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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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半含酸一半苦


      一场病来得十分凶猛,苏钦烧退之后甫睁开眼,倒先瞧见正一脸形容愁苦守在床边的林二小姐。林逸见她醒来不由喜上眉梢,俯身换过新帕子,手背搭上她生凉额头,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苏钦笑着指尖点上她微蹙眉心,「我睡了好久?」「也不是许久。只是怕是把脑子烧坏了,把平日里不曾言的胡话气话狠话都一气说了够」,林逸说着抚上眉头把苏钦指尖整个儿攥在手心里,苏钦听她这么一句,却委实记不起自己烧得糊涂时说了些什么,想要开口问又实在不忍撅了林逸一脸欢天喜地,便权且略过作罢。

      她这一病烧掉许多浊气,醒来后顿觉头脑清明许多,一碗热粥喝下去,精神就恢复了大半,便让林逸把时闻拿来一看。林逸怕她劳心损力,就把早上刚买那一份时报内容捡了紧要的说给她。苏钦听完应了一声,仍是把林逸手上那份报纸接过去,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很是劳累地将眼帘微阖靠上床头,许久不曾言语。林逸当她是大病初愈,苏钦冰凉手指却搭上她手背,跟方才刚醒来时抵上她眉间的那一点温热全然是不同况味,半晌道了句,「如此。」

      她这两个字断章截句,前无因由,后无定论,让人没处出言问起。说完头一点,就卸了气力抵在林逸怀里,把唇咬住了,肩膀止不住抖得厉害,一挫一挫的,却终究没有哭出声来,声音沙哑道,「一药不疗殊疾,一戒无以防多失,世事本来如此,原是我一点痴妄而已。」

      生死场要看过多少遭,才能落下一颗铁石心肠来,把他人性命都置之身外?林逸听苏钦把几日前一场性命攸关轻言成唇边的寥寥数语,轻轻落定在亮堂堂的明净天光里,脸色同彼时在巷火连陌的武汉城中一般无二,清静得过了头,把所有的动魄惊心都咽烂到肚子里去。比起林逸性子里的率意恣行,她这温软性情里的一点韧如蒲苇的心性偶尔跳将出来时,不曾言重,却凛凛叫林逸都觉得有一股刀光之气,林逸便有些惊惶,攥住了苏钦手道,「苏钦,你可不许再一个人行如此凶险事了,你这样我心里害怕得很。」

      苏钦伸手拂去她一头细汗,「你且不要说我,我心里就不害怕了?」她这个台阶给得极顺溜,林逸闻言如获大赦,连忙将这些日子来的诸般大小事竹筒豆子一般倒了个底朝天儿,连稀里糊涂觉得芸香和苏钦面目相似一节也没有特意略过,林逸生性坦率诚挚,总能在如此处现出天真来。她这一段际遇,在苏钦听来也算得上是一场惊心动魄了,细究下来两个人骨子里的相通之处就冒头出来,苏钦想她落下的那一笔风流债,问道,「林二小姐许下的诺,准备怎么办才好?」

      此话正拿中林逸痛脚,她一个大窘烧到脸耳透红,嗫嗫嚅嚅半天也答不出话来,但心里晓得苏钦既然能这般和她玩笑,其实是不恼她了,她这么想着又欢喜得不得了,脸上又喜又窘样子就十分痴傻,换来苏钦迎面又是一巴掌,笑道,「这么行事倒正是你脾性」,这话乍听起来简直跟称赞一般,但林逸心中灵犀微动,知道苏钦这话到底还是有点责备她了。她心中不安就显露上脸来,便是一脸期期艾艾又无从讨好的神情。

      苏钦本来也不指望她什么,林逸本性,岂止是个有情有意的人,她在冷若寒霜的面皮下,根本是个多情多义的人。此一点上,林逸没继承她的母亲,却继承了她最瞧不上眼的父亲,这一点没有人会比苏钦更知道。只是知道了,也是半点用处没有。不过托住林逸的手,反过来宽慰她道,「世事烦难,曲直对错时有难辨,你心中觉得值当,那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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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过后日头便渐渐一日比一日长起来,林逸因裕隆斋的事往科林处跑得勤了许多,顶着特纳先生的名头周旋于各种舞会跑冰赛,把她久疏的西人风范这才又捡回来不少,直叫科林大摇其头。不久得了信儿洛阳新出了一批西周金石,便同徐锡川商量了一道往洛阳走一趟。

      自芦汉转汴洛,不多日即到了洛阳。洛阳做了十三朝都城,行都陪都之数更是数不胜数,常言生在苏杭,死葬北邙,使邙山几无卧牛之地。数年前汴洛铁路修建时坏了祖宗们的规矩,故使王侯将相之葬墓就此曝于天下。原本墓葬之器于阴德有损,算不上个正经生意,但三代铸器此时已很难觅,加之彼时西人对青铜器与宋名窑瓷青眼有加,宣统年后洛阳城的冥器买卖行当便十分兴盛起来。

      林承业在世时金石吃得多,洛阳古玩行不少是裕隆斋的旧识,经人一拉纤,就很快搭上了这次的生意。但洛阳古玩行和京城琉璃厂全然是另一派景象,一来此间规矩和京师不同,二者北方诸城不比南方风气开化,未必能容她抛头露脸地放肆。林逸和卖主见面故此很费了点周折,她这日里甚乖巧地里里外外裹了一身四平八稳的袄子加云肩背心,把玄色百褶裙踩得几乎纹丝不动,端住了闺秀架势与卖主寒暄数言,一巡茶过后,一尊古铜簋方被请上桌来。

      徐锡川掌过眼,给林逸打了眼色,林逸便笑盈盈开口道,「承三爷照顾裕隆斋生意,三爷开个价吧」。赵三爷闻言笑说,「不是我不想做林二小姐的生意,赵某人一张薄面,请各位买家明日商会会场见,将此件铜簋做了公盘买卖。」

      林逸眼皮突突跳了两下,瞥见一旁徐锡川面色微变,晓得这和此前拉纤人所言有异。在商言商,心道赵三爷只怕是要坐地起价,便道,「三爷痛快人,裕隆斋要出得起价,也省下三爷明日工夫」。赵三爷却连连摇头牙关咬到底,「不是这么个说头。公盘买卖价高者得,林二小姐出得起价,我想明日别家也绝无二话。赵某人日后还得仰仗京城的各位爷过活,请林二小姐也在各位爷跟前帮赵某人留一点脸面。」

      赵三爷话意至此,林逸便不能再多言了,她起身告了辞,满脑子算盘怎么也打不清楚,赵三爷说来往日也是得了林家不少恩惠的,他们这次又刻意避开了鼎尊一类的大器,之前打点又费了不少功夫,本想着私下里过手一件千儿八百的小物,即可马上打道回京,再请托已经走好的门路转手倒给莫里斯先生,不想还是被人在此留了后手。

      她全部心思用念于此,脚下不自觉走得飞快,再抬头时已是走到了旅店门口,便回头十分不好意思地去招呼徐锡川。因林逸要凡事从俭,住的地方就难免简陋,过往林承业在世的时候,林家如何偌大风光,如今林逸一个小姐家,身边连个贴身的粗使丫头也没有。徐锡川想他一个糟老头子,真是半点用处也无,不由就有些伤怀情绪。林逸向来是无所谓的,只是把徐锡川情绪看在眼里,就笑话一般讲起昔年她在英吉利的旧事来。宿舍里有多少老鼠,饭碗里被人掺了几成沙子,怎么跟白人同学打架才能占到便宜,她讲得甚是轻巧,徐锡川却想她这么斯斯文文漂漂亮亮一个小姐,打小没生长吁短叹的心窍,没人照顾惯了,飘零日久竟成了独行侠一个,这么想着忍不住更觉心酸起来。

      「我只怕明日不好应付,不过——」林逸作势拍拍空空如也的口袋,「左右不过凑了这么点钱,也没什么可多想的,总不能一路走回京城去,权看老天脸色吧。」

      她这晚上也就睡得很安稳,一觉起来神清气爽,索性在黑色长裙外罩了一件花呢大衣,宽沿帽子配上蕾丝手套,皮靴子踏得锃亮,俨然洋小姐的打扮了。她这幅行头如走在武汉上海或是广州的任何一个街头都不足为奇,但这么施施然地走在隆冬的洛阳城内,就简直有点大逆不道的意思了。

      若这么认怂了,往后裕隆斋在洛阳行中安能有立足之地。

      她进会场的时候满屋喧嚷一时就鸦雀无声,她也不在意,落落地和赵三爷及相识的打过招呼,一个女人家,倒有潇洒天成,这么似锦繁花一般的人物,便叫些许迂缓人望得牙根发酸。

      公盘买卖甫开始果不其然便有人咬住了不放,总要盖过她出价去,那出价最多的是与林逸有过两面之缘狗尾巴胡同兴顺店的刘姓掌柜。林逸彻底晓得是有人来拆她的台了,她心中一阵搓火,就犯起倔脾气来,幸而徐锡川在旁边往死里扯住了她袖子,才没把身家都抖落出去。刘掌柜得了那件铜簋,笑呵呵拱手道,「多谢林二小姐割爱!」林逸敷衍了事地回之以礼,窝了一肚子气,刚出会场不多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回头正是兴顺店的刘掌柜,「林二小姐留步。」

      刘掌柜已过知天命之年,是个名副其实的富态人,长袍马挂,缎鞋洋袜,仍是笑呵呵道,「我知道林二小姐此番到洛阳府正是为了铜簋而来,既是林二小姐的心头之物,君子不夺人所爱」。林逸眉毛一路就差挑到鬓角去,气极反笑道,「刘掌柜说笑了。听闻兴顺店红绿货鉴定功夫京城一绝,裕隆斋上个月刚得了一枚黄杨绿的翡翠扳指,回京改日定向刘掌柜请教请教。」

      刘掌柜听出林逸话里带刺,撅他一个红绿货商人跑到洛阳府来插这么一杠子,他也不恼,依旧是慢条斯理的,「林二小姐见笑,不敢当不敢当。平安藏古董,如今市面不太平,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好过。我知道林二小姐有些不同门道,这件铜簋到您这儿绝不会砸在手里。我呢,没成心要抢林二小姐的生意,也请林二小姐赏在下口饭吃。」

      刘掌柜是个油滑生意人,话落就报出个价来,一分不少正好是林逸此番来洛阳带的全部家当。徐锡川一听要急,这次却被林逸扯住了袖子,来不及拦就听得她道,「如此甚好,刘掌柜一番深情厚谊,林逸唯有感激不尽。」

      林逸天生不长心一般,抱着铜簋尤自笑嘻嘻道,「瞧我这张嘴,真是一语成谶,这下是真要一路走回京城去了」,说着就把一对耳坠子摘下来,「天不绝人,圣人说女子难养,这时候总算是有点用处了」。徐锡川见了连连跺脚,「这不成,这怎么成!」「事从权宜,没什么成不成的」,林逸一把摁住他要扒袄子的手,「谁叫我是当家的。」

      当了坠子刚好凑够两个人的车费。回京的火车上林逸格外安静,很多次几乎叫徐锡川以为她睡着了。他总觉得林逸自从回京后性情便有些许变化,这种变化若说起来,似又是他熟悉的,让人无从去探究。此刻林逸背对着他一门心思望着窗外,发辫被日暮余晖映出绒绒一层灿金来,这半个轮廓瞧来,竟也是让人觉得熟悉透了的。他心中一凛,终于醍醐灌顶开窍了一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逸托着头望向窗外看不尽的地冷天寒,隔着胸口衣服捏住项链拴着的那一圈圆环,手指尖便连着有一点心痛起来。

      艾格尼丝。他小心翼翼地把坠子挂到她耳朵上,因为难以避免的肌肤相亲让两个人都脸颊绯红。她拼命把帽子往下扯一些,再往下扯一些,以期彻底遮住她那头惨不忍睹的头发,脸上还十分令人羞耻地挂着方才蹲在雪地上大哭过后的泪痕。詹姆斯忍不住笑起来,一张手掌盖住她后脑勺,轻吻上她额头。

      圣诞快乐,艾格尼丝。他的怀抱温暖,下巴上新探出头的胡茬扎得她额头发痒。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爱你,保护你,所以不要害怕,任何事情都不值得畏惧。

      六月的英格兰艳阳高照,差点一马蹄踢翻茶桌的加里,被科林一皮鞭连滚带爬地抽下马来。太粗鲁,太粗鲁,赫尔伯特一径的寡言少语,却兴致勃勃地毫不上前阻拦。她一只手贴上面前冰凉凉的玻璃窗,仿似那些招摇的,美好的,无所畏惧,不可一世的岁月里,从来并没有她——林逸一般。她的心恍惚得厉害,是她离开得太久,让一切都变得遥遥面目不可及了。她心中彻底软弱下来,让疲累都顺势轰隆而下,无法招架,我该如何是好,世事这样难,这样难——

      她的手指再向下移一些,却触到怀里那一对温润无双的镯子,她愣了一会神,把镯子往衣襟深处裹一裹,裹得几近不露痕迹,一路便一直入定般望着窗外,再也没有任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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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钦一双捡药的手,白生生在孙媒婆眼前飞舞来去,叫她不能好好吹嘘李家少爷的倜傥风流,她忍不住放下手中的茶,一把将苏钦扯过来道,「苏家丫头,我说苏家丫头,你倒是好好听上一听老身的话,这些个劳什子东西有什么好捡的!」

      苏钦任着她扯过去,天生一张乖巧可亲的脸,如若不是人来一次次提醒,她几乎都要忘了她已过了该当婚嫁年纪有许多年了。她自小历尽生死离别,炎凉世态,原无人来保她衣食无忧,佑她风雨有庇,事到如今,在这世上她难道还对这些事有甚指望不成。

      「苏钦什么身家,不敢辜负孙婆一番美意。苏钦少失怙恃,眼下兄长生死未卜,我实不该——」

      「怪我,怪我」,孙媒婆顺水推舟一把好手,要不是李家少爷缠磨得她不耐,她也未必愿意登苏家这道晦气门槛。「这事儿啊,让我去回绝了李家少爷,是人都该体恤你这份心。只是话又说回来,听人说你和裕隆斋的林家二小姐走得很近。但容我再多两句碎嘴,那林家——虽然本来也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好歹也是有头脸的人家,啧啧,现今却要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整日价抛头露面,未免有些不成体统了罢。小半年前裕隆斋出了那档子事儿,林家二小姐回来就这么轻轻松松给撂平了,要我说怎么着——」孙媒婆话说到这里,喝了一大口润桑茶,压低眉头道,「你是不晓得搞事的齐颐是个什么样人物,那敢情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她边说这话时边斜睨去看苏钦表情,那一张脸上永远是温柔和顺,清清白白的,「林苏两家自家父时起交好,少素亲厚,便是荣泰堂重开苏家也多有仰仗林家。林家的是非,于情于理,苏钦不敢多有妄言。但林二小姐归林二小姐,苏钦归苏钦,总不至混为一处。」

      她听出苏钦这话里的端正持重,对林逸也没有偏倚意思,话说得情真意切,真真假假叫人难辨,孙媒婆对于那腌臜流言的一颗心也就姑且放下来。回头苏钦照例给她添过新茶,又亲手抓了一剂养颜的方子给她。她吃人嘴软,不过再寒暄几句打道回府,跨出门后舌头底下出去的蜚语流言也就自然没那么许多。

      苏钦起身将适才在拉扯间拂乱的入药乌梅重新收捡起来,入口尝一颗,百草烟熏后性味酸涩,倒和海棠花发燕初来时的半熟梅子有同味之感。

      梅子青青小似珠,与我心肠两不殊。你知无,一半儿含酸一半儿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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