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

　　我注意他很久了。那海上生明月般的脸孔。

　　陆宇告诉我他是最近在酒吧界迅速崛起的“红人”，陆宇戏谑且嘲讽的语气里夹杂着的更多是蔑视与不耻。台上的安池与其他一些和他同样装束的人扭动着腰肢，贩卖着歌喉。
　　他们一行人离开酒吧时，有人问安池旁边那个很年轻的孩子，“喂，你们到底是男是女啊。”安池停下来，牵起那孩子的手看了一下四周的人群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他们在人们的唏嘘声中穿过酒吧迷离的灯光，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安池正常说话时是略带低沉的男声。
　　酒吧里的常客们把他们定义为“人妖”，在我看来，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无法面对自己真实性别的易装癖罢了。
　　我对小叔经营的这间酒吧的事都很熟稔，除了这个名为“彩虹”的演出团。
　　前些天听小叔说为了招揽生意，他请了“彩虹”来跑场，他笑称每天要来看彩虹的人多到爆棚，他觉得现在的酒吧俨然一个人妖夜总会了。
　　不过，是没有胸部的人妖。

　　其实我很佩服小叔的睿智与魄力。他从当初一个文弱的科员做到现在这样一个声色场所的老板，全凭着我爸妈临终前那句“好好照顾林岑”作为动力。我们叔侄二人能够在这陆离的世界立脚生根，都是与他伤痛过后迸发的巨大能量密切相关的。相较与其他亲戚在父母车祸过世后对我避之不及的态度，小叔的慈悲可以与佛祖媲美了。
　　我在车祸之后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很多往事都是小叔在一个又一个晚上的滔滔不绝织筑的磅礴。我接受了它们，也认可了它们，但仍觉陌生，不过这样也好，总比记得那些惨痛的过往，每天生活在阴影里撕心裂肺来的好吧。所以我把它们当作故事来听。
　　大凡是学校里认识我的同学都会在闲暇时来小叔的酒吧捧场，陆宇更早已把这里当成了第二寝室。酒吧里的客人有多半是学生，这与酒吧的青春格调密不可分。小叔当初经营它时我刚上大一，他很正气凛然地说是为了我才把酒吧经营的这么健康。每当我站在酒吧门外看着霓虹的招牌时，总觉得夜幕下的这些光亮是如此温暖。
　　小叔为酒吧取名为“夕照”。傍晚的阳光。
　　因为安池的到来我在夕照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当“彩虹”那些人万丈妖娆地站在台上时，酒吧里的欢呼声可以盖过夏至的滚雷。无论男女老幼都喜欢这种禁忌而诱惑的表演。欢呼声响起时我总会看到小叔眼睛里闪过的那片光，以及安池勉强牵动的嘴角。
　　小叔说彩虹每天晚上要跑四个场子，夕照是最后一站，所以他们会特别慷慨的多留一会儿，小叔无限感慨地说，其实他们是一群挺好的孩子。
　　是吧，毕竟他们中间最小的也只有17岁，就是那天被拉住问性别的孩子。

　　圣诞节晚上酒吧里的人很多，我也扮演了一把侍应生，端着酒水果汁到处招摇，还被陆宇说成是酒吧女郎。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度过圣诞节，酒吧里有人买醉，有人欢歌，有人做忧愁状，比如陆宇。
　　打烊的时候彩虹还没走，我殷勤地为他们送上润喉的果汁。
　　“喂，小孩儿，你叫什么？”我问那个最小的孩子。
　　他有着很女性化的面孔，画过妆后像个要出嫁的小媳妇，眼睛里满是温润与怯涩。
　　“我叫小泉。”
　　“哦，小泉，刚才你唱的很好听呀。你喜欢这样吗？”我话刚出口就发现太突兀了。
　　他突然笑笑，我反倒紧张起来。这种问题会不会太敏感了。
　　“怎么说呢，因为从小被太多人说我像个女孩子，慢慢地，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小泉，我们走了。”安池叫他，他同我说再见便奔出门去。
　　安池的棒球帽落在了吧台上，我追出去想把帽子还给他。
　　“安池，你的帽子……”我大声喊他，他回过头来，面孔在昏暗的路灯下模糊不清。
　　他拉下假发，对我微笑。
　　“谢谢。”
　　他那灿如辰星的笑容我永远都记得。

　　“喂，回学校了。”陆宇突然冒出来，用力拍我的脑袋。
　　和小叔打过招呼后我和陆宇走着回学校。
　　“林岑，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安池？”
　　“嗯？哪有。”正低头走路的我错愕地抬起头。
　　“嗯什么嗯，一看你对他的那个热情劲儿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要知道他是个什么玩意儿。”
　　“说什么呐。”我一掌打在他背上。
　　“你只看见他长得还算好看的一张脸，还有他完全不同于正常人的生活方式。对于很多女生，那些所谓的美少年同性恋比正常异性更有吸引力。他平时打扮的不男不女，一看就是那种调调，所以林岑，你醒醒吧！”
　　我几乎是被他拖着回了学校，一路上也没想出什么反驳他的句子为自己辨白。

　　是这样吗？被俘于表象的华丽，用喜欢作为理由包裹好奇心与窥探欲，将自己的臆想描画成美好的感情。真的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我看见扮成女人的安池会觉得难过乃至叹息，为什么我觉得他和彩虹里的人不一样，像是凌驾于更高理由之上的受难者。是自己主观地把他想象的纯洁乃至是有苦衷的如此这般么。小泉说从小被人说成那样了，慢慢地就成了所有人认为的样子。那么，自己，也被说服了么。
　　我不愿相信安池与我会是这样的人。我宁愿美好天真的对这个世界留有希望，也不愿意去相信去接受那些黑暗，想想对于没有记忆的惶恐，我也只是把它当作是夜里睡不着的不安。一些小忧伤就忽略它吧。
　　所以一放寒假我就迅速地逃到了外地。
　　以前旅行时，对于现在所在的山头上的寺院我从不感兴趣，可小叔让我来五台山这个寺院极多的地方为故去的父母祈祷超度。我咋舌与小叔这种迷信而幼稚的想法，又迫于想做孝顺女儿的高尚理想，旅行的最后一站，我决定拜拜佛祖，跪跪菩萨。
　　不管信不信教，来到这佛教圣地，总会希望自己被霞光万丈的佛祖所保佑。这里的空气混有清新的檀香味，坐在路旁看着那些认真进香祈福的人倒也觉得有趣。
　　在这种地方，我竟然看见安池。
　　我看见他时他正跪在蒲垫上闭着眼睛，双手合拢，虔诚至极的样子，而且完全是男生的模样。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安静认真，而且正常。
　　“喂，跟佛祖说什么话呢。”
　　安池睁开眼睛，脸上落满惊讶。
　　“好巧啊，林岑。”他看见我坐在蒲垫上，笑了笑，“喂，这蒲垫是用来跪的，你坐在上面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啊？我又不指望他给我些什么，跪他做什么。”
　　“随便说个什么愿望吧，既然来了这儿总得做一回信徒吧。”
　　我看他继续和佛祖沟通感情，学了他的样子，跪到垫子上双手合拢举到胸前。佛祖笑眯眯的眼睛与圆润的脸颊倒也让人觉得可以信赖。
　　好吧，慈悲的菩萨啊，若你真的存在，那么就请你保佑小叔身体健康夕照生意兴隆，保佑我的父母在另外一个世界开心快乐，还有，请赐予我身边这个人幸福吧。就这样，没别的。哦，对了，还请你保佑我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吧，阿弥陀佛。
　　“喂，酒吧老板的侄女，走啦。”安池拍拍我肩膀。
　　我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抬起头瞪他。
　　“小泉总这样叫你，还蛮好听的，走吧，我带你去其他地方看看。”
　　在那个充满阳光干净温暖气味的下午，安池带我看了许多五台山的寺庙。看他在一旁真诚而美好的样子，我也会像他一样安心地祈祷，真诚地朝拜。
　　一路上和他聊了很多，当知道彼此都喜欢苏打绿和班得瑞时开心的不得了。他与平日里是完全不同的，现在的他青春蓬勃，有好看的眼睛与利落的短发，不再抹着眼影，卖弄风情。我心里的矛盾和悲伤空前澎湃。
　　到了晚上，在去了无数客满的酒店后，我们终于在一间旅馆里找到一个房间，唯一的，双人间。
　　“怎么办，搞不好我们要露宿街头了。”我靠在墙上，十分忧愁。
　　安池怔了一下，然后让我等他一会儿转身进了洗手间。
　　片刻后，一个长发女人从洗手间走出来，对着我笑。
　　就这样我们凭借安池包里的一张女人身份证和他工作时的假发衣服成功地领到了钥匙。我不知道该为这时的转机而雀跃，还是为他的转变而难过。
　　进了房间，他换了男生的衣服，把假发和女人的衣服放进包里。
　　“你怎么还带着那玩意儿？”关灯后，我在另一张床上问他。
　　“那天收工后没来得及回家就坐上火车来了这里。”
　　“安池，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加入彩虹吗？”憋了一天的问题终于说出口了。
　　他以长久的沉默来回答我。
　　突然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我不叫安池。”
　　“啊？”我的大脑反应有点迟钝。
　　“要听吗？”我迅速回答说要。
　　“安池是我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蒋殷峤。一年前安池得病去世了……她临死前对我说‘我希望你真的爱我’，为了证明我的爱，我有了现在的生活。”他的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之间夹杂着哀伤。
　　“难道证明你的爱需要用这种方法吗？”
　　“可能是吧。安池活着的时候一直很喜欢唱歌，她那么年轻……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来延续她的生命，这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所以我有了现在的模样，现在的名字，我帮她活着，帮她看这个世界，我证明了我是真的爱她。”
　　黑暗中，我看见他眼睛里流转的光，听见他深深地叹息。
　　我揉揉僵硬的脸，把目光转到窗外。
　　“安……蒋殷峤，那张身份证上的人就是安池吧。你的心情，我想，我了解吧。”
　　“嗯，谢谢，这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些……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这里。她家世代是佛教信徒。也许是我太傻吧，总以为这样能离她更近些。”
　　我不知道现在的心情该怎么形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所有的一切在生与死面前已微不足道，我所以为他难言的苦衷竟然是这样一个故事，而我连一个旁观者都不是，也没有为自己难过的资格。
　　我终于清醒了。

　　旅行结束后，各自回到原来的生活。
　　夕照的人依旧如流，彩虹的表演依旧精彩，我与蒋殷峤成了很好的朋友，酒吧里的人称我们是双生姐妹花，够恶心的称呼。
　　偶尔看着台上的蒋殷峤，我会想，我和他啊，终究无法参与彼此真正的生活。

　　当陆宇告诉我他看见蒋殷峤和一个男人去了夕照附近的旅馆开房时，我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不堪的画面，发了疯般的朝夕照跑去。蒋殷峤啊，求你不要这样。风在耳边急速而过，落日的余光抹在城市边缘，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当我跑到陆宇说的那个旅馆时，看见了守在楼下的小泉，我不去理会他的目光，径直上楼去。
　　“林岑，你别上去啊。”小泉上前拉住我。
　　“放手。”我甩开他。
　　“求你了别上去，这是他第一单生意。”他再次抓住我的胳膊。
　　“小泉，我求你了，别拦着我。”我觉得我的声音像极了抽泣的老妇人。
　　小泉放开我，很奇怪地微笑。
　　“林岑，你在这儿装什么呢，这些人都是你叔叔介绍的，你会不知道？”他的语气完全不像十七岁的少年。
　　如果说蒋殷峤于我是仅供观赏的山茶花，那小叔就是给我依靠的参天大树。我觉得全世界的肮脏全都翻涌起来，朝我露出狰狞的面孔，嘲笑着我所有的坚持与信任。原来我表现出的所有只是用我虚妄自为的深厚来换取蒋殷峤抛出他于我的浅薄时那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个男人从楼上走下来，轻蔑地走过我身旁。跑上楼的那一刻，我是绝望的。
　　门没关，我冲了进去，蒋殷峤正在穿衣服。
　　我冲他喊。
　　“蒋殷峤，这就是你所说的爱吗？这就是你所说的爱吗！”
　　这一切我已不能面对，我踉跄地跑出去。
　　“林岑，林岑！”他追上来，表情凌乱。
　　“林岑，你听我说啊。”他用力摇我的肩膀。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觉得我是疯了。
　　“林岑……”他把我拉进怀里，我呆住了。
　　“呵呵，我又对你解释什么呢。本是想与你相安无事，可是看着你的时候我总会觉得背叛了安池。我惶恐的不知所措，你知道这种感觉吗，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我只是想让自己清醒，我只是想告诉我自己，我不能为你停留。”

　　天黑了，所有的热情都消散在黑暗里。那一刻的拥抱我以为就是永久。

　　当我问起小叔时，他说：“小岑啊，你知道吗，当我和你说起你以前的事情，你脸上茫然的表情让我有多心痛，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你好起来。那爸妈在车祸时用生命换取了你的安康，而我要用一切来恢复你的记忆，钱于我的意义，便是如此。”
　　我幻想有美丽的生活，让我不再害怕迎面吹来的冷风。

　　蒋殷峤决定离开这个城市了。他说他要代安池去看看不同的世界。
　　我们告别的时候他和我站在夕照的招牌下面。他结束了他最后的表演。我释怀于他仍然灿如辰星的笑容。
　　说了声再见，他抱了我一下便决绝地转身而去。反方向的风吹落他的假发。我眼前雾气弥漫。
　　他给我留下一个男性的背影，去继续延续别人的生命。

　　从此我不再旅行，也不会在深夜因记忆的空白而惶恐不安了。
　　我想起《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最后的那句话。

　　人类，不会飞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