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花照空谷

　　这一日，我正坐在石凳上看医书，突然有人唤我“苏漓”。
　　抬头，芸季站在我跟前，她把玩着手中的软剑，坐到我对面说：“你每日就在竹林中看医书不累吗？”
　　我有些好笑地望向她：“你每日练剑不累？”
　　“这个怎麼能一样？！嗯，我是说，我练剑都会动的，但你在这一坐可是好些时辰的。”说着，还拿手比划了番。
　　这般不合逻辑的想法，也亏得她才能说出。我没在理她，继续看书。过了一会儿，对面的人似无聊地叹了口气，起身走了，还不忘加一句：“你跟公子都是一个德行。”
　　我哑然，自觉不像沐梓渊那样寡言清寂。
　　芸季和我一般大，她跟在沐梓渊身边已有七年。她十一岁时，因为闹灾荒，与家里人失散，又累又饿又狼狈的时候遇到了沐梓渊。
　　“当时我看见他就觉得好像看见了我家院子里那株桃树开花，三月的风一过，扑簌簌落满一地，漂亮到不行。”芸季每次跟我讲到这的时候，都会连连比着手势，眼神晶亮：“我一路跟着他来到空绝谷，他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但我感觉他比任何人都要厉害。”
　　芸季的房间在我楼阁的对面，每次练完剑，她都会跑来与我说话，讲哪里哪里又发生了什麽稀奇事。沐梓渊出谷时她都陪着，知道的事情远比我多，讲得也格外有兴致。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到了这里恐怕立不住脚，她跟着沐梓渊性子不见沉稳，反倒愈加活泼。
　　芸季回来了，那沐梓渊必然也在谷中，我琢磨是否该把那天救人的事跟他说，但想着谷中的事他都是知道的，便作罢。他要问，也不会拖到现在。
　　我起身，回到訡墨居把医书放下后，提了个壶向潭水边走去。在这最大的收获便是将白芨草的各种用量掌握得通透，何时为良药，何时为毒药，清楚得毫厘不差。我摘了很多白芨草的叶，晒干后捣碎放进一个小瓷瓶，每日取了潭水冲泡，权当茶饮。不是为了增加体质，不过单单喜欢那股甘洌的香。
　　还未走进，远远的看见潭边立着个人影。日渐西斜，那一袭青衫在几缕辉光中凝为一抹寂寥的孤影。
　　我站在那看了半响未回过神，世人眼中所仰望传奇在此刻看来寂寞无比，身在世间又独立于万千人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首先转过身来。我拉回了思绪，提着壶继续前行。等盛满水后起身看见他还立在那，眼神却瞟向我，清清冷冷。除却学医的时间，我见到沐梓渊的次数屈指可数，学习的时候不觉有什麽，此时与他面对着才发现会有压力。稳了稳神，我开口道：“沐公子。”
　　话刚吐出，就觉得别扭。两年里我连他名字也未叫过，更何况唤这一声“公子”。
　　别扭的人不只我一个，他眉微皱但很快又平展开来，淡然道：“恩。”然后缓缓向清华阁走去。
　　夜晚，暮色沉沉，弦月如钩，我摇晃着杯中绯红色液体，又想起那抹淡青色孤影。
　　他，也是个孤独的人罢。
　　又一个数九寒天，我捧着手中暖暖的茶杯走出屋。
　　芸季在一方宽阔的场地上练着剑，身形灵动，宛如游鱼。剑光缭乱于眼前，映着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说不出的美感。
　　我不懂剑，但也看得出这套华丽剑法里的招招犀利，恐怕鲜少有人能敌。又想到沐梓渊，虽从未见过他使剑，单看他教芸季的剑术，不难想象出那人是站在怎样一个巅峰。
　　“苏漓。”芸季见我，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我走来，身后的地上未见积雪。她瞄了眼我杯中的液体，再对着我就像看怪物似的：“两年都喝这个，迟早毒死。”
　　我没有理会她半开玩笑的话语，微低头看了眼左臂，那里，隔着衣料，有一块莲花印记。再毒的药，恐怕也毒不死我呢。
　　“又不理我！算了，明知你就是这样的性子，我才不跟自己过不去。你说公子这次一个人出谷是做什麽去了？”
　　“恩，他出谷了？”我有些惊讶，怎没带上芸季。
　　“你竟不知道？！到底有什麽事是你关心的？”她表情丰富，满脸的不置信明明白白的控诉。
　　我摇头，看着她扼腕痛惜般走远。正愈回屋，听到有人叫我：“苏姑娘。”
　　一封书信交到我手中。
　　对他道了谢，拆开信，内容不多，足够叫人在当场。信上赫然写着：苏宅被查封，苏青下落不明，原因是愈加害天善公主。
　　我直觉得不敢相信，心里也说不上有什麽感觉，想着要赶到槿城去看看。给芸季留了封信，便跨上马，出了谷。
　　连赶着几日终于到了槿城，苏宅红漆门上大大的封条刺眼而醒目，我静静望着，便又觉得心里空落地难受。苏青或许遭遇不测，不过这样正好，省的我还要想办法杀他。我做不来决绝的人，他可以手起刀落，杀人如杀鸡，我自认达不到那个程度，可我也不是菩萨心肠，满腹善念。我恨他，用了整个心去恨他。现下这般光景，却是连恨的人都找不到。
　　已近夜晚，随便找了间客栈住下，突地又想起信的内容。天善公主是天越国现君王最小的妹妹，名唤倾瑶，从小体质不好，一直在用药物调理。我是见过这名公主的。父亲在世时医术被广为人道，某日一大群人相互簇拥着进了苏宅，叫父亲为一名女子诊病，那便是刚从天都游历到槿城的天善公主，她在苏宅待了几日。有一晚我睡不着，来到后院，看见有人坐于岩上，望着满池睡莲，盈盈月光披散在她周围，满目青丝如缎，她静静坐着，那样出尘的气质，仿佛入了画。兴许是父亲的药效果不错，天都那边不时会派人过来取药，未有间断。
　　我想不明白苏青到底有什麽理由害天善公主。
　　推开窗，发现雪不知什麽时候已经停下，外面一片热闹，间或有爆竹声响起，又是一年除夕。
　　转瞬，三载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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