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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草忘忧
第二天一大早,双玉果然依约带回来周宁予给的一百两银票,我默了一张名单给他,请他如数去做七十九张灵牌带回来供养。没想到天色刚一擦黑,墨色似乎还未干透的灵牌,连带香炉纸马等配套物品居然就被带回了。我小心的把它们一一摆放妥当,屏退左右,默默燃起三柱香,跪地念道:“齐家养育小妹一场,小妹本该一生感恩。然而其中太多是非恩怨,太过纠缠无解,且为皇室颜面虑,最后不得不累带你们为我所苦,我心中着实愧疚。如今我诚心为齐家供立牌位,虽暂无力请高僧超度,愿时时进奉香火,诵经祈福,亦愿自损福报三十年,换齐家早脱地狱苦海,早入轮回。”
拜祭了齐家,我暂时了却一桩心愿,心情略有放松,因双玉告了假说上书房的朋友找他有事,清儿跟香雀一起去点灯烛,我一个人连日来在园里转的实在腻味,于是不禁想到要去外面逛逛。因为不识路,想着肯定是附近走一走就回转的,便没有告诉别人。
天渐渐晚了,一路上没几个人在,重重高墙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阴郁,好在处处有高燃的灯笼和远处不时出现的巡逻队伍。我被天上的晚霞吸引,总想着往更开阔的地方去好好看一看,不要被曲折的宫墙所隔断。那一泻千里,恣意诡谲的赤红,那如千军万马奔腾的激烈,仿佛给我如死水般的生命投下了新的波澜之石。
如此一路行来,不觉已偏离浓芳园许多,我有点累,想着还是应该速速回去,免得他们着急,或者闹出别的事端来。突然之间一个女子若隐若现的哭泣声传来,那种拼命压抑仍无法自已的哀嚎真是叫人肝胆俱寒,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心想这是不是齐家的冤魂来找我了?有了这个念头,我本想一走了之的想法反而被压下去了,把心一横,到要看个究竟,免得从今而后夜夜睡不着觉。
找来找去,声音来源于一间厢房,我壮着胆子推门进去,不知道什么玩意“唧”的一声怪叫,吓得我几乎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就退了出来,转身就要跑。转过来才发现不对劲,不过一只鸟罢了。于是重又推门进去,这次看清了,一个小宫女抱着一个鸟笼子,笼子里面养着一只黑不溜秋的八哥。
“你干什么呢?”我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宫女,十分没好气的问。
被我打断哭声的小宫女显然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奴婢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哭的眼睛像包子?”我揉着胸口说。
“奴婢……奴婢……”她又开始哭上了,这回可能是因为有了听众,哭的是豪放极了,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跟我拼了。
我好奇心大大的高涨,加上长久以来的一桩心事刚落了地,心情舒畅,听人哭两句也到没什么损失,于是一来二去的终于把这件稀奇事搞明白了。原来又是我那好皇姐含贞公主夏侯仙造的孽,巧云,就是眼前这个哭得淅沥哗啦的小宫女,是她的一个小侍女。昨天夏侯仙本想施威于我,没想到她的亲哥哥不但不支持,还反过来帮我解围,自觉很没有面子,加上为了折腾我耽误了时辰,又被太后训了几句,还指责莲妃教女无方,使得她更是心中不快至极。回到她的留春园,恰巧遇到倒霉的巧云,夏侯仙便丢给她一只御赐的八哥,非要巧云一天之内教会八哥背诗,不然就要处置于她。巧云这个丫头哪里会养鸟,更别提教一只八哥背诗了。因听人说教八哥说话要选择僻静之处,便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找了这间无人的空厢房练习,可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哪里有什么成效。
我捞起笼子瞧了瞧,齐文喜欢养鸟,我这些年来也算耳濡目染,知道八哥产于南方,生性怕冷,可眼前这时小八哥,跟巧云也差不多可怜,晚上凉,冻得都蔫了。而且训练八哥学人语首先必须培养鸟与人的感情,多与鸟相处,训练内容要从简到繁,先教简单词语,以后再教长一点的句子。训练时必须以食物为诱饵;若采用已会说人语的八哥带教,效果更好。这些巧云都做不到。最重要一点,八哥毕竟是动物,学人语速度较慢,哪有一天速成的道理?分明是含贞公主有心拿下人发泄。
“那么多宫女,怎么偏偏你这么倒霉被主子挑中啊?”我歪着头看八哥,装作不经意的问。
巧云哭的累了,抽抽搭搭的说:“主子说,因为我的名字招她讨厌了。可这名字还是她起的,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我怕极了,我娘还在宫外等我,我不想死在这儿……”
嗯,我就知道自己没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个叫巧云,我母妃叫云怜,夏侯仙,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和你斗,但你送上门来的机会我若放过,岂不暴殄天物?老天爷知道了也不会原谅我。
于是我贴近巧云的耳朵说:“我有个法子可以帮你,你把笼子给我吧。”
巧云迷惑的看着我,可能是哭的累了,脑子不很清醒,也可能是惧怕含贞严酷的责罚,不得不寄希望于我说的办法,想也没想就把笼子递给了我。
我伸手接过,掀开笼衣,轻轻一拨打开笼门,探了一只手进去把蔫头蔫脑的八哥抓了出来:“巧云,它有名字么?”我一边问一边把空笼子还给她。
“荣乐。”
“嗯,荣乐,对不起了。”我口中说着,两手狠狠一较劲,小八哥立时颈骨折断,死于非命,连哼都没哼一声。
“啊?你!你……荣乐哇……”巧云急忙来抢鸟,急的嘴唇都哆嗦了。
我一松手顺势把死鸟还给她,笑着说:“巧云,这就是我说的办法,你不算没完成任务,因为一天期限还没到。你回去可如实禀告你家主子,她要兴师问罪,请到浓芳园找我。相信我,有我在,你不用怕。想想你娘,她不是还在等你吗?”说完,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说真的,我真怕自己前脚走,巧云后脚就寻了短见,所以我特意提醒她想想娘亲,而且走的很坦然,尽量让她相信我所言不虚。
坐在屋内洗手的时候,含贞没来,来了一个莲妃身边的小太监,传我过去。
双玉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光看我一言不发的坐那洗手了,于是很小心的询问要不要跟着。我偏头看了看他们三个,说:“那就清儿陪我走一趟吧。”
清儿稍显慌张的点点头,上前为我理了理妆容,又取过一件大红的披风为我披上:“主子,风凉。”我笑着拍了拍她冰凉的小手,让她安心。
小太监与清儿各提着一只灯笼,一前一后为我带路,一盏茶的功夫才行到莲妃的景福宫。在偏殿等候通传的片刻,清儿附耳低低的对我说:“主子,奴婢看正殿外站的那几个人有点面熟,搞不好圣上也在。”我依言望去,正殿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果然,那边马上传下话来:“圣上宣浓芳园的主子觐见。清儿姑娘在此候着吧。”
终于要见到那个人了,我怀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来到景福宫正殿。大厅里银烛跳跃香气萦绕,高高的四壁上悬着数盏明灯,简直亮如白昼。正座高大的雕花椅子上稳稳端坐一人,身形精壮相貌堂堂,双目含光不怒自威。他的周围环绕着一干人等,下垂手半倚半靠在座位上低头品茗的贵妇人,妇人身边依偎着双目红肿的含贞公主,含贞公主身后跪着满脸红肿的巧云,远一点还站着当日带我入宫的徐总管等人。
我双膝一软,乖乖垂下头跪在正主儿的面前:“参见圣上,莲妃娘娘。见过含贞公主。”招来含贞连怒带怨的一眼,不过嘴角分明噙着笑。
皇帝高高在上的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作为多年身边人的莲妃对皇上的意思领会的比我快多了,只见她缓缓搁下茶盏,不疾不徐的看着我说:“抬起头来,让陛下看看你。”
我依言抬起头,同时也第一次近距离认认真真的打量这个我费尽心机要见到的人。不出意外,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透过我看见了另一个人,有瞬间迷离和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经意流露出来。但我清楚我不是她,甚至也模仿不了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比较像那么回事。他可以沉醉但马上会醒来,我却一刻也不能糊涂。
果然,皇帝摇摇头,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一旁的徐公公倒是适时给我指了条明路:“殿下休得无礼,直视圣颜是为不敬。”
含贞早就按捺不住,几乎要跳起来扑到皇上腿上,抽泣着叫了一声父皇,其情也哀其声也柔。我被她如此彪悍的动作骇了一跳,微皱了下眉头。殊不知这个小动作落在众人眼中,却是各样心肠。假如我再对我的父皇多一些些了解的话,我便会知道,我的这个小动作有多么的像他。借用后来双玉的形容,那眉头一动似皱非皱,眼风一挑似张非张之间,说不尽的高傲与莫测,那是自骨子里渗出来的阴狠。
“听说你刚扭断了朕赐给仙儿的八哥的脖子?来,伸出来给朕看看你这双让朕震惊不已的手!浓芳园的偏殿是不是又多了一道牌位?殿下?朕的天下容不得这种心狠手辣的殿下!”
天兴王朝的第二代皇帝夏侯彻在当世可谓一代传奇,十五岁即跟随武帝,也就是天兴王朝开国皇帝夏侯乾易马上争天下,历经七年艰苦卓绝的征战,打过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几无败绩。武帝评此儿既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雄才,亦有工于心计凌厉狠绝之心机,因此力排众议,弃长嫡皆不立,在夏侯彻二十三岁时,也就是夏侯氏称帝的第二年,毅然将其封为皇太子。众皇子及背后的各路势力虽在其后的十年间从未放弃反扑,但无一不被夏侯彻轮番击溃,夏侯彻身处权力的风口浪尖,可谓已屹立数十年不倒,见惯生死。
夏侯彻此刻对我大发一番诛心之论,听口气似天威震怒,巧云奴婢等在一旁早已瑟瑟发抖,惊魂不定,连嚣张惯了的含贞公主也有些畏惧的向莲妃身后缩了缩。反倒是跟随皇帝日久的莲妃和徐公公二人,神色依旧如常,但也忌惮着皇帝的威严,一时无人敢接口。殿内空气骤冷。
我跪地受训,本是按照徐公公说的不得直视天颜,故而曾低伏了身子,颇觉膝下冷硬难耐。耳听得他言,一句紧似一句,一声高过一声,不知为何心中反而越来越洞明。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一种缘分叫做父女天性,也或许我寄人篱下十二年,时时过着仰人鼻息苟且偷生的日子,反而强压出一身傲骨。总之,皇帝甫一说完,我便再次慢悠悠的抬起了头,坦然直视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大人,双膝代步,来到他的跟前。
这下,连最冷静的莲妃和最置身事外的徐公公也纷纷吃了一惊,莲妃长大了嘴巴,徐公公一度十分犹豫是否该上前阻拦,以防我头脑发热,做出对陛下不利的事情来。但夏侯彻以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制止了他的轻举妄动。
我挺直了后背,微笑着摊开双手,掌心向上伸到皇帝面前,柔声说:“陛下,这双手的确要不得。它们没有牵过爹的衣袖,没有触碰过娘的头发,没有为兄弟姐妹做过衣衫,没有为朋友书写过片语只言。我也不喜欢这双手呢,可是它们对我天兴王朝却好像还有点儿微薄的作用。它们懂得大局为重,懂得维护皇室尊严,懂得负我者必尽诛,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更懂得违天子者逆天道,不予姑息。八哥是陛下赐给含贞公主殿下解闷开心的玩物,它不遵公主号令就是忤逆皇家威严,我只好替含贞公主除了它。至于牌位,也是这双手做的怪。请陛下责罚。”来之前用萱草制成的香料浸泡了许久,我相信皇帝此刻一定闻见了这双手散发的淡雅的清香。
“小蹄子混说什么,陛下面前左一个我右一个我的,这已是大不敬!该掌嘴!”莲妃见我说的顺溜,终于沉不住气,恼怒的大喊。同时将面前的茶碗拿起,狠狠摔在桌子上,激得半盏茶水和着茶叶都撒了出来。
一旁景福宫的宫人们便有要闻风而动围上来替莲妃掌我嘴的,还好徐公公手疾眼快,一看皇上面色不豫,赶忙用大力咳嗽一声给压下去了。
我心里倒感谢莲妃替我又开了一个好话题,伸手用力刮了自己两个耳光,显见的面上都紫了,才说:“莲妃娘娘教训的是,但我却也有难言的苦衷,陛下容禀。从前我在齐家,从记事起就没有名字,众人都是小妹小妹的唤我。我也曾以为小妹就是我的名字,齐就是我的姓,但他们又都笑着说不是,说我合该是个没有名字的人。后来从千里之外的京城来了两位大人,他们也没能说出我的名字,只是称我殿下。再后来在这金碧辉煌的所在我遇见几位人中龙凤,他们却又亲热或者不亲热的喊我一声姐姐妹妹,我也腆颜应了。陛下刚才遣人召我,传的又是浓芳园的主子。我便寻思了,天子面前我倒该如何自称呢?请陛下恕我愚钝。”
莲妃还想再说什么,一直静静听着的夏侯彻却呼啦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仰天大笑,甚是开怀。
“十二年,朕等了十二年了,好一个滑头又倔强的小丫头!小怜果然没有让朕白等!起来起来起来,装模作样的跪着累不累?朕知道你心里不服气,知道你心里委屈,怨朕。跟你母妃一个臭脾气,模样也像。你那点花花肠子朕还能看不出来吗?收起来收起来。来,让父皇好好瞧瞧你,朕的五公主,朕的臭丫头。”夏侯彻一扫之前的阴郁,又坐回椅子上笑逐颜开的看着我。我倒真的迟疑了,小心的蹭过去,却被他一把揽进怀里,用力抱住。
莲妃此时是真的懵了,她颤抖这嘴唇惊到:“陛下,她怎么是五公主?那美韵不是……”
“有什么不对?云妃比你晚怀两个月,却比灵儿的母妃嘉妃早了九个月,以前小丫头不在,可现在回来了,难道不是朕的五公主吗?朕说错了吗,莲妃?”夏侯彻笑嘻嘻的对我左瞅瞅右看看的,好像非得在我这里发现点什么没见过的才罢休,“大国师说过,朕的第五子,无论男女都是辅国之栋梁,治世之能才,是为我天兴王朝带来祥瑞之子。看小丫头这造化,虽然久在民间粗野了点儿,但这股子心劲儿倒像朕,还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牛脾气。”
我听得傻眼了,怎么这个儿女排名还有这么可怕的讲究,什么叫第五子是辅国治世的祥瑞之子呀,这不是谁第五谁扛雷吗?
“萱儿。”皇帝突然低下头叫我。
我还在傻眼中,完全没反应到这一声萱儿是在叫谁:“哎?”
“谁说你没有名字,你还未出生父皇就把名字为你准备好了。记住了,你是我夏侯彻的孩子,你叫夏侯萱。对了,你那双手怎么回事?我刚闻着竟有萱草的香气。真是天降此子哈哈哈!你的封号朕当时倒是没想好,现在有了,朕要封你为——忘忧公主!”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徐公公带着一群宫人纷纷跪地,“老奴明日就请人选一个最近的良辰吉日,为忘忧公主举办一个体面隆重的册封典礼。”
萱草,也叫忘忧草。萱草花还有一种含义,人常说北堂幽暗,可以种萱,北堂即代表娘亲之意。当游子要远行时,就会先在北堂种萱草,希望减轻娘亲对孩子的思念,忘却烦忧。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我心中默念,渐渐有水光蒙住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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