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雪狼

　　八、地狱无间

　　“屠苏，别放弃自己。”

　　这是欧阳少恭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他的名字……百里屠苏一愣，随即后半句话闯入脑海中，竟让他久久不能回神。不放弃自己……吗？他用力地握住拳，其实对他来说，有人希望他活下去，他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怕的不是不能继续活着，而是没人肯承认他。

　　十年前让他活下去的人是师父，而今，是欧阳少恭。

　　身世如何、过往的事还能记得多少他都并不在意，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活下去的动力。

　　欧阳少恭缓缓地向百里屠苏走过去，这样自然也缩近了他与雷严间的距离，尹千觞在他的身后，只能看着他。

　　少恭，你还是偏心了。

　　对两个同样爱着你的人，你是会偏心的。意识到这一点的尹千觞甚至有些欣慰地想，这样就好，这样的少恭，拥有了平素罕见的感情波动，这样的他，才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先生！”

　　百里屠苏突然出声，雷严转身看向欧阳少恭，已经看不出原本五官的脸上一片狰狞，是怨，或是恨。气氛就这么诡异地僵持住了，尹千觞突然吸了吸鼻子，一股很淡的香味飘了过来，有点像上次陪欧阳少恭去青玉坛时闻到的熏香的味道。雷严就这么瞪着欧阳少恭，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而百里屠苏投鼠忌器，也不敢乱来。

　　漫长的沉默结束于雷严的放声大笑，他狰狞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却仍是一字一字地说着：

　　“欧阳少恭，你……很好，很好！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你……”

　　欧阳少恭没有答话，一双温润的眸子自始至终注视着雷严的眼睛，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神色淡然。这副样子从来都令雷严无限恼火，又无从发泄，对一个眼里没有你的人，你还能做什么？

　　“我们……修罗道再见……不久之后……”

　　“那个人……她的……只有我……知道……”

　　雷严的话到此为止了，他那经过洗髓加持的畸形的身躯开始全面的崩坏，不消片刻，竟是化成了一堆白灰色的粉末。走廊尽头的窗户没有关，一阵风吹过，那堆灰便被吹散了。

　　百里屠苏这个时候才感到身体的脱力，他靠着墙坐下来，身上每一个部分都在叫嚣着，疼痛不已。红玉过来检查他的状况，风晴雪下去叫人收拾现场，欧阳少恭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少恭？”尹千觞小声地叫他，怎么搞的，脸色不太对哦？

　　“少恭！少恭你怎么了？”方兰生一脸担心地跑上来，后面想当然地跟着襄铃：“脸色好差哦！”

　　欧阳少恭似乎此时才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看向方兰生：“小兰。”

　　“他最后说了什么？少恭你脸色好苍白。”雷严最后说话的时候非常的虚弱，那句话的声音太小了，他们都没能听清。

　　欧阳少恭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没什么，让小兰担心了。”

　　“少恭！”

　　“小兰，没事的。”欧阳少恭安慰性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转身下楼去了。方兰生咬着嘴唇，这么明显的心不在焉，还说没事！

　　红玉则是神色凝重。雷严最后的几句话还真是颇含深意，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可能平白地说这些废话。为什么要说修罗道再见？还有那个人的，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旧的疑虑还没有消除，新的疑问又有太多，欧阳少恭，你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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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雷严这么一闹腾，警局里又是一片混乱，第七组整组放假，受伤的去医院，没事的帮忙收拾烂摊子。红玉本想去医院看看百里屠苏，无奈事情太多脱不开身，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半天才反应过来少了个苦力：

　　“死酒鬼跑到哪里去了？！”

　　此时的尹千觞正坐在向城西驶去的车上，他几次偷偷看开车的欧阳少恭的脸色，却都不得要领。

　　“少恭啊……”气氛不要这么压抑好不好，上次被这么压抑的气氛压制还是好几年前的时候。有一次出任务，不小心中了暗算，还傻傻地当别人的挡箭牌，回来就被冷冻了好几天，那种冬天提前到来的滋味他一辈子不敢忘。

　　欧阳少恭也没看他，只轻轻笑了：“等不及了？快到了。”

　　“少恭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犹豫了一下，尹千觞终于还是决定开口问了：“最后雷严说了什么，你那么大反应？”

　　沉默片刻，欧阳少恭才道：“他说，只有他知道巽芳葬在哪里。”

　　“这……”尹千觞吃了一惊：“这话能当真吗？”

　　“他赌我无论信或不信，都会去查证。”前面的出口出了高速路段，欧阳少恭拐上另一条路，忽然又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祭拜过巽芳了。”

　　尹千觞嘴角抽了抽，自动忽略了这句话：“他还说了修罗道，那就是他所选择的道路吗？”

　　“到了。”欧阳少恭停车，两人前面俨然是一片美丽的枫林。

　　傍晚时分在枫林中漫步是一件惬意的事，夕阳余晖映着五角形的叶片，层层叠叠遗漏过它们之间的缝隙，投在地上斑驳交错。尹千觞以前并没有来过这里，这里的风景虽然美丽，可身边这位周身的低气压还没散干净，他实在没心思欣赏美景。

　　“千觞不是有很多问题么？”欧阳少恭并不看他，抬手挡住眼前垂下的枫树枝条，修长的指尖抚平卷曲的枫叶，然后松手，任枝条颤了几颤，绕开，走了。尹千觞跟着他漫无目的地走，思量着如何开口。

　　欧阳少恭虽然对很多事情都很随意，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十分敏感，谁也不知道会否下句话就触怒了他。欧阳少恭见尹千觞迟迟不说话，自顾自地说道：“我第一次见到雷严，就是在这里。那个时候我刚被欧阳家收养，他们带我出来玩，却走散了。”

　　尹千觞并没有见过欧阳少恭的养父母，听说是搬到国外去住了，国外的环境比较好，适合养老。

　　他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欧阳家真的是搬出国了吗？

　　“是真的，我还没无聊到杀不相干的人。”欧阳少恭淡淡看他一眼，继续说：“这里真的很漂亮，我就在枫树林里散步，然后我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身落魄，眼神却很凶，好像一只刚从地狱爬上来的鬼。”

　　“雷严？”

　　“呵，怎么会。”欧阳少恭轻笑：“正在追他的人才是雷严。把那个人逼入绝境，然后慢慢折磨死，让恐惧摧毁他的意志，愤怒蒙蔽他的理智。我很感兴趣，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总有一种人，注定为我所用。”

　　“雷严看到我的时候很吃惊，他似乎对我很好奇，我从他的眼中能看到欲望和贪婪，他确实具备称霸的气魄和手段，但却缺少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欧阳少恭淡淡叙述着：“于是，我给了他的猎物一个痛快，我想看他的反应，他果然没令我失望。”

　　怎么听起来，这个故事也未免太不着边际，在这样美丽的枫林里，居然发生这么不浪漫的事情……作者是缺德么？尹千觞咧了咧嘴，“少恭啊，我刚才正在想，雷严身强体壮的，应该还能撑挺久，怎么这就死了？”

　　欧阳少恭停下来：“你闻到熏香的味道了，是么？”

　　“嗯，好像是青玉坛实验室里用的？”尹千觞道出心中疑惑。

　　欧阳少恭点头：“这种熏香会加速洗髓的作用，他若是撑得住反而奇怪。”

　　“少恭，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尹千觞迎上欧阳少恭的眼睛，他这么认真的时候并不多见，欧阳少恭便也收敛了眸中的淡然：

　　“千觞你说。”

　　“少恭，你对咱们组的美人组长……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两人之间是一阵沉默，最后欧阳少恭说：“我们……不是同一路人。”

　　还是没有回答啊……尹千觞只能在心里苦笑，少恭啊少恭，你明知道你们不可能，为什么还对他那么好？

　　“我对他……真的很好么？”欧阳少恭摇摇头：“我不知道。”

　　“……”无语了。

　　后来他们在枫林中散步，好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日影西斜。尹千觞依然十分在意雷严所说的修罗道，就又问欧阳少恭。欧阳少恭想了想，忽然笑了：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邀请我了。我们认识的那天，他就这么对我说过，大概在他的眼里，我与他很像吧？”他远远望着透过缝隙照射过来的夕阳：“这是他选择的路，成为修罗，死后堕入修罗道。可我，没办法答应他。”

　　尹千觞只能看到他望着夕阳的背影，影子修长，带着莫可企及的优雅。听他淡淡地说着话：

　　“因为我早已身在地狱，即便抬头，也望不到天堂。”

　　“少恭……”心很痛。除了叫着这个名字，尹千觞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做。犹豫着扳过对方的身子，闭上眼睛，颤抖着将自己的唇送上去，接触到对方润凉的唇瓣，一阵战栗。

　　欧阳少恭却微微向后退开了一点空隙：“千觞，别闹。”

　　“少恭，你其实早就累了吧……”尹千觞固执地又凑上去。

　　“……”

　　“可是你不知道该怎样停下来，因为没有人关心你……”天知道他是不是发烧了，这样的话都敢讲出来，出来之前也没喝酒啊……看来是这美丽的枫树林，和欧阳少恭那令他恍惚的气质让他醉了：“别人不关心你，我来关心你，累了想停下来的时候，我来告诉你……”

　　欧阳少恭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停了很久，他几乎忍不住要睁眼了，对方却将他推开了。尹千觞张开眼睛，就见欧阳少恭又转回去，看着夕阳不说话。

　　气氛沉默下来，不知该形容为尴尬还是微妙。

　　“少、少恭？”完了，不会说错什么话了吧……冲动过后，尹千觞开始深刻反省自己语言的莽撞，头脑发热真不是什么好事……

　　“我已是身在地狱无间，或许我，也在向往着美好的天堂，可我没有那个能力，爬不上去。”此时，欧阳少恭开口了，仍是平时那样淡然的语气，叫人听不出情绪来。尹千觞只觉心脏砰砰狂跳：

　　“那么，千觞你愿意做拉我上来的那个人么？”

　　尹千觞看到欧阳少恭转过身来，逆光下他依稀在笑，向自己伸出手，身影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那幅画面美得好像是在做梦。片刻的惊呆，尹千觞毫不犹豫握住对方修长的手：

　　“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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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屠苏坐在沙发上，从医院回来之后他就很困，但他不敢睡。虽然吃过药了，可暴走的后遗症还是存在的，如果现在去睡觉，只会反复梦到那遍地的血，死去的母亲，带着斗笠的怪人，血管里的血液会叫嚣，他觉得自己会失控。

　　要冷静……

　　想着那些在乎他的人，师父，红玉，晴雪，兰生，还有……少恭。

　　他不能放弃自己……在心里将最后那个名字念了两遍，他觉得心里很暖。第一次有人这么明确地告诉他，不要放弃，相较于不善于表达的师父，这样的一句话更能激励他。

　　手机屏亮了，屏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听起来，从电话那端传来怪异的声音，似哭又似笑，令人不寒而栗：

　　“嘶嘶……桀桀桀桀……桀桀……”

　　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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