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红楼之环于九重

　　和许嬷嬷的这一番对话坚定了贾环以后的行事路线，所以在他父亲找上门的时候，贾环再不复以为天真浪漫地模样。他平静了，彻底的冷淡了，强迫着自己相信，父亲只不过是父亲而已，他说着，自己听着，只要这样就可以了，什么互动，什么默契，统统都可以放下了。

　　而贾政也被他儿子突然这样莫名其妙地态度刺激到了，固执地认为是他落水之后伤没好才这样呆滞的。可是好长一段时间的太医给的诊断都只是一句话：没问题！自此他也绝望了，不得不承认，他精心培育地这株幼苗彻底废掉了。贾政走了，带着满心的灰心丧气离开了，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踏进赵姨娘的小院。

　　贾环木着一张小脸，冷漠地看着贾政离开，心里也不由得空了。仰着面孔，呆呆地看着天空，心里好失望：他的父亲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这辈子真正的启蒙老师是他的父亲，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他几乎全部的行事思路。他根本无法想象，从事发到如今，这么长的时间，他父亲竟然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察觉到。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父亲其实察觉到了什么，但碍于某些东西的阻拦所以不肯站在他这一边，不肯来救他。至于阻拦他的到底是什么，他已经不想知道了，不肯再走近一步，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下去的父亲，让他无法相信。父亲这样的态度，冰凉到让他绝望。只想着空手套白狼，甚至连庇佑都不愿意给他的父亲，凭什么再让他给予默契，给予信任。结束了．．．．．．

　　‘结束了’这三个字其实只是贾环自以为是的想法，这孩子单纯的以为只要对他父亲采取冷处理自己就能安全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面对他父亲之前，他的奶姆已经提前去贾母那里打好了关卡，不然只是搞定他父亲一个，怎么可能会让那个已经豁出去的女人罢手。

　　那天许嬷嬷从贾环那里出去之后，便将自己昨天晚上连夜做好的桑椹芝麻糕带上，去了贾母的院子。她去的时候特地把赵姨娘那儿的小吉祥也带上了，一进门，她便去看了宝玉，而非贾母。

　　宝玉这时候还没有自己单独的屋子，只是住在了贾母屋外的碧纱橱内，许嬷嬷去的时候正值禺中，午饭还没上，正是小孩子该饿的时候，这时候去最是合情合理。

　　许嬷嬷是环儿的奶姆，宝玉和环儿常常一起玩。许嬷嬷他也是常见的，她的手艺好，他每次去找环儿玩都喜欢吃许嬷嬷弄得点心。今日他被禁了足，正是无聊的时候，许嬷嬷这会子来，正好合了他的心意。是以许嬷嬷一进门他就让人搬了椅子到他床前，请她坐下说话。

　　许嬷嬷刚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道：“嬷嬷来都正好，太医说我体虚，要好好养着，现在哪里都去不了。我还想今天去看看环儿呢，谁曾想却去不了了，幸亏嬷嬷今天来了。昨儿个我回来的时候听说环儿昨天落水了，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许嬷嬷听了，一边让小吉祥帮着宝玉屋里的丫鬟们把糕点取出来，一边微笑道：“他没什么事儿，只是有些惊到了，太医说吃几副药就好了。过几天等他好齐全了，我就带他过来。他如今也想着你呢，可见是兄弟了，昨儿个我好不容易得了些野果桑葚，拢共没做多少东西，他那小馋猫自己都不够吃呢，惦记着你爱吃这个，巴巴地让我把东西给送了来。也是赶巧了，这东西就是体虚的人吃着好，幸好我做得是这个，要是上回那个八珍果做得点心可就不敢给你吃了，又是煎又是炸的，热得慌。”宝玉听了许嬷嬷的话，心里高兴，美滋滋地接过丫鬟们递过来的糕点吃了起来，也来不及说话。

　　许嬷嬷见他吃得高兴，来不及回话，便自顾自地道：“你们兄弟俩也不知是怎么了，犯了哪路的太岁，昨天两个人竟然一同出了事。环儿是自己贪玩，没人看着掉进水里头了。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也病起来，昨日大伙儿乱糟糟地，我仿佛听见谁说太太疯了，还是外头人杀进来了，这都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要照顾环儿，也都没理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宝玉吃得开心，听了嬷嬷这话一个不小心竟给梗着了，许嬷嬷见了，吓了一跳，忙帮着宝玉奶姆李嬷嬷给他递水拍背。许嬷嬷正给宝玉喂着水，却听给宝玉顺气的李嬷嬷道：“大妹妹别问这些个怪事了，说起来我还头疼呢，昨日我带着这小祖宗回来别提多糟心了。昨天那哪是过节啊，一家子都在遭罪，一顿饭都没好好吃。”说着，她把宝玉扶回床上，把糕点给收了起来，继续道：“具体什么事咱们其实都不清楚，只知道昨天太太跟疯了一样从里头跑出来就死命的摇宝玉，让宝玉把什么东西吐出来，好像是外头有人使了坏招让宝玉吃了什么，被太太知道了。不过宝玉到底也没什么事，这一遭忙忙乱乱地都不知道在闹什么，什么里头外头，谁又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啊，这个小祖宗没事就是最大的好事了，其他的谁管那么多！”说着，用手指戳了戳躺在床上的宝玉的额头。

　　李嬷嬷话音刚落，站在许嬷嬷身后的小吉祥忍不住接口道：“话也不能怎么说，昨天的事我是没看到后头，我们几个在里头看到太太的时候就吓傻了。妈妈是不知道，昨天太太死命抓住彩云姐姐问着什么粽子被谁吃了，后来还把彩云姐姐打了，彩云姐姐的脸都肿得老高，咱们在一旁看到都觉得好疼啊。也不知道外头到底是出来什么事，咱们里头竟是都出事了，想想都害怕，要是真有什么，不赶紧抓到，往后要怎生是好．．．．．．”

　　小吉祥话未说完，便听到里头传来了老太太咳嗽的声音，她吓得立马不敢说了。只听老太太在里头问：“是谁在外头呢？”

　　过了一会儿，只见鸳鸯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对许嬷嬷道：“老太太让嬷嬷进去。”鸳鸯一出来的一瞬，许嬷嬷感觉到躺在床上的宝玉动了一下。这孩子，太老实了，真得是跟史上的惠帝很相似啊。可是最不妙的是他和惠帝一样太过软弱了，到最后惠帝都没能从吕后手中保住赵王。想着，她笑了笑，对着鸳鸯客客气气地道：“麻烦姑娘了。”鸳鸯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领了她进去。

　　进了里间，只见老太太正在把玩一枚簪子，许嬷嬷此刻收敛了所有心思，恭恭敬敬地跪下给老太太磕了头，等到老太太叫起了，她才平平稳稳地起身。

　　她站在原地，等了许久，老太太才想刚想起她一般，温着声音对她道：“你是环儿的奶娘吧？”

　　奶姆听了老太太的问话，也笑着答道：“是。”

　　老太太见她答得爽快，也没看她，看着那枚簪子笑了笑。在奶姆以为老太太还会继续发呆时却听她道：“你很好！”

　　奶姆没有像一般人一样假惺惺地推脱，更没有趁此机会说一些溜须拍马地屁话，而是顿了一会儿，才干脆地说：“承蒙老太太夸奖！”

　　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将簪子放下了，依旧没有看她，只是声音更和煦了，如同闲话家常般对她道：“宝玉喜欢你做的东西，往后你可以多做点子东西送过来。”

　　奶姆听了，知道她今天的目的已经答道了，这话已经递到了。思及此，她垂下头，忽略外衫里头汗透的糟糕触感，以最恭敬的态度对老太太行了个礼，应下了。

　　老太太看她从头到尾行事都太过刚硬，也不耐烦再多说话，便让她下去了。等到奶姆出去了，老太太才重拾起那枚簪子道：“太可惜了，宝玉那种性子，当初若是给他选这样一个严谨刚硬的奶姆才妥当啊！老二家的，完全不够火候啊，奶娘是奶水多就足够的吗？当初还是太放纵她了！”

　　老太太在她出去之后说了什么，许嬷嬷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一出了贾母院门，就忍不住深深地呼了口气。只是短短地几句话，可是每应一句她都要想三回，这种感觉已经二十年没有过了，当年她做女孩时在老祖宗面前都没这么压抑啊，果然是身份的差距吗？想到这里，许嬷嬷忍不住苦笑起来，做了太久的人下人了，很多东西都忘记了，这样的自己到底能不能在这充满荆棘地地方保护住两个孩子？许嬷嬷不知道，但是她立马就把这种消极的想法抛弃了。保不住也要保，她也豁出去了。

　　贾环自从他父亲离去之后，他其实并没有完全放心，而是一直处于一种紧张兮兮的状态，即使奶姆来劝他都没有用。他在等，等王夫人的后续反应。在他如此紧张的时候，赵姨娘却不停地在他耳边叨念着他父亲这么如此久没来，强逼着他去给他父亲好好道歉之类的话。但他听到他母亲这样说得时候，只有一种反应，抬头望天，无语凝咽。好在她母亲只是嘴上说说，没有真得把他赶去外院，不让他真是要一头撞死了。是他先对父亲表示出拒绝的信号的，如果这样之后，他还不要脸地倒贴上去，让他怎么能接受得了？

　　这个时候，有件事能把赵姨娘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可真是谢天谢地。这件是还得回溯到前几日，贾政离开后没几天，王夫人之母王老太君就突然去了，走得太急，太赶，时间掌握的太好，如同是老天爷在向王夫人展示着报应一样，好像在对她说：这就是你算计那个无辜孩子的报应。王夫人有多伤心欲绝暂且不提，只说贾政作为王家女婿，这种时候是必须露面的。是以接连好几日他都去了王家，完全没有空回贾府，更遑论会回来见赵姨娘了。

　　等王老太君过了头七，王子腾带了人扶陵回了南边，贾政也就回来了。虽然回来了，却是每日都睡在外书房里。即使回了内院，也是歇在王夫人那儿，把赵姨娘气得了个仰倒。因着贾政的行为太反常了，赵姨娘不禁怀疑是不是贾政在外头有了新人了。为此赵姨娘也顾不得理睬儿子了，整日在镜前搔首弄姿做好充足的准备，就等着和外头的小狐狸精一争高下。

　　贾环没有跟赵姨娘解释什么，她的胡思乱想虽然不靠谱，但是在这种时候对他来说却是一件好事。有点事情干，她也就不会做傻事，这样奶娘和他都能轻松许多。有时候他也会禁不住的想，要是他母亲一直是这样傻呼呼地抓偏重点还倒是好事，就怕她时而精明，时而犯傻，一两下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那就完蛋了。

　　贾环能够这么轻松地思考他母亲的事，其实也真该感谢感谢王老太君的过世。王夫人那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得放下了，可是却有些好消息显露出来。自从王老太君的丧礼上过后，她整个人变得沉寂了许多，对他也越来越冷淡了。贾环知道，威胁暂时是过去了，她肯露出一部分真实地情感，不是保持以前那样对他温柔微笑的模样，就证明他暂时是安全的，奶姆也说没事了，他才小松了一口气。好吧，现在王夫人是不动了，可是不代表她以后都不会动，还不能真得放松，接下来还有事要做，不提前准备的话，下一次她再动手，可能就是必死之局。他不可能每次都这么狗屎运，能够等到奶姆来救他。

　　想到这些，他又有些紧张起来。连上学的时候都显得心不在焉，不过他本来就准备以后都看起来心不在焉了，这种结果也是他想要的就是了。好不容易熬到下学，却听到贾政身边的小厮来请宝玉过去。贾环听了，心中忍不住一颤，闷闷地有些难受。可他忍住了，没在面上表现出来。他沉默着看着宝玉回头焦急地看着他，最终还是跟着那小厮走了。他很清楚这是贾政要让他出去见客，至于这客，一定是贾政的内客了，以往贾政要叫人都是叫他的。只是如今，他废了！想着，环儿觉得心里不由得钝痛，父亲，怎么可以这样？太过了多久啊，您就做得如此决绝，迫不及待地要找个人来替代我，我让你厌恶到这个地步了吗？即使是让你最看不惯的哥哥也可以从从容容地拿出来用一用，只要能把我彻底埋入尘埃中！这样想着，他扔下了正在帮他收拾东西的林觉，不顾他的着急，只是说了一声‘在门口等我’，便冲了出去。太不甘心了，明明是他的位子，却被硬逼着要以这样屈辱的方式让出去，非得要他自己让出去不可，而在他让出去之后，他的父亲就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丢弃。想清楚的这一刻，他打从心底恨起了王夫人，他只能恨她。只有恨她，把她当作罪首，这样他才能好过，只有这样他才能证明自己从头到尾都是最无辜的那个，他所做的一切，以及所遭受的一切不平之事都是她造成的。

　　他觉得心口有一团火在汹涌不停的燃烧，驾驭着他在内院横冲直撞地胡乱跑着。他觉得无法停下来，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有可能停止。就这样蒙着头，漫无目的地胡乱跑着，却不知不觉跑到了贾政书房所在，鬼使神差地，他弯下腰躲到了书房外的小树丛里。在树丛里停下了，稚嫩地胸膛剧烈地颤抖着，口中不停地喘着气，他不知道他来这里是要干什么，身体却忍不住停在了这里。

　　他就在树丛里躲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父亲带着宝玉送了客人出来，父子俩站在外书房门口送了客人出去。这一过程，宝玉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站在父亲身边，与他以往所做的一般无二。

　　贾环觉得心里像有头野兽在怒吼咆哮，愤怒、失望、心痛、嫉妒，什么都有，甚至有对自己的厌恶，这一刻他觉得出现在这里的自己好恶心，又假又恶心。来这里干什么呢？向自己证明，他贾环，并不是无可代替的，好让自己死心？不是，都不是。他其实对他父亲还是怀有期待的，他甚至邪恶地想着哥哥会丢丑，然后他父亲就会发现，没有他这个儿子是不行的，他得站出来挽回他这个儿子，他得保护他。这想法，多恶心啊！可他就是这么想的。这种卑劣地想法冲击着他幼嫩地心灵，他从来没发现，他其实也是个这么恶心的人。恶心到他觉得，原来一个孩子祈求父亲的关爱维护其实是件天理难容，绝对可耻的事。那一刻，他的心都扭曲了！

　　贾环有些混沌的从树丛里走了出来，天也将黑了，他又小，脚步难免有些虚浮，走起路远远看去就像是在飘一样。他想妈妈了，他要回家！留在这里，不是证明他父亲很恶心，就是证明他自己很不堪。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竟是把无辜的路人也一同牵扯进来了，没有意义，不值得！

　　贾政目送客人出了大门，才想打发了宝玉回去，眼睛一花，竟是远远看到一个东西从旁边飘了出来。贾政被吓了一大跳，心里发毛，连脚都有些软了。待看清楚了，发现竟是贾环。贾政上回的怒气还未消，如今看到是他，顿时又惊又怒，声色俱厉地喝道：“孽子！大晚上的不在里头呆着，在这儿熬油做耗的想干什么？上回不说一声，自己跑到荷塘边上，还掉进水里差点儿死了，这会子还敢在外头瞎晃。等过几日，我得了功夫，看不和你算算总账！”

　　贾环被他这一喝，也就不好即刻走了，脚步一停，转了个方向就向贾政方向走去。他不想跟贾政对上，不想开口跟他说话，可是心里却忍不住道：孽子，说得没错，可不就是孽子吗？我会这样，是谁造得孽，我自己吗？想着这些，他已经站在了贾政面前，依旧木着一张脸，不说话，连看都没有看他，半低着头做恭顺状，果然，这样一来，他就没办法再骂出口了。

　　造孽的从来就不是我，我的父亲，你，在选择沉默地那一刻就已经没有资格骂我了！

　　贾政和贾环父子两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立僵持着，宝玉看着环儿低眉恭顺地样子，表情漠然地如同失去灵魂一般，不由地心中抽痛起来。环儿，不是这样的，他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张扬耀眼的，毫无顾忌的，肆无忌惮的，一片纯白的，那样才配得上他，那才是他弟弟会做的，如今这样的环儿．．．．．．剩下的，他无法再想下去，他怕，怕想多了，他会恨！可是即使不再深想下去，只是到这种程度也足够让他忍不住心中的激愤了，是的，看到他父亲无动于衷，只知道开口骂人的样子，更加的让他愤恨。宝玉想到这里，忍不住朝贾环走过去，揽着他对贾政大喊了声：“父亲！”

　　这声父亲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头，打破了平静的湖水，荡起了一片涟漪，虽小，可确实是乱了。贾环看着挡在他面前的宝玉，眼中的漠然有一瞬间崩塌。

　　宝玉在贾环前面站着，面对着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回过身想对贾政说话，不想刚转过头就对上贾政那双饱含怒火的眼，当下就给惊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贾政看了他们许久，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只让下人们送了他们俩回去。

　　回去的路上，贾环没有再甩开宝玉伸出来的手，而是由着他握住了。在他的前头，宝玉牵着他，认真地走着，不时转过头来叫一声：环儿，小心前头。那一瞬，贾环觉得自己如同和宝玉两个人单独走在乱石林一般，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还有那天上永远都够不到的繁星。这样地亲近冲破了他喉咙里堵着的那层阻碍，让他忍不住也喊了一声：哥哥．．．．．．声音及小，及低，可是确实是喊了。他能感觉到宝玉听到他的声音后身体颤了一下。良久才见他回过头，那张脸似哭似笑，可是语气却极其坚定，贾环听到他说：“别怕！哥哥不会抛下你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挂在天空中的星星齐齐炸开了，而他幸运地抓住了星星落下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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