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积淀为尘埃

　　[1]
　　再见到默晨，是在我十八岁初夏的一个傍晚，刚做完作业，手机便在桌上响个不停，是个陌生的号码，我奇怪地接起，却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想起了那个刻到骨子里的名字，赵默晨。
　　她在手机的另一头叫我苏蓝，轻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
　　过了半天我才反应过来，我说：“你个没良心的，终于想起我来了。”
　　她在那边笑得更欢了：“我一直都记得你啊，苏蓝。”
　　我也没忘记过她，曾经亲密到恨不得把灵魂放到一个躯体里的两个朋友，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忘记的？
　　她说：“蓝蓝，来‘LTW’吧，喊上梁以笙，我们好好聚一聚，都两三年没见了。”
　　“好啊。”我答应下来，是啊，都两三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竟然就这么过了那么久，而我也没问她这些时间去哪儿了，只是，她好像变得开朗了。
　　到了LTW，看见默晨站在门口，LTW是一间咖啡厅，四面都是玻璃窗，看上去很漂亮，它的全名是“Lose The Way”，迷途，迷失了路途，我们都是迷了路的孩子，在那些青春年华里摸爬滚打，终是过了那最是喧嚣的年岁。
　　梁以笙也很快就到，三个人像以前一样坐在靠窗的位置，时间仿若倒流了，又回到了那时，我们都是没心没肺的孩子，但内心深处却藏着最深沉的感情。
　　以笙问默晨：“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
　　“可能吧。”默晨回答的模糊，可我知道，她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
　　我说：“走不走无所谓，只要还记得回来就好，只要还记得我们就好。”
　　她又笑了，跟窗外初夏的阳光一样那么灿烂，她说：“怎么会忘了你们呢？你们就算是化成灰我都认得，怎么会忘呢？”
　　是啊，我们曾经那么好过，就算经年以后许久不见了，也还是会回忆起那时我们美好的从前。所以我们谁都不会忘记谁。
　　喝完咖啡以后我们一行人去逛街，浩浩荡荡的扫马路，显眼极了。
　　当我们从LTW出来过了两个十字路口时，看到了一个我们很久未见的人，那个曾经让我们的青春下过暴雨的人，程洛箐。
　　我看着她的脸，那些曾被埋在大脑皮层下深处的回忆，猛的被扯了出来，心里空了一块，生生地疼痛着。那段回忆就这样摆在我们面前，显得突兀而让人悲伤。
　　那是我们兵荒马乱的十五岁。

　　[2]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会和她成为好朋友，至少是在那个学校里，我们的亲密无间，成了人人讨论的话题，因为在每年的年级成绩排名单上，我是第一位，而她则是最后一位。
　　我还清晰地记得她转学过来的那一天，脸色微微苍白地望着教室里端坐着的学生，用轻轻的声音自我介绍，她说：“我叫赵默晨。”而那时，她还只是个眉目模糊的转学生。
　　她的座位安排在了我的旁边，自然而然的，我成了她在那个学校第一个朋友。她是个不太合群的孩子，除了我，便是她一个人，我总是看见她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身影，明明是十五岁的年纪，却似乎有着积淀了一世的悲伤。
　　她从来不说起她的家庭，我也未提过，这让她看上去变得神秘，当然，其他的学生是感觉不到的，他们只知道，那个新转来的学生是个冷冷的女生。
　　但只有我知道，她的内心，还是有感情。我看过她写的文章，文笔优美，字迹工整，她也梦想着当作家，如果一个人没有感情，那是写不出那么好的文章的，可这些的一切，都被她藏匿于她的外表之下。
　　她的不羁很快就体现了出来，她不爱照着老师的话去做，她从来不做作业，一段时间便失踪一次，她说是去旅行了，她偏爱旅行，她说过，她的灵魂没有栖息之地，所以漂泊是她的宿命。
　　一次考试过后，我随着大批学生走出考场，回到自己的班级，看见默晨早已坐在自己位置上了，拿着一支水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地写着什么。
　　我说：“默晨，你这么快就考完了？”
　　她说：“我交的是白卷。”语气平淡地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我们本就应该去做的事情，可那件事则是我这辈子都不敢去想的。
　　默晨总说，你只是习惯了，习惯并在意去做一个好学生，就像我一样，习惯了做一个差生，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除了你，苏蓝。
　　是啊，她说的没错，我们早就习惯了一些事，就像我习惯了去做一个好学生，她也习惯了去做一个差生一样，而我习惯了有很多很多的朋友，也和她总是习惯形单影只一样。
　　习惯是件可怕的事情，因为我们对那些已经成形的习惯无能为力，我们只能向着那条道路上前行，就像是一个早已设定好程序的游戏，改变不了，除非将它毁灭。
　　有句话叫去习惯那些不曾习惯的习惯，可又有谁知道，一旦做到了，便再也改不了了。
　　我们就这样过着，一天一天的，默晨偶尔会在外地给我寄明信片，每次，我便在寝室熄灯后，拿着小手电看，她写的任何文字都适合在晚上看，有着独特的静谧与忧伤。
　　她曾在西藏给我寄过明信片，她说，她爱上那个地方了，那是个干净的地方，不管是什么，好像都是美丽的。
　　我不知道她去过多少地方，只是我知道，她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她也不会停在我身边，于是我开始害怕，怕她那天一个不留神，就像一个泡沫一样，说破就破，了无踪迹。
　　她每一次离开我就担忧，而当她回来的时候，我的心便又放了下来，不知何时，我们之间竟有了如此之深的感情，此后的很多时间里，我会想起她在阳光下清秀的面容，我会想起她睡在下铺的时候，用脚踹我的床铺，用她好听的声音喊我，苏蓝，苏蓝。

　　年底的时候，学校里传出了一件不小的事儿，是默晨的身家背景，那个长久以来都是个谜的谜底终于揭开了，而这，对本就不合群的默晨，无非是个新的打击。
　　我也终于体会到了人言可畏这个词的可怕，学校里都在传这样一件事：初三A班的那个女生赵默晨的爸爸是个公司的老板，开车撞死了人逃逸，据说是要被抓起来了，现在，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那事儿闹的满城风雨，默晨也连着好久没来过学校了，这样也好，时间长了，她们说不定就忘了。可我万万没想到，那会把我的父亲给牵连进去，我的父亲只不过是在那个公司工作的小职员而已。
　　然而，他却要去做替罪羊，赵默晨的爸爸花了一笔钱，我的爸爸可以不必判死刑，可终究被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
　　赵默晨的父亲把董事长的位置传给了我的父亲，而他代替我的父亲又成了董事，他还是做他的董事长，可我的父亲，却要去坐牢。
　　这就是默晨的父亲从未亮相于公共场合的好处，这样的必要时刻，可以找人来代替，因为没人知道谁是谁。而警察，只要有钱，不管是谁，他们只要完成任务把人抓起来就好，哪怕那个人是我无辜的父亲。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妈妈哭了好久，她说：“我们家哪儿还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啊。”
　　默晨的爸爸说：“我会给你们补偿的。”
　　补偿的是件很实在的东西，一张支票，上面填了一个我那时连想都未曾想过的数额。

　　默晨在事情平息后三天，终于又出现在学校。
　　我看着她面带歉意地走进教室，气氛突然变得尴尬。
　　我一直在想，当我们在见面时会是怎样一种场面，我是不是会甩她一巴掌，用恶毒的话语骂她？不，我不能狠下心来打她骂她，再说，着也不是她的错，那时的她也只是个孩子，她父亲的所作所为，她怎能掺和的了？再或者，我会一句话都不跟她说，从此断绝一切关系？可当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觉得我想了她很久，我不想放弃这段友情。
　　所以，在她一如既往坐到我旁边时，我用很轻的声音问她：“你，还好吧？”
　　她显然是愣住了，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我，她说：“蓝，你不恨我吗？”
　　“不，默晨，这不是你的错，我没理由怪你，而且，我们是好朋友啊。”我对她说，语气轻柔。
　　是啊，这不是她的错，我们，还是最亲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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