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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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无彩凤双飞翼


      一月之期很快便到,林家请来时任京师的古玩商会会长的式古斋掌柜孙秋颿,茹古斋的孙虞臣,白五楼,大观斋的赵佩斋,延清堂的丁济谦,荣兴祥的贾腾云,郭小臣等人,都是在琉璃厂古玩行内赫赫有名的鉴定行家。再有林家祖宅的二爷和三爷,算是做个见证。

      按双方约定的规矩,为了防止作弊嫌疑,用来鉴赏的古玩由裕隆斋的二掌柜选出,无论徐锡川、林默还是纪渊都不得过问,也不得先过眼。林家请来的各位鉴定的行家亦是初次见这批被选出的古玩,等到纪渊和林逸各自鉴定完后始得再交由他们掌眼。鉴定顺序由两人抽签决定,各自在东西两间厢房里,其间不得任意走动。

      林家这日热闹非凡,琉璃厂,东四牌楼,狗尾巴胡同的各家古玩铺子都来了好些人,有林承业的旧交,也有纪渊的相交,亦有来见见场面开开眼的,林承业一向谦和待人,在行内为人口碑甚好,林家自然也不至吝啬,俱是来者不拒的茶水侍应着。

      林逸早小半个时辰到,才进门,林默就瞟到她身边苏钦亦是随着她过来,心中有些意味地暗暗笑。忙上前招呼说,「妹妹来了。哟——苏大小姐也过来了,当真稀客。」

      林逸嗯一声,并不多吱声,苏钦浅浅笑说,「林大小姐不必客气,不用招呼我了。」

      外间嘈杂不堪,林逸听她说完,就想拉着她到后院自己的房中去,林默却横在面前道,「妹妹怎么也这么不懂事儿?今儿来的可都是琉璃厂古玩行的朋友前辈,你好歹也过去跟大伙儿打个照面,将来要真你管了裕隆斋,还不得靠他们的路数,也别让人笑话说林家二小姐怎么这么不懂规矩的。」

      林逸没搭理,倒是转头看苏钦一眼,苏钦点头,轻推她说,「你姐姐说得有理儿,你先过去吧,我就在堂屋里坐坐就好了。」

      林逸琢磨林默说的话许不是真为了她好,但也的确没错,顾着林家脸面也还是要的,只觉着自己扯了苏钦来,又让她置身在这般喧嚷中,实实在在不合她喜欢清静的性子,心中有些愧疚。苏钦倒没露出任何不悦,也就大大方方的在堂屋里坐定下来,丫环伙计们也手脚勤快的端水沏茶上来。

      林逸被林默带着去见过古玩行里众位,谁也不认识谁,也就是面上地客套一番。众人难免心中都疑虑着林家这么年纪轻轻一个丫头,还听闻是一年多前刚从国外回来,林承业怎么会临死前想到将苦心经营多年的裕隆斋交到她手上。何况除开收藏鉴赏,古玩经营一行自来没有女子,虽不算得是行规,但各人心中也都默许。各家掌柜多是年纪不轻的爷们儿,要怎么和这么个年纪轻轻的丫头打交道?寒暄客套下来,各人客气倒是客气,骨子里总归是疏远冷淡得很。

      再后来纪渊过来,不少人倒是和他熟络热乎,到了时间,众人面前两人抽签,苏钦不自觉凝神看二人各自展开看签。

      纪渊先来。

      两人各自被带着进后院厢房,后院中便只有林家人和请来的各位行家里手,其他人都不便进去,只得留在外堂等结果。

      林逸在人群中,此时却突然觉得心慌起来。不由默默回头看苏钦,她此时已不能近身去和她说什么,也不能哪怕暗暗捏捏苏钦的手寻得丝毫的安定宽慰。

      林逸只能看她,看她端起茶盏,并不掀眼皮地细细喝茶。她这时的眼光过于执著,过于专注,也过于热切了,以至于没有觉察到暗中正在觊觎冷笑的某处眼神。

      苏钦突然心有灵犀地抬头,四目相对间,林逸刹那可懂得她心中的遵嘱,只『万不可勉强』五字。林逸心安地随人到了后院,苏钦眼光环望,却那时分明捕捉到那处眼神,心中竟没来由地紧了。

      她并不指望林逸赢,与林逸来说,输了也不是什么没脸皮的事,林逸还是林逸,倒可全身而退,撒手撒得理所当然,赢了反不知是该喜该忧。

      世道太乱,修律立宪已是能足够折磨耗损人心的事情,而林家也是一摊浑水,林默不会善罢甘休。水有几深探过才知道,林逸伸脚探了收不收得回来,她却无从知晓。无意去怀疑林逸,她信任她,欣赏她,知道在自己面前总是嘻嘻哈哈一团胡闹的林逸,其实是怎样聪敏有心的女子。但她终究也是女子,纵然有三头六臂面七窍玲珑心,她或许可以什么都一力扛下应付自如,却也难保有天会疲于奔命不堪担负。

      所以她只说『万不可勉强』,不讲什么『我信你』,不讲什么『尽力为之』。眼神和话语不同,心间想什么,就遮掩不了地吐露了什么。

      我只想你,无病无灾,平稳安康。

      苏钦看似在品茶,一杯茶在舌尖,口中,喉间打了个转儿,却竟然一点滋味都没觉出来。

      心何时行到这般深处,竟是全不自知。

      * * * * * *

      林逸独个儿坐在东面厢房里候着,等了许久,请来的几位爷都陆续进屋来,后面跟着几个伙计,手上提搂着四个包袱,再后来是林默和徐锡川。林逸眼瞅瞅,隐隐只见得林默的脸色十分不好。

      众人适才在外间都打过照面,虽然不熟,却也不至于完全没过面的太生疏,各位请来的爷都是行家,比起林逸来又有年纪,初时倒怕林逸会紧张胆怯,坐定下来此时细看林逸,却是没半点慌张,脸上端的极是淡然沉稳,挂了刚牵嘴角一缕的笑,静静地站在桌前看几个伙计把那四个包袱搁在桌上挨个解开来。

      解开的第一个包袱是一件古铜罍,高一尺左右,小口广肩,深腹圈足,分布在肩上的三个羊头凸出器外,鼓钉、鼓楞,通身云雷花纹密布。林逸蹲身凑近细看,这古铜罍铜质细腻,并无沙眼,一般说来,古铜器都会有绿色锈痕,好而自然的锈色美如铺翠,亦是青铜器的精妙所在,但这铜器面上的花纹模糊,已然十分光亮。

      林逸又再看过抚摸一阵,脑中潆洄思虑良久,缓缓起身来道,「这是件商代的熟坑铜器。」

      众人并没吭声,只在林逸低头的不经然间彼此交换刹那眼神。林逸拿这件铜器上手,不疾不徐,从名称到用途,从造型到纹饰,皆都一一道来。末了道,「这铜罍上虽无锈痕,摸起来光亮,外皮泛黑花纹模糊,乍看起来非常像明造黑铜。但我以为,铜锈亦可造假,甚至可以以假乱真。但明代制铜,不会有这般圆润柔和,铜质也和青铜不同,所以我认为这是件商代的真品,之所以会乍看起来像明造,只是因为出土时间较长被人观赏抚摸过多所致。」

      林逸说完放下铜罍,再第二件是一件刻花大碗,一柞来高半尺的口径。林逸看第一件铜罍时看着波澜不惊地沉稳,实里却完全是乍着胆子,这时看瓷器,不免心虚发慌,斜斜里瞅了徐锡川一眼,只记得他万般叮嘱的看瓷器的四般方面,不可缺一。

      把那件刻花大碗放在手掌间仔细掂量,先看绘工,碗内刻花是水波藻草游鱼,碗外周围是两朵莲花瓣纹饰,一盛开,一含苞,荷叶交错并出,倒并不是青花粉彩斗彩或者釉里红一类,先不论真品仿制,应该是宋代瓷器。这时稍微心中有底,宋瓷不外乎钧、汝、定、哥、龙泉五窑,钧窑难成,想来裕隆斋即使有,一般也不会轻易拿出示人,龙泉窟黑胎青瓷,汝窑瓷有『沉重胎』、『蟹爪文』,哥窟器又是『银口,紫骨,百圾碎』,形态上都有明显特征极其好认。林逸虽然并没有见全过五窑瓷器,但各窑瓷器的显著特点徐锡川都跟她讲过,实物虽没见,图片和仿制品倒也看了一些。手上这碗,釉色分明雪白带粉。想来该是釉内调粉的『粉定』了。

      她好容易才把这碗的年代出窑识出来,已是费力。不由心中苦笑,却要如何识得真伪?说到掂手头,她经手的东西毕竟少,掂量了半天心里也没个谱儿,说到胎釉,瓷胎看来洁白坚密,细润匀净,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处,然而林逸见着,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起来,但又摸不着边,她不敢妄下定论,凝眉怔怔地看那碗良久,半晌也没吐一个字出来。

      众人看她沉默思虑,完全不是刚才鉴定铜罍时的轻巧爽快模样。林逸拖得久了,心中惶急下也烦躁不安,正又犯了鉴赏古玩需得平心静气的忌讳,唇上眉间就赫然泛了一层细汗起来。

      这时心中无依,眼角四下里一瞟,却猛然见得徐锡川稍稍隐在身侧的左手食指拇指,微微交叠作了轻叩状,林逸脑子顿时清明,一时恍然,忙用手去弹击碗身,声音沉闷,夹杂了细微的『叭、沙』声,林逸愕然,徐锡川曾与她讲过,真正的定窑瓷,以手敲之,其声如磬,悠扬清远。她虽没亲耳听过证实,也知道『悠扬清远』绝不是这个声儿。

      问题却出在哪儿?

      她这时再翻来仔细看,这碗胎骨着实白润精细,釉面上也没有棕眼和气泡,彩头亦是不柔不润的浓淡相宜,并不似伪造。

      手头,胎釉,绘工,彩头,鉴定瓷器的八字决已然用完,林逸虽在徐锡川暗示下看出这瓷器有问题,仍然还是不知道问题所在。

      偏偏林逸的性子是断不肯就此认输,何况事情已走到这一步来。她也不理会众人久待渐起的悉窣,索性在桌前坐下来,只捧着那个碗苦苦思索。

      定窑瓷的烧制方法异于其他瓷器,采用覆烧工艺,将碗盘之类的器皿都反过来扣着烧造,因此盘碗口部都有芒无釉,而用镶嵌来弥补这一缺陷。

      林逸定定地看着那镶口的紫铜叶,接头处眼睛看来是不差分毫的,由黑反深绿的栗色,古朴典雅,美妙深邃。

      紫铜口——

      林逸心中默默地念叨,紫铜——

      林逸突而释怀,终于笑笑地站起身,好歹放下碗来。不知不觉面上竟然在腊月天里出了一脸的汗,旁边伺候着的丫鬟见她起来,赶忙递了手上的毛巾把儿过去。

      「宋代的定窑贡瓷有金口,银口,不过却没听说过有铜口的。碗是好碗,难得的上品粉定,倒是在东四牌楼的城和楼,义兴楼哪家做的后镶口?」

      林逸不紧不慢地擦把脸后道来,虽然只一句话,言简意赅,已是足够下她鉴定这件瓷器的定论。

      林逸鉴定完这一遭,心神已经耗费了不少,还多亏得徐锡川暗中指点才勉强涉险而过。她这时已是没有太大心情也没有再多心力再去看什么,然而解开的两个包袱还明明摆在桌上昭然,既然是自己一口应承的比试,是输是赢,纵然力所不及,也好歹有始有终才是。

      到了第三件,赫然竟是一对白玉如意。裕隆斋以吃金石硬片为主,原不做珠宝玉石生意,何况珠宝玉石铺子向来就是在廊坊二条,古玩商和珠宝商间虽有来往,但相互并不串行。林逸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谁出的好主意,竟然拿一对白玉如意到今天的比试上来。

      如意寓意好,自是吉祥顺心。精雕细琢,光如凝脂,看着也赏心悦目,只是没谁想到会拿玉石出来做比试,一月之期本来很短,林逸当然是赶紧要的学。

      林逸道是只觉得看着好看,要辨别什么出处历史真假,她是一概不知。她也不拖沓,更不去瞎诌,就极直朗地对众人抱歉一笑,「跟各位赔不是了,抱歉我不识玉器。」

      各人听在心中稍稍惊诧,看她面上气舒,转而也感慨她年纪轻轻,也是有如此爽朗心境,能拿起放下皆由本心,并不凝滞。

      再看最后一件,又是件瓷器,不过倒是非常好认,一看就是件盛行清三代的珐琅彩蒜头瓶,本来这珐琅器是清代官瓷,向来都是皇家私有秘藏或陈列于宫苑,并不用以赏赐宠臣,庶民更是不得一窥的。但光绪年间八国联军攻入京城,宫中被劫器物甚多,后虽多在民间收购,但也渐渐流入民间,再后来清廷日渐式微,也就没心力管这档子事儿了。

      珐琅彩料是由西洋进口,以工艺之精美,制作之细致,胎骨有色之精密洁白,绘画之工整细腻闻名,绘画图案更是集诗书画合一,堪称清代官瓷精品。

      林逸看这蒜头瓶,瓷釉晶莹精致,瓷胎滑腻,瓶底宋体楷书『乾隆年制』四字蓝色料款,彩绘的是『岁寒三友』,大片青翠,细处微红,配以五言诗和胭脂水色『君子』二字的朱文印章,飘逸洒脱。

      林逸细看一阵,并没多久。将那蒜头瓶抱在身前,脸上十分惋惜,众人还未回神,却见林逸一松手,来不及阻拦,那瓶已落在地上砸碎开来。

      「你——」林默横眉,屋内也一片惊呼叹惋声。

      林逸却拍拍手轻松笑说,「年岁久远之物才为贵,清官瓷不值几许,更何况是仿制品,要来何用?」

      各人心中都有疑惑,是否仿制品现下也不过林逸一人之言,以她的资历,打眼几乎是很稀疏平常的事情,她却如何在众行家还未做定断前先就砸碎了蒜头瓶。即使清官瓷的确价值不高,但珐琅彩单从工艺绘制上亦是极品,要是误砸了真品,岂不可惜?

      林逸却也不说不解释什么,仍只是笑笑地对众人道,「我这边现下也完了,剩下的还请各位爷帮着掌掌眼。晚上修订法律馆会同农工商部要员议事,我不便久留,怠慢不周处还请各位爷包涵。」

      林逸扯了修订法律馆的名头出来,自没有人敢拦她,客套几句,林逸就先告辞出了屋,一步不停地走过堂屋,众人看她出来脸上都有好奇,却也不好问什么。林逸向众人同样打个招呼,一句告辞回去了。

      苏钦没跟林逸一处走,给林逸递个眼色,林逸便先走了。又坐了一阵,林家人和各位行家也都从后院进到堂屋来,提搂了那三件古玩连同被林逸砸碎的那件蒜头瓶一并,倒是大伙儿一同来掌掌眼,一辨真伪。

      苏钦不是古玩行人,自然不凑这个热闹,坐了一会儿也便告辞走了。没回苏家,直接往林逸屋里赶,林逸没栓门,她推了进去插好,进了屋看林逸倒是好兴致,竟是在桌前乖乖练起字来。

      「今儿个怎这么难得?」

      林逸不搭理她,专心写完手上最后一笔这才抬头来。

      「你就不问问我是输是嬴?」

      「放手一搏,无关成败,输赢与你有什么干系?林逸的性子不就是这般的?」

      林逸笑笑坦然,果然还是她最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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