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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暖的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我来的,我绕过水帘走到他面前,他近乎哀伤地看着我:“阿期,我想救你师父才让你师父来这里的,你相信我?”
我信他,可是连他都从阿微那里要不来解药,我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说:“我会陪师父在一起的。我不能害了大师伯以后,再害师父。”
我眼中溢上泪,转身离去,过假山,跑回花房,在花房门口蹲下来,抱头大哭了。
我再给苏弗施加压力,也没有用的。阿微有句话是对的,其实只是哪一边在他心中更重一些。师父,还是阿微。或者,这一边我和师父,那一边阿微苏娘阿凡。
我都被阿微服了毒`药了,也没见苏弗对阿微怎么样。
苏弗走到我面前,这时方好师父从花房出来,她诧异问:“怎么了?”
我抓住师父的手站起来,流泪道:“师父我们走吧,婚我不结了,我们能走到哪里是哪里,总归我会陪着您的。”
苏弗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师父身边带到他面前,他盯着我,黑幽的眼眸中有火焰在跳跃,好一会儿才道:“你去哪里我陪着你,有生之年你都别想离开我。”
师父笑了:“你们闹什么哪,我饿了,回去吃午饭吧。”
他放开我,和我一起伴着师父去他的院子,我们默默走,谁也不说话。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我纳罕,我、苏弗、师父每天一起吃饭,阿微怎么做到只给师父一个人下毒的?看了一会儿明白:是每餐的那一盅滋补羹汤。今天的是鱼翅汤,师父的瓷盅是靛青色云纹,而我和苏弗的瓷盅皆是浅青色。我起身将师父的那盅汤端到我面前,再将我的给师父换过去,不待我安稳,我面前的瓷盅已到苏弗手里,他一饮而尽。
我大惊,苏弗向我微微一笑,眉间却是阴郁的。他轻轻放下瓷盅,对师父和我说了一句:“少陪了。”起身便出去了。
我慌忙追出来,他在廊间走,姿仪并没有什么变化。我追上去拉住他衣袖,我的牙齿都在打颤,他倒笑着安慰我:“又不是立即发作的毒,你放心,我应付得了。”
“去找阿微要解药吗?”我问。
苏弗说:“阿微说没有解药,应该就是没有的。他敢和我对着来,所有的后果都会想好了。我逼迫他也不会有效果。”苏弗向我笑一下,“这药的毒性并不大,我试一下,也许可以用挽天功逼出你师父的毒,但此前必须先控制阿微。”
我明白苏弗的意思,他就算冒生命风险救了师父,以他过后的虚弱,师父也会落到阿微手里的。
我的心紧成一团,明知他将冒险,可又不能不让他救。
苏弗向阿微的庭院去,我跟在他身后,心越发慌,因为我,终将令他们兄弟反目吗?
阿微在庭院里给一株腊梅剪枝,他的心思并不住花上,因为他已经将一枚花骨朵都剪地上了,手拿着剪子还在一下下地剪短那枝杈。
他应是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但并不回头。
苏弗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我的心紧张得要跳出来,我怕苏弗对阿微出手的那一刻,因我知道苏弗会有多难过。
阿微忽然回手将剪刀刺入他自己小腹,他速度那样快,我尚没叫出来,苏弗已抢上去救治他。
鲜血染了阿微一襟苏弗一手,苏弗迅疾为阿微点穴止血上药包扎,阿微仰在地上,容色含笑,苏弗的脸色已青白了。
苏弗怒视他:“你自杀也不用在我面前!”
“谁自杀了?”阿微笑:“我是替你出气,代你惩罚我。我没有给她师父的解药,我给你的阿期吃生死相随花,我给你假玉佩。我用鲜血偿还你。”阿微正经得没分毫说笑。
“疯子。”苏弗咬牙说了这两字,丢下阿微就走了。
我诧异站那里,阿微躺在地上,衣衫上满是血,这么冷的天,这么冰凉的地面,苏弗竟然不管就走了?这一闪念的功夫,苏弗连人影都不见了。
我没走,想和阿微交涉要解药,没等我说话,阿微已幽幽道:“我自己动手是不是比他动手要好一些?”
我没想到,他对苏弗的情义竟这样深,他对自己竟可以这么狠!我问他:“你既然明知道,为什么非得这样呢?”
阿微幽深的眸子亮光一闪:“我就不能赌一赌吗?”然后他的眼睫毛黯然垂下去,将眸中孩子般的光芒掩盖了。
我怜悯他,想了想,问:“我去找阿凡来?”
阿微道:“不,你帮我摇一下廊前的铃铛就行了。也别对苏娘说。”他闭上了目。
我告诉他:“阿弗方才将我师父的鱼翅汤喝了。”
阿微腾地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睁得老大,好一会儿才慢慢暗淡下去,咬唇道:“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清缓,但极深的痛却无阻拦地展现,扎人的心,说:“即便阿弗喝,我也是没解药的。——阿弗要用挽天功给你师父解毒是不是?他会有生命危险的,为了你师父,你忍心?”他的眸子恢复了锐利,逼迫般看我。
我说:“你告诉我别的解毒方法,他就不用冒危险了。”阿微的反应让我猜想他还是有解药的,因为他虽对阿弗服药之事吃惊,说了没有解药,但并没对阿弗的健康担忧,只对阿弗要用挽天功给我师父解毒担心。
阿微冷笑:“原来你是这个打算?”
我说:“你若不告诉我,阿弗就会救人,你说你做什么都是为他好,难道最害他的不就是你吗?”
阿微有霎那的静止,稍会儿道:“我这么害他,你打算怎么报复我?”
我说:“你害他,不就是在报复你自己吗?”我去廊上摇铃铛。他为了苏弗都肯刺自己一下,他一定不忍心苏弗冒险,会给解药的。
果然我回来路过他时,阿微道:“那汤只喝一次,并不会上瘾的。阿弗的自制力一向强。至于你师父,毅力应该也不坏,七八天不给她续药,毒就可以解了,只是会受一些苦。”他的声音清沁沁的,似从天外来。他的眼睛里有莫名纯真,如同最终认输的孩子般。虽然我向来对他有成见,但不能不承认,他这一会儿的天赋美,大约会感动世间所有的人。
可我不会原谅他。那汤里原来加了鸦片一类的毒。我师父若上了瘾,就再不会想离开桃源,就不会泄露他们的住所了。阿微这样狠毒的心!我对阿微由衷起了怒意,转身离开。
转过曲廊,见苏弗在树丛边站立,原来他并没有走远,也不知站这里多久了。我与阿微的话大约他都听见了。
苏弗迎上我,脸上现出开心轻松的笑,我师父没事了,他对阿微也就原谅了,我却不能!对苏弗说:“阿微就像罂粟花,美得惊人,却是有毒的!”
苏弗温和说:“等我让他向你赔罪。”抬手命身后的两个青衣小童过去照料阿微,警告他们不许多话。
我进屋子时,师父正在打哈欠,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无力陷在椅子里,我心疼又难过,好在师父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以为只是病了。我要带她离开这里,否则,阿微若什么时候再给她续药,怕就戒不了了。
再有一个月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我却无法等下去了。我心难过,对师父说,收拾一下马上离开。师父强打精神道:“你还真别扭上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说给我听听?”
我不说。师父道:“我喜欢住这里,喜欢这儿的饭菜,而且还病着,不走。再闹两天你们就和好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的?”
我眼中漫上泪,只好威胁师父道:“您若不走,我自己走,反正这里我是不再住一天了!”我收拾东西,师父无奈道:“我头痛得厉害,非让师父今天就陪你走吗?明天,明天一早再走,也许师父的病就好一些了。”
我只得答应了。
苏弗再来时,已换了崭新的锦袍,披了厚缎披风,头戴锦貂帽。他方才沐浴更衣去了,我发现他最经不得血腥脏污了,非得沐浴更衣后才缓得过来。
师父毒瘾发作,烦躁不安,要我帮她运功。苏弗过来点了师父穴道,将师父绑在床上。师父惊恐的目光看着我,我的毫不阻拦定让师父吃惊了。我安慰地按摩她额头,苏弗取出玉笛,坐在窗前吹,用笛曲平静师父的心。
绵密的朝霞红细花锦纱窗前,苏弗微侧着头,墨青的锦绣衣领越发衬得他柔和如玉,雅致极了。他吹的笛曲纯明悠扬,如轻快的儿童,行走在春三月,鹅黄嫩柳,呢喃燕子,最悠然不过的时光,最明媚不过的景象。我听得入了神,师父也渐渐安稳下来。
晚饭后我终于开口对苏弗说,明天我打算和师父离开这里去天山。苏弗的长睫毛低垂,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我说:“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祈望地看着他,他会答应的吧,我突然有些心慌——
苏弗点了点头,想说什么,终究只剩了沉默。他的容颜看上去是平静的,可我知道他心里难过极了。他用心地筹备婚礼,准备与我在这桃源过一生,却被阿微搅乱了。他们兄弟情深,他无法责备阿微,也无法劝说我改变决定。与我去天山,对他而言,是极大的漂泊和失落。他是男儿,自然不想依附我,何况他还有恶魔的身份,以后要怎样委曲求全呢?
可我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师父睡着之后已很晚了,我送他离开。十月底的寒夜里,天空是满天璀璨的星。我想起纳兰容若的那首词“愿待沧桑换了,并辔数寒星。”梁羽生改了改,放在了《七剑下天山》中。我问他:“还记得吗?”他说:“记得。”于是一字不落地背给我听。原来苏弗还是天才的记忆,有过耳成诵的本领。我崇拜地看着他,这么柔和的容颜,这么安宁的性情,这么天赋的才华,怎么集于一身的呢?
夜里走一会儿就冷了,我不由自主打个寒战,我最怕冷的了。苏弗将我拉进他的怀里,用他的披风将我掩住。“阿期——”他说,“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我依在他温暖的怀里,仰头听他说。
“我能长这么大,成为现在的我,皆是因为有苏娘在。她像母亲一样照顾教导我们三个。我一直想,等我成亲了,我要和我的妻一起给她敬杯茶,叫她一声娘,你能答应我吗?”
我没想他说的是这个,他的目光那么温润诚恳,我感动点头。苏弗道:“明天,我们拜了天地再走好不好?圆了我这个梦,尽我的孝心。”
他的声音温柔,他在尽最大的努力,稳定我们的情感,我心怀感动,点头答允他。
夜幕中,他的眼睛蕴着深不见底的情义,与天上的星光辉映,晶灿迷人。“你的眼睛里似有天上的星,一样的寒光烁烁。”偶尔我也会诗意一下。他说:“谁说的,天上的星都是暖的。”他低下头来覆上我的唇,霎那间,整个灿烂的星空进入我的脑海,辉芒无限。他说得对,我再感受不到寒冷,一切都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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