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天亮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修的呼吸也是一窒，应该是第一次看见。“用得着那么惊讶吗？”林白了我一眼，收起手套。“你也……一样……”“是啊，原来都一样。”他释然一笑，露出一颗白白的虎牙。
　　“从前总觉得自己是个怪物，长着这样一只奇怪的手。其实挺怕的，怕被认为是异类。不敢告诉任何人，也要时刻想着藏起来，真是累死了。不过，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嘛。”他揉揉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是不是听着觉得很没用？”“嗯，没用。”修忽然插了一句。“你用得着那么直接吗？”林郁闷地瞪着他。“说出来也没什么，虽然极少见，但这是一种正常现象。”“正常现象？”我抬头不解地看着他。修点点头：“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咒师受到太过强烈的咒力攻击，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但这种白骨肢体却极少见，毕竟受到那么强大的咒力而又不死的情况很少，一旦全身受损就会立即化为烟尘。你们都是右手，应该与我们遇到强敌习惯使用右手有关吧。”我静静地听着，被咒力攻击，是洛吗？“所以，多看书是很有好处的。”“你以为谁都是你啊？”“现在开始看也不晚啊，林你也才十一吧。”我转头看着一脸不屑的林：“为什么你的手可以那么灵活？”我尝试着动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剧痛感消失了，但依然很僵硬。“我两岁的时候就这样了，治疗的方法也是我研究出来的，要训练的话我可以帮你。”林笑了笑，示意性地握了两下拳头，关节的声音也很微弱。“现在？”“可以啊。”“生命力强也不是用来这么折腾的。”修走过来按住我们，“到此为止，两个伤员都去休息。”说着，他靠墙坐下，“漪，你节省了不少面包，我就无偿给你当枕头好了。”胃饿得一抽一抽的，伤口也很痛，我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林扁扁嘴，没说什么，挨着他睡了。修小心翼翼地扶我躺下，让我枕在他的腿上，“洛一天十几个小时都睡不醒，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嗯。”我闭上双眼，不一样的味道，相同的是那温暖的人类的气息。或许我们真的是魔鬼，在黑暗中爬行，不懂得怜悯与悲伤的恶鬼，但我们也害怕孤独，害怕寒冷，我们也会有自己单薄却温暖的幸福。
　　“漪，这个是什么字啊？”三岁的雨坐在我身旁，指着书上的字问我。“这个是‘城’字，城市的意思。”“哦……”她点点头，又专心致志地抱起书本，十足以前的修。“林，不认识字的话可以问我哦。”我转头看了一眼眉头紧皱，吃力地盯着书页的林。“修到底是怎么把这些东西看进去的。”他有些无奈地放下书本，揉了揉眼睛，“话说漪你为什么所有字都认识？”我一愣，想了想：“好像很多年前看过的感觉。”“你才几岁啊？”他放弃了追问，无奈地叹了口气，递过书本：“那你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冬天我们基本除了睡觉就是看书，地宫的书不多，但涉猎范围很广，都是其他人出去的时候顺手牵回来的。洛亚尔对比起看书，似乎更乐意睡觉，但偶尔还是会一脸倦容地坐起身来，让我教他认字。我一边给他念，一边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他的手掌上。他的记忆力惊人，基本只教一次便能全部记住，让林羡慕不已。
　　门被推开，修回来了，和他一起进来的却是疾风。我有些讶异地抬头看着他，他微微一下：“虽然不想去但被派到任务也没办法，你们两个和我走一趟。”“我和洛？去哪？”“巫师的中心城市，贝洛斯。”我愣住，洛亚尔也微微变了脸色，那是军队驻扎的地方，也是最强的巫师，巫王撒罗修斯居住的地方。“去干什么？”“收集情报。我们既已暴露，也是时候开始部署了。”他的笑容依然很温和，但我能感觉到那一瞬从他身上泄出的冰冷的杀意。
　　我们是魔鬼，用鲜血与杀戮保护我们的家，用沉默与忍耐埋葬我们的痛苦。
　　我趴在栏杆上，呆呆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阳光下的海水是深蓝的颜色，像沙漠夜晚的天空。洛亚尔缩在一旁的阴影里，闭着双眼：“你好像很开心。”“以前只在书上见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船侧的波纹。“我也没有见过。”“就像……就像一块很大的蓝宝石。”我想不到合适的形容，海和天空一样，都是那样独一无二的存在。“很大？”“嗯，完全看不到边际。”“是吗……”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突然望向左侧的转弯处。“奇怪，我明明听见有人说话。”一个水手疑惑地抓了抓头发，看了一下周围，又转身往回走。我们躲在门后，待他离开，才回入货舱。疾风窝在一堆货箱间打瞌睡，他给的命令很简单：不要被发现。听他说我们得在船上呆两个星期才能上岸。洛亚尔也找了个地方坐下睡了，我看了看周围，决定四处走走。这是一艘货船，没有乘客，水手也不多，我漫不经心地四处游荡。船不大，一会儿就走完了，我停在甲板的角落里，看着水手们忙忙碌碌。他们大声地谈笑，偶尔眯起眼睛看着天空，古铜色的皮肤不同于我们的苍白，也许，那是太阳的颜色。我正欲回入舱内，突听甲板上慌乱起来，水手们大声嚷着我听不懂的方言，顺着他们的指向望去，海面上隐约是另一条船的影子，我眯起眼睛，依然看得不太清楚。我白天的视力连常人都不如。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疾风和洛亚尔已经起来了，疾风平静地说：“是海盗。海盗攻击时我们上他们的船，然后劫船。这艘货船受了攻击可能会改变航向，海盗的话即使被劫船也不敢找执法部门。”我们点点头，隐身于门后。船很快就靠近了，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比这艘货船大了一倍，他们在叫喊着什么，我都听不太懂，喝骂声哀求声而后掺杂了枪声惨叫声，一片混乱之中很适合隐藏行踪，我们三人很轻易地潜上了海盗船。我回过头看那艘货船，水手们在挣扎着，徒劳地想从对方的枪口下逃脱，他们已经不笑了，连由于惊恐而扭曲。原来，他们的快乐与幸福，是那么的脆弱。
　　海盗船上的人们在欢庆着收获与胜利，豪放的言语肆无忌惮的大笑，和刚才的水手一模一样。我们安静地出现在甲板上，一言不发。人群一愣，其中一人骂道：“你们是什么人？刚才那艘船上的吗？妈的，怎么上来的。”那人骂骂咧咧地抄起手边的枪。疾风平静地吩咐道：“我去掌舵，你们把船清扫一下。”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简单的句子却成了赤裸裸的挑衅，其他人的表情都变得凶恶起来：“清扫？小鬼，你什么意思啊？”由于常年不见阳光，我们的身材都比同龄人要瘦小，在他们眼中便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带着两个六七岁的小鬼说要打劫他们的船。“小子，脑子睡傻了吧，想打劫也要搞清楚对象，老子们可是海盗。”叫嚣与怒骂。疾风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轻轻道：“尽量别弄死人。”话毕，已然消失在甲板上。洛亚尔已经用咒力探查完周围，向我点点头，我一闪身打断了最近一人的腿骨。混乱，就像刚才一样。我的力弱只是相对于地宫的其他人而言，而对付眼前这批海盗，甚至不需要动用咒力，他们的反抗或逃窜犹如胶片慢放一般，凝滞而缓慢。最后一个人倒下的时候，我感觉到船改变了方向。船长并没有昏晕过去，惧怕地看着我们：“你们，是什么人？”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径自坐在船头，冰冷的海风有种咸咸的味道，比沙漠的风要舒服得多。我们没有将他们捆起来，他们在回过神后也就只是静静地坐着，有几个人想偷袭都被船长制止了。很聪明的一群人。他们接好了断骨便恢复了忙碌，我依旧呆坐着看天，洛亚尔靠着我在睡觉。“以现在的情况，一个星期应该可以到了。”疾风走到甲板上，“天有那么好看吗？”“因为一直没有多少机会看。”我仰起头，天地均是一片蔚蓝，水晶一般澄澈的蓝，有如幻境一般，像无尽漫长的黑夜里，一个虚妄的梦。疾风微微一笑：“那就把握机会好好看，这一次可能会拖一个月。”我收回目光，抬头看着他：“地宫其实有人负责看守的吧？”“嗯，是守门人。”“守门人？”“就是地宫实力最强的团体，他们有义务守卫入口处结界的安全。”我一愣：“入口处有结界？”“限制除咒师以外的人通行，我们很难感觉到。”我点点头，不再多问。闭上眼能听见风与细浪的声音，像轻缓的安眠曲，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我渐渐有些困倦，昏昏沉沉地半闭着双眼。
　　“你们，想拿我们怎么样？”船长已经恢复了冷静，面无表情地问。疾风回过头微微一笑：“只是借一下你的船，到了地方我们自己会下去，对船上的东西我们也没有兴趣。”他似乎生来就有一种让人放下戒备的天赋，温和的微笑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船长狐疑地盯着他，但神情间的敌意已不知不觉淡了一些：“去哪里？”“贝洛斯。”“你们是巫师？”疾风眨了眨眼睛，平静道：“不是。”船长立时会意，不再多问，转头去安排工作。我闭上双眼，不再理会甲板上逐渐增加的脚步声，船身轻轻地摇晃着，一下一下晃入深沉的梦境。
　　恍惚间，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熟悉的钟声，祭台白色的台阶被残阳映成血红，尖顶的房屋，白灰的墙。睁眼，血红色的黄昏。“很少有，我醒着的时候你在睡。”洛亚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但一直没有挪动过身子。我揉揉眼睛：“好像突然就困了。”“是不是做了不好的梦？”我一愣：“为什么这么问？”“你刚才一直在发抖。”短暂的沉默。血色的残照落在他安静的没有表情的脸上，我仰起头，是觉得害怕吗，看见大风的黄昏里，陌生的家园。“洛，城市以前是怎么样的？”他似是怔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有些吃力地回忆着：“……记不太清楚了，街道很窄很干净，有一个很高的祭台，黄昏的时候能够听见钟声……”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不再言语。那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悲凉，原来我们，总是那么轻易地去遗忘，对逝去的事物甚至没有一点点的留恋，原来我们都将没有回忆。忽然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从来没有闻过，我回过头，水手们支起桌子好像准备开饭的样子。我看了一眼，又转过头看海。一个星期虽然没有怎么活动，但也没有吃过东西，确实有点饿。疾风从船舱走了出来：“怎么，饿吗？”我一言不发。“没用啊，才一个星期没吃东西。”“啊？”几个水手瞪大双眼定定地看着我，就像看到怪物一样。我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惊讶，淡淡道：“有点饿而已，没有高强度活动再撑一个星期没有问题。”“那你这个星期最好向洛学习一天睡二十个小时，我打算从悬崖上岸，要爬挺长的一段。”我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眯着眼看巨大的夕阳一点一点沉入海平面以下。水手们已经摆好了菜肴，围坐在桌旁准备吃饭。船长忽然把头转向我们：“要不要过来一起吃？”“船长！”“你们紧张个啥。”船长瞪了水手们一眼，又转向我们：“怎么样，我们没有下毒啦。”我看向疾风，他想了想，欣然一笑：“那就不客气了。”
　　除了船长，其他人都戒备地盯着我们。我习惯性地开始给洛亚尔讲桌上的情形。“有一锅白白的带刺的东西……”“那是鱼！”“……还有一个个像石头一样的……”“那是海贝！”“还有……”身旁的几个水手一脸无奈的表情：“你们连这些东西都没见过？”我摇摇头。“怎么可能！”“你们是第一次出海吗？”我点点头，仍旧端详着桌上那些奇怪的的菜肴。“这也说不过去啊，没抓过鱼总吃过吧？”我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那么值得惊讶。疾风微笑道：“我们长大的地方是沙漠，他们没有出过远门，所以没见过。”“是吗，那可要把握机会尝尝，老刘做的鱼酒店里都不一定能吃到。”我夹了一块放在洛亚尔的碗里，然后夹了一块放在眼前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嗅了嗅，有些迟疑地放进嘴里，咸咸的，又软又滑，很鲜美的味道。“怎么样，好吃吧？”船长笑眯眯地说，气愤不知不觉舒缓下来，水手们大声谈笑着，兴高采烈地夹菜吃饭。一群简单的人。“明明看着挺可爱的两个小朋友，没想到那么厉害，格斗是跟父母学的吗？”我摇摇头：“我没有父母。”“是吗，我也没有。”那人的神情没有一丝异样。我一怔：“我以为，外面的人都有父母。”“外面的人？哪能啊，这船上的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的爹妈是谁。”“嘿，也许有父母的话我们也不会干这一行。”另一个人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许苦涩的味道。原来是那么相像，都是为生存而生存，纯粹得可怕的生命。只是他们行于边缘，心存回归的愿想，所以悲伤着自己的姿态。而我们彻底地生于另一个世界，于是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人类社会的常识，超出我们理解的范围。所以，成了异类。
　　夜晚的大海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梦，噬尽星星点点的光。洛亚尔又睡着了，我靠着他，依然望着辽远的天际，黑夜之中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我甚至能看见海面上细小的波纹。有人在唱歌，豪放的我听不懂的歌谣，伴着浪花的声音，徐徐飘散在风中。疾风靠在船舷上，仰头望着天上的一勾残月：“你们到地宫以前就认识了吗？”“为什么这么问？”他笑：“你们的感情很好。”“很奇怪？”“有点吧，地宫里的小孩戒心都很重。”我低下头，是啊，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只是不知不觉习惯了他的存在，不知不觉习惯了他的温暖。“或许，他是我记住的第一个人吧，失忆之后最先听到的是他的声音。”我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白骨的右手，那是一切的开始，寒冷的世界里，是你给予了我最初的温暖。“是吗……”他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却莫名的有种落寞而苍凉的感觉，“那你们还真是幸运啊，明明是那么不安定的存在，却又坚强地活到现在……”“我不想死，仅此而已。”他回过头，安静地看着我，海蓝色的瞳孔敛尽流离的月色：“如果他死了，你会哭吗？”我一愣，没有任何的思索：“不会。”他微微一笑，背对着我坐在甲板上，靠在栏杆上不再言语。没有人会哭，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也没有人会流泪，为什么人们会为家人的死去而痛哭，泪痕斑驳的脸那样的让人厌恶，他们为什么要哭泣，是否因为我们不会，才会被骂成冷血的魔鬼，可是哭并没有用，为什么要流泪，我不明白。
　　远处隐约能看见低飞的海鸥和陆地的轮廓，疾风让船长把船靠近一个陡峭的悬崖，而后纵身一跃，稳稳地攀在悬崖上，我和洛亚尔紧随其后。船长站在船头，大声道：“就此别过啦！”疾风回过头微笑道：“谢谢你的船。”有个水手嘀咕：“只是搭一程何必一上来就下那么重的手。”“笨蛋，他们光用说的我们会让他们搭吗？”我们不再回头，迅速缘壁而上，以前没练过徒手攀岩，但似乎也不太难，以我当前的体力没有问题。一眨眼洛亚尔已爬到我前面去了，他能通过咒力获得周围环境一瞬间的情况，所以只对静态环境有效。船激起的浪涛声已然归于沉寂，仅能听见海鸥嘶哑凄凉的长鸣。悬崖并不太高，一会儿就攀倒了顶。站在崖顶的刹那，林立的高楼，来往的车辆与人群，一座现代化大城市的图景在眼前铺展开来。我愣了一下，和想象中出入太大：“这就是贝洛斯？”“怎么，很惊讶？”“有点出乎意料。”疾风已然微笑，温润的海蓝瞳孔之中却泛起了隐约的冷光：“巫师可是掌握了当代最尖端科技的群体，所以进城之后除了刺探情报，不要轻易动手，即使无法感知咒力，他们也能通过监测仪器查知我们的所在。”“明白。”我静静地看着山下喧嚣的城市，心中莫名地浮起一种不安之感。巫师之城，贝洛斯。
　　成王败寇，他们能够在阳光下建起属于自己的家园，光洁的玻璃窗反射着金色的阳光，谁家的阳台，种满大朵大朵白色的波斯菊，路灯的柱隐约在绿茵之间，有上学的孩子清脆地拨响车铃。那样明亮而美丽的城市。
　　可为什么，我们的家园只有大风与狂沙，以及日渐湮没于浮尘之中的废墟与昔日，为什么，我们只能够蛰伏于地底深处，守着那块碎玻璃折射的一方静默冰冷的苍穹，等待着天亮的时候，一线微茫的晨曦给予一夜黑暗中孤独漫长的等候一丝慰藉。只是，我们等到的破晓，永远是镜中的幻影。
　　为什么，我们被烧毁了家园，被剥夺了阳光与天空，为什么，用全部的生命去延续没有结果的等候，为什么，我们的天空再也没有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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