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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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纨绔之戏


      1908年12月15日晚于伦敦

      亲爱的艾格尼丝: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并且知道你在中国一切安好。

      今天又下雨了,伦敦的天气自入冬后就一直不停的在下雨。看不到太阳的日子可真难过,我有些受够了,真希望他们能把我调到其他地方去服役。冰冷的雨水都把我的靴子浸得透湿,但我也不得不在一摊令人恶心的泥水里滚打。噢,我并不是在抱怨亲爱的,我只是无时无刻的不在想念着你,尤其在这个时候。

      你在中国见到了些什么?经历了什么?是否和我们在英国经常看到和读到的那样。请稍稍原谅一下我擅自的好奇心,只是与你有关的一切那都太让我着迷了,你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个奇迹,我亲爱的小公主,我的天使,天知道我有多爱你。

      真不知道你需要在中国呆多久,我并不是在介意,你知道的,请相信我也爱那个国家,而且我永远尊重并且支持你所有的意愿。艾格尼丝的自由是无上的,当我承诺我爱你的时候起就明白这点。不过我猜想你一定见到了许多与过去的经验不一样的事物,或许是不一样的中国,你从来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毫无兴趣甚至厌恶的事情上面,如果事实正如我所猜测的,亲爱的我是否能得到什么奖赏?

      哦,你大概还不知道,加里居然有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远房叔叔。他的这位最近过世的叔叔是位富翁而且没有子嗣,加里成了他财产的唯一继承人。那家伙实在太走运了,看吧,世界就是这样,昨天还在为下一顿有没有黄油来涂面包的小伙子,转眼变成出手阔绰的少爷了。他现在终于可以拿着他的相机去做他的艺术家了,他是个有天赋的小伙子,他会成功的,你一定也这样想。他说他有天一定会到中国去,而最近一次似乎是到了意大利,我随信寄来了一些他拍摄的照片和明信片,那可是他专门叮嘱的,『致亲爱的艾格尼丝』。

      然后是赫尔伯特,他毕业后回到了德国。非常遗憾的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了,而我寄出的信也因为某些原因石沉大海。我很担心,衷心的希望他只是暂时被一些琐事缠住了而没法脱身而已。

      我在上一次的短暂休假时去看望了福特医生,他的身体还是一样的健硕,精神也一样的矍铄,和我每次见他一样的和善可亲,医术超群,并且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时间不多,这封信不能再写得更长了,这就是军队,有时候真让人丧气,但无疑,我必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兵。

      无论在哪里,上帝永远保佑你,我的爱将与你同在。

      詹姆斯

      林逸默默合上信,平生罕有的对自己的心思感到彷徨起来。艾格尼丝的自由是无上的,这句当初16岁的自己说的玩笑话,詹姆斯不是个固执刻板的小伙子,却被他当作要尽生来信守的誓约。人终究要有线来系着念着,否则摇摇漂浮无所定着。现在线在自己手中,却徒剩四顾茫然来。

      我也想念你,詹姆斯,非常。总是时不时地想起,时不时地就提到嘴边,不分时候场合。

      可是抱歉詹姆斯,我还想要——暂时留在这里。并不图一个什么终有结果,也从不冀望什么彼岸有光,我只是——我只是放不下她。放不开手,那一夜的烟火余温竟然侵心浸骨的深刻,还不能完全破解理顺这些心境的自己,这样回到你身边的艾格尼丝,也终将被捆上枷锁的不再自由。

      所以,请给我些时间。

      林逸把信贴在胸口,受詹姆斯和科林两个人熏陶日久,她纵使毫无宗教信仰,也习惯性的低声祷告起来。

      上帝若真可闻见,请跨越遥远的亚欧大陆带去我的心音。

      「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回少爷的话,奴才打听清楚了,林姑娘住在灯草胡同呢,就一个人。」

      「一个人?没见旁的什么人吗?」

      「没错就一个人,奴才看得真真儿的,绝对不会错。」

      「好,好。」

      承泰阖了茶杯盖,一缕笑意深长自嘴角荡开。

      「还是你机灵,这事儿你办得好,下去领赏吧。」

      「谢少爷!」

      灯草胡同——承泰把那细如粉尘腻如施油的飞烟往鼻孔一抹,吸口气下去顿时眼睛发亮,额顶清凉,一股痛快劲儿直冲脑门,精神倍儿好。也没什么睡意,倒眼巴巴的盼着那天早些大亮起来。

      林逸第二天一打早去了法律馆,看沈家本伍廷芳等人态度变了许多。之前对她虽不算冷淡却也谨密,名为让她熟悉环境,来了好些天却并没让她摸到一点儿修律的门道,只当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似的杵着。

      林逸知道自己身为女子,难免被人鄙薄轻视。别提在中国,即使是身在文明开化非中国可比一二的英国,所谓的男女平等女权解放也仍然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冠冕堂皇之语。所以昨夜听戏她也存了心思,知道这些上头的官员们看似不经心的默不作声,暗下里却都留心着。每句话每次辩驳,要如何的提领明要精义,而又不事轻狂张扬,这本是林逸所学,更何况昨夜的对手,学识远及不上过往与她对庭而坐的同学师长,她就觉得可笑,应付起来是游刃有余的。

      终于能彼此敞开心胸的谈律论政,改头换面的一天下来林逸胸中畅快了心情也好,刚回家走到巷子口却看到门口一个眼熟人影晃动,立时就把一腔畅快心情浇熄下去。

      找上门来的避也避不得,只好缓步上前去撑着笑说,「可巧,承大少爷怎么这么有兴致逛到这小胡同里来了?」

      「哪里哪里。」

      承泰还礼道,「在下是专程来拜访林姑娘的。」

      「哦?承大少爷倒是神通广大,连我这样偏僻的住处都能找到。」

      「不敢当,但在下要在这京城中找一二个人还是易如反掌的。」

      林逸看他脸上挂了骄傲神色,心中不悦,亦不能发作。知道碰到这般恬不知耻死死纠缠的纨绔子弟,对自己口气中的嘲弄和面上的厌恶也都可视而不见当了和风细雨的。

      「怎么,林姑娘不准备请在下进去坐坐吗?」

      「自然,请——」

      林逸开了门请承泰进堂屋去,还是依着礼让他落座给他斟茶。自己坐在他对面,漫不经心的喝着茶心中细细琢磨。

      承泰倒是一幅怡然模样,捡些无关痛痒的话说,茶喝过几循,从怀中掏了一幅珠子手串来,见得那十八颗珠子个个明亮莹润,滚瓜溜圆,用银丝线穿连,在相隔处附垫免去磨碰,做得却很是精巧不显眼。

      林逸小时候在琉璃厂长大,琉璃厂的古玩商和廊坊二条的珠宝商多有来往,虽然不大认得那么精细,好东西她也见过不少。当下大致一看,想承泰这种子弟最讲摆谱,自然不会拿假东西出来现眼,就知道是难得的珍品。

      承泰上前来,笑说,「常话道是『金银有价珠无价,一颗珍珠万千厦』,明珠无价,也怕是要冰肌玉腕才配得上一二。」

      承泰是打懂事起就是在柳巷青楼中混迹得如鱼得水的主儿,他只道是天下女子没有不是虚华囿利,爱听奉承阿谀之语的,只要刚开始时能涎着些脸宠着哄着,捧在手心里,日子一长,便和这手中的玉润珠圆一般,再夺目光彩也可控于股掌。他知道林逸不是一般的女子,但还终究是女子,是女子就有她脱不了的窠臼,他便不信他堂堂度支部尚书之侄,满清的贵族二品的顶戴,会收不了这个小女子的心。

      林逸只以为这人有些死皮赖脸罢了,看承泰上来,只欲伸手把他手格开,却没想到承泰是个轻薄惯了的,又想到林逸在国外长大,对男女间的事没有中国人那样繁难礼数计较许多。林逸轻轻一格没格开,他竟直接抓住林逸的手起来,要扣那手串上去。林逸没防备,被他抓个正好,顿时脸上一阵青白,倏地一下站起身来,门外却响,有人轻唤说『林逸』,竟然是苏钦的声音。

      「有客来访,少陪一二。」

      林逸压下心中怒气,勉强这句话一出,倒全是咬牙切齿的意味。

      承泰止不住揉搓适才抓林逸手腕的那只手,心中一荡,那手腕真个是柔肌软骨。

      林逸忙去开门,适才只是心中气极恼怒非常,开门一见了苏钦面,却竟然不由露出张皇态来。苏钦只看她脸红一阵白一阵,直直的挺在门口,也不请她进去,觉着异样,问说,

      「怎么了,林逸?」

      林逸回过神来,手就把她往外推,「我今天有事,事办完了我再去找你,你先回去吧。」

      「听我的话,快些回去。」

      林逸不及听她开口,直把她往外赶,只慌着要撵她走似的。

      苏钦眉皱,终究没问什么出来,退出门去了。

      一想到承泰恶心嘴脸,林逸是千般万般不愿让苏钦见到那人面。念到刚才一时,心中就不住一阵难受作呕,呕到肠胃都被浓浓胃酸给烧得灼灼如火,那火延绵烧着了眸子,眼里赫然泛出狠意来。

      林逸定定神,关门进了屋,看承泰并无异样,只仍坐在椅上喝他的茶,那珠子手串却搁在林逸的桌上。林逸拾了那手串起来,隔着几步放回到承泰边上,笑说,

      「烦承大少爷费心了,只我不惯些镶的戴的,不免辜负承大少爷一番美意了。」

      「不喜欢无妨,镯子坠子,簪子髻花,或是什么翡翠玉佩猫眼石的玩意儿,林姑娘喜欢什么,我去淘换淘换。」

      承泰看她适才一下并未光火,更得意断言这女子果真只是女子罢了。

      林逸不慌张地呷口茶,「我在国外长大,听说满洲的旗人们个个英猛善战,骁勇无匹,上得阵去可以一顶十的,不知当真不当真?」

      承泰欺她是女子,有心要故意卖弄炫耀一番,点头说,「若是我满州勇士,不说以一顶十,以一当百也可。」

      林逸意味深长的叹一声,脸上灿然挂了钦慕一笑,「我曾见过恒大人的弓马,确是一等一的勇士,想来承大少爷也必定更胜一筹才是。」

      饱暖思□□,满洲的八旗军自入关后,耽于行乐而渐渐骄纵跋扈,腐朽成风,咸丰年间时太平军轻轻一击便只剩得溃不成军丢盔弃甲。

      虽说鸦片战争的一道炮火惊醒了一批尚有志向,不甘坐令大好山河任人宰割的满清子弟,但国家的气数就如这八旗子弟的身子骨一般,早已是风烛残年,日渐衰微。恒瑞一心报国,勤勉好学而文武皆通,在如今的八旗子弟中算是难得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大多数八旗子弟不过仍是上下醉梦,痛饮一杂罢了,看着还算光鲜,然则蝇营狗苟,腐灰一撮,大概根本犯不上洋人动手,轻轻的抖抖衣袖都可尽数挫扬了吧。

      承泰有些心虚,却生性恃宠骄横,又并没把林逸一个女子的话放在心上,只听她搬了恒瑞出来,心下一股蛮气上来,哪容得在林逸面前被比下去?哈哈一笑做了轻松说,

      「那是自然。在下虽不敢说一定胜得过恒大人,但脑袋上同是朝廷的顶戴,吃的同是朝廷的俸禄,祖宗之制,自不敢荒疏。」

      「那倒好,我可真想见识见识。明天正值我轮休,承大少爷肯赏脸的话,不如到京郊一游,弓射枪炮不敢,只亮亮骑术,让我开开眼可好?」

      承泰大话已出,而林逸一番话下来,谦恭十足,承泰听来竟还带了几分魅惑味道,心中十分受用,飘飘然的哪还多计较自己成不成,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两人第二日依约到了京郊相会,林逸看承泰带了几个小厮过来,裹扎得紧,看来倒是比他还壮实些。承泰这些年浸□□色,夜夜笙歌纵酒,大烟泡子更是三天两头不离手,年纪轻轻身子底早被掏空了,乍看来还算精实,处久了就隐隐见得面上一层委琐气。

      承泰只道林逸是从国外回来,图个新鲜,骑个马不过闲晃几圈,走走过场摆摆架势而已。哪知道林逸也牵了一匹马过来,承泰看她踏蹬上马,执辔收缰的一派娴熟,再看她面上,早不是如昨日一般的谦恭,嘴角浅浅上弯的几分嘲弄气,心下一慌,这才探到着了她的道。

      「承大少爷怎么还不上马?我们今日就比比脚程,承大少爷总不至输给我区区一个小女子吧。」

      承泰硬着头皮上马,林逸见他坐稳,一夹马腹,一记重重鞭打,身下的马吃痛,奋蹄疾奔而去。承泰从小被骄宠,自小就没多学过这弓马之术,这许多年更是连马背都不曾上过的,又不敢落人耻笑,只能勉为其难的紧紧随在林逸身后。刚开始还能并驾齐驱和她不分上下,时间稍长,只觉得胸闷气短,呼呼风在耳边刮得刺响,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数次几乎从马背上跌下来。

      林逸却不侧头看他,只管骑了马往前直冲而去,一点儿也没有停歇的意思。承泰渐渐不支,也不敢再念着什么脸面,再行了一会儿,就和林逸拉开距离来。林逸又策马走了一阵,终于远远的,身后再无承泰令人作呕的嘴脸浮现。

      两人约的是近夕时分,红霞漫漫正铺了一地,层层叠叠的柔云浸透,烧得火亮的霞晕遍天,柔美不可方物,娇羞不可言说。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人时时处处动不动的淡淡脸红来。红得没有这样染尽层霜,柔美娇羞却是不输一分的,或许,淡淡之下,反而还胜了几许。

      林逸记起那日京郊一游来环抱着苏钦策马而行的情境来,心中一阵阻塞得绵绵软软心绪,只哽得喉头发痒,周身通畅,吐不出,也排解不开。天地旷旷也不觉着寂寥,无边无际,无际无边,无酒醉人却潦倒恍惚了心神。

      疾奔下猛收了缰绳,那马一声嘶鸣,腾起了前蹄,凭空高高仰身,直欲立起。马背上的林逸,一朝霞光抹红了脸,唇角迷艳笑容,滚落一眸子的潋滟水光,雕出脸上深沉情意。

      昨朝今夕,未改欢愉,一个人竟然也能尽兴的贪着一晌欢来。林逸勒马自立,自嘲自弄。耳边荡荡清风含笑,合了一襟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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