻本人倒是不在意,安分当差,公事不忙,也不缺银子花,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碰上沈大人忙的天昏地暗的时候,便见不得他的悠闲了。所以怎么也要到醉香楼来花他一些银子才痛快。
落了座,倒了酒。沈大人灌了一大口,这才缓缓出声道:“醉香楼的酒好是好,就是绵软了些,有时候不那么痛快。”
沈大人好酒是同僚里面有名的。不只是好酒,更好美景以佐美酒,所以这天香楼二楼靠窗的位子,这一间对外隔断的雅间,便是到了晚上,也还有这一城熠熠的灯火可看。至于美人么,沈大人看看面前一脸无奈的宋隐闻,不觉笑眯了眼。
他觉得,能认识宋隐闻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好。不但样貌清俊让人赏心悦目,能诗会画令人赞叹不已,还有手药到病除的本事,让时不时有个小病小痛的沈大人简直想认作再生父母。更难得是这个人清清淡淡的,有种遗世独立的孤高感,谈吐温文,器宇不凡,连世家有为的公子也未必及得上他,这样的人,混的不冷不热,沈大人认为自然是装的。
“怎么,兰荪兄想喝烈酒?”
“嘿嘿,这不云王殿下今儿进宫,也送了点西边的烈酒过来。”沈大人微微闭了眼,似乎很是陶醉。“自从小岑王上回入京到现在,我还一次也未曾尝过呢。”
“但是我好像听闻,虽然西边多出烈酒,但酿的最好的却是扬州苏家的。苏家有名驰武林的家传剑法,更有名扬天下的佳酿美酒。”
沈兰荪执杯的手似乎顿了顿,跟着就丢了个不痛不痒的音节:“哦。”
“兰荪兄不感兴趣?”
“呵呵,我若说不感兴趣你还要说到我感兴趣为止么?”
“你说呢?”
这话一说完,也不管沈大人扫过来的狠厉视线,宋隐闻垂了眸,仿佛将全副的心思都专注于桌上的菜肴一般。夹菜之前,有稍稍思考的停顿,然后一口一口吃的相当慢。
“我说啊。” 沈大人恢复一派轻松模样。“我今天非吃穷你不可。”
话虽如此,但沈大人今日其实并不是很痛快。
他是昨日后半夜被忽然传进宫的。昨夜来的八百里急报,是扬州府的提督遇刺身亡。虽说是足够震动朝野的大案,但老实说,沈大人还算不得身在高位,吏部侍郎的话,不管是查案还是之后的挑选继任人选,都还轮不到他,不想云王才刚回来,就见不得他好过,皇帝派了云王钦差,云王就点了他从旁协助。
不知道是不是京官当久了,不管是考差还是钦差,凡是要出京的,沈大人都视为畏途。尤其这种想当然会牵扯不清的案子,云王钦差,是必须料理清楚的,此中关节沈大人一想就头痛不已。
而且看皇帝的态度,真正的意思,是不太可能有明发的旨意的。这钦差,或者还得微服去。所以眼下,也不能向毫不知情的宋隐闻倾吐哪怕一二。
沈兰荪又猛灌了口酒。
心里烦着,便觉得酒比着往日要辛辣一些。但偏偏是醉不得的时候。
那边厢宋隐闻却又停了箸,淡淡道:“我与兰荪兄也算相识许久了。”
“怎么?”沈大人微微挑眉,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
“前些日子,得了块配件,我不懂玉,不过那纹样倒是很合我的意,所以想烦兰荪兄为我刻几个小字。”
沈兰荪想,怪道他要从叙交情起了。私下刻印刻石,不过自己消遣着玩,说起来上不得台面。因此不同于题字赠画,若非有一点交情,这请托就不能说了。
不过,说得过于客气了,沈大人又不免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稍稍侧了身子,自怀中掏出一物来。
玉质晶莹,带一点通透的绿色。沈大人接过来拿来手里,玉佩沾了点身体的余温,更显得温润不少。两边都镂空着深深浅浅的梅花,角落里有一点点磨平的地方,正可以刻上小字。
沈大人摩挲着那梅花,不觉一笑。
若说沈大人好酒几乎众所周知,那宋隐闻爱梅也是小有名气的。别的不说,人家外袍便是再素,偶尔也有些不同的刺绣花样,他是仅仅有颜色不同,却都是长袍的底边上,冷冷清清,绣了一支小而简单的梅花。带些银白的丝线,偶尔着一袭白衫的时候,几乎瞧不见纹路。
见沈大人只握了玉不说话,宋隐闻又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刻什么才好,或者你想些稀奇的花样?”
沈大人撇撇嘴,将玉往自己怀里收了,道:“你若是不急于一时,容我慢慢想吧。这玉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心爱之物,完成之前我自当随身左右,以防不慎。”
像是掉了一大件心事,宋隐闻闭了闭双眼,轻轻呼了口气。声音里有说不出的一种轻松:“我还怕你会拒绝。”
虽然如今未必有闲暇,但拒绝……沈大人自认没这么小气,所以又毫不掩饰地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但是宋隐闻喝着酒吃着菜,眼中仿佛已全是从这天香楼的二楼望下去的京城景色了。不能目极远处的地方,便也没有了至高之处的孤寂。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