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伞

　　（一）

　　雨急促地下着，铺天盖地地敲打在窗外，声音起起伏伏，断断续续，如绞成一团麻线般杂乱无章，连带着乱了人的心。

　　文约重重地叹了口气。

　　方桌上的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他只得合上手中的书，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场雨已经下了有整整一日了，再这么下去可就要耽误了进京赴考的时间了，本来按照文约的行程时间是完全足够的，断不会因为这么一两日就耽搁。

　　但却要加上文约迷路这十日。

　　对这件事，文约也感到纳罕，他明明是按照地图上给的路线走，却不知怎么就迷路了。

　　他在这树林里转了许久，开始是起大雾，让人找不着方向，后来几日总算是放晴了，却怎么也走不出这个林子。

　　就在包袱里的干粮即将告罄，他以为要到绝路的时候，他偶然发现了林子里的果树和这废弃的寺庙。

　　这间寺庙不破旧，四周的野草仅有一寸许，没有像林子里其他地方那样长至半人多高，内里也比较干净，地上并无四窜的虫鼠，桌面只有些许灰尘，顶上的瓦盖得严丝合缝，像是有人在这里生活。

　　文约随即否决了自己想法，他觉得这荒郊野外该不会有人住宿。

　　有这么个地方，又离果树林很近，他便暂且在这里住下了。

　　（二）

　　雨，依旧在下着，似乎横了心要拦住人的去路。

　　文约内心焦急却又无能为力，他皱着眉头，盯着手中的书面上的“记”字看了好一会儿。

　　一阵突兀的声音自外面响起，是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文约循声向庙门望去，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把青色的油纸伞，随着拿伞人的动作，在空中画出青色的流苏，伞沿的雨滴掉落到地面溅起了一朵水花，美丽的盛开了转瞬却又就消失不见。

　　伞下人的着装似乎是个姑娘，只见她用握着伞柄的纤纤素手将伞收了起来，露出一张白净却不美的脸。

　　文约有些失望。

　　但片刻后，他联想到了两日前他初来这里的情况，于是他起身，向那姑娘作了个揖，问道：“敢问姑娘可是这里的主人？”

　　那姑娘把伞放在一旁，眼中似有疑惑道：“是的，你是？”

　　“在下在此迷路了，只得暂借姑娘之地好遮一遮这风雨，叨唠姑娘了。”

　　那姑娘像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偏头一笑。

　　文约想到自己堂堂男儿大丈夫居然被这小小树林给困住，顿感羞赧，他放大了声音来掩饰道：
　　“姑娘是否是从外面回来？若是，姑娘可知出去之法？”

　　那姑娘一听，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当然。”

　　文约面露欣喜之色：“姑娘可否带在下出去？”

　　那姑娘瞧了一眼窗外，面上也看不出喜怒，道：“这天都黑了，我在外面也辛苦了好几天了，不想再出去了，今天晚上就算了吧。”

　　文约急急往前了几步道：“可是……”

　　“你很着急？”她打断了他道。

　　“是……”

　　还没待他说完，她又道：“那我明天送你出去，怎么样？”

　　他本欲再言，可当他转眼看到她那幽深明亮的眸子，里面似乎有恳求与他不明意味的……感情。
　　他只以为自己多心了，却因为这一个眼神放弃了他的坚持，他又作了个揖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

　　（三）

　　雨声渐渐变小。

　　那姑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堆稻草来，细细地铺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文约暗忖道，这姑娘还挺讲究。

　　待稻草铺好，她指了指他坐着苇席道：“把那个拿过来。”

　　文约一愣，敢情这姑娘是想霸占他的苇席啊，却也没多言，卷好，递与她。

　　她把苇席往稻草上一铺，拍了拍苇席道：“过来睡吧。”

　　他听完，脸蓦然一红，往后退了两步，磕磕巴巴道：“这……这……不可。”

　　那姑娘眼一瞪道：“为什么？”

　　“姑娘。”他一脸严肃地正对着她：“男女授受不亲。”

　　那姑娘冲他眨巴眨巴眼睛，又看了看苇席，突然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前合后仰，摸样一点都不像个姑娘家。

　　文约一皱眉，顿了一下，走到最角落里道：“姑娘你若感觉到累了，就先睡吧，在下就坐这儿，绝不踏出半步。”

　　那姑娘止住了笑，偏头道：“你不睡吗？”

　　“我是男子，一晚不睡，也没什么。”

　　她低头，低低地笑了几声道：“我就没打算睡的。”

　　文约一听脸上又一红，道：“原来是在下误会姑娘了。”

　　她突然转了话题道：“呐，你会画画吗？”

　　文约摇头道：“只是略懂一二。”

　　“那好，替我画张小像吧。”

　　她理了理双鬓，做出一个抿着嘴笑却反像哭的表情，佯嗔道：“要画好看一点哦。”

　　文约本想拒绝，但他一抬眼，又对上了她那双眸子，黑珍珠一样的色泽，像是要把人整个都吸进去。

　　这时，他才猛然发现在她平淡无奇的脸上，那双带有丝丝情愫眸子出奇的动人，揪得他莫名的心疼。

　　他朝她轻轻道：“姑娘姿势自然一点就好。”

　　她问道：“自然，怎么自然？”

　　“像平常一样即可。”

　　她露出迷茫地表情，突然间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张大了嘴，哈的一声，然后整个人就定住了。

　　文约扯了扯嘴角，直言不讳评价道：“歪瓜裂枣。”

　　竟全然没有在意自己这一句是逾矩了。

　　那姑娘也没生气，只是满脸挫败道：“那到底要怎么样啊？”

　　文约略一沉吟道：“姑娘可以想一想一些你喜欢的事物，比如花草，还有，”他停顿了一下觉得不可能，但还是说出来了，“你喜欢的人。”

　　彼时，风雨已停，这最后的七个字，清晰无比。

　　那姑娘陡然望向他，眼中似有惊讶还有喜悦，双颊顿时变得酡红。

　　他瞧着她这番模样，心中有点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失落，但很快就被他隐藏起来。

　　他笑道：“你该告诉他，你是个好姑娘，他会接受的。”

　　她笑，笑得落寞道：“我是不是好姑娘，你怎么知道？”

　　他说：“感觉。”

　　（四）

　　文约从包袱里拿出纸笔，磨好了墨。

　　“就刚才那样的就好。”他道，“想一想你喜欢的人。”

　　他清朗的声音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法力，带她回到了久远却不模糊的过去。

　　一场大水让她成了孤儿。

　　那时，隔壁的李婶拖住在水后的废墟拼命寻找的她道：“你别找啦，都找不回来啦。”

　　她就想，找不回什么？是找不回父母还是找不回家？

　　她没有听进去，就一门心思地找啊找，找啊找，从日升找到日落又到日升。

　　他们说的父母已经死了，可人死，怎么可能连个尸首都没有呢？

　　所以她始终不信，不信疼爱她的父母就这样留下她一个人，散手人寰。

　　但当她连续找了三天三夜，最后饿昏在废墟里，醒来后狼吞虎咽地喝下李婶给她的清的不能再清
　　的粥时，她终于绝望了，在废墟里放声大哭。

　　从此以后，她回不了家了，只能流浪。

　　她跟着大批的饥民从充州一直走到了宜州，走到双脚习惯了疼痛，身体习惯了寒冷和饥饿，她没有像以前跟她同行的孩子一样死去，因为她不能死，她还要照顾李婶，这个在灾难中救了她性命，给了她新生的妇人。

　　但是李婶最近病了，病的很严重，从前天就开始发烧今天更是烧到说胡话。

　　她没有钱请不了大夫，买不了吃的，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弄到钱，除了……去偷。

　　先前有几个孩子去偷都得手了。

　　可李婶说，我们不能去偷，偷窃是要砍手的。

　　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很害怕，但她不能看着李婶就这么死去。

　　她在街上转悠了两天，终于看见了一个华服小公子。

　　她不想偷街上穿着打扮并不富裕的人的钱，小小的她隐隐约约已经明白，那些钱或许对他们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

　　所以她打算去偷富人的钱。

　　她卯足了力气撞向那华服小公子，从他腰间扯下钱袋，正准备快速逃跑，可惜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钱袋也滚到了一边。

　　眼见计划失败，就要被砍手，她趴在地上哇哇地大哭起来。

　　瞅着是个小丫头，那公子身旁的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望向主人。

　　那华服公子哈哈地大笑两声道：“还没见过这么笨又这么胆小的贼，算了，也算是让公子我开心了一回，阿约，给她点银子，唔，她这么笨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花，还是给她买点吃的和穿的，你再回府里吧。”

　　他旁边的少年道了声：“是。”

　　说完，少年到了她旁边。

　　他略带吃力地把她扶了起来，检查了一下她的膝盖，并没有受伤，才道：“这次算你运气好，以后别再偷东西了。”

　　她圆溜溜地大眼睛含着泪水看着他。

　　见她不说话，他又道：“记住了？”

　　她点点头。

　　公子和护卫已经走远，他牵着她瘦弱的手，引着她到了隔壁街的包子店。

　　在走的路上，她发现他的左腿有些跛。

　　她记得他给她买个好多的包子。

　　她拼命地往嘴里塞啊塞，那是她自离开父母以后第一次吃那么饱。

　　他瞧着她吃下了根本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的能吃下的量的包子，眼里露出了心疼，他摸了摸她的头。

　　她忽然噗通一声向他跪下道：“求恩人救救我婶婶。”

　　他诧异道：“怎么？”

　　她哭道：“我婶婶她病了，要请大夫，可是我没钱，求恩人帮我。”

　　（五）

　　等她和那人请了大夫到了他们住的那间破庙，李婶已经去了。

　　她脸上最后露出竟不是痛苦，是欢喜。

　　她猜测或许是李婶当年在弥留之际见着了她那被洪水冲走的儿子，那个她一直叫着阿顺的哥哥。

　　他出钱帮她把李婶葬了。

　　然后，无家可归的她跟着他到了董府，做了三小姐的丫环。

　　在那以后的几年他也常常帮村着她，在她受其他丫环欺负的时候保护她。

　　她很感激他。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感激变成了爱。

　　或许是在他给她扎风筝，教她放风筝的时候。

　　那天的天是蓝得发青，一朵朵云是卷着的，像羽毛，周围吹着让人舒爽的清风，想让人紧紧环抱住。

　　他拉着她啊，往前跑着，那天上的风筝飞啊飞，飞了好高好高，像是要引着他俩乘风去，去一个可以自由飞翔的地方。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与她有一样的心情，又不好开口问。

　　直到上元节的前两天，他跑来跟她说，他说他求了少爷，那天可以带她出府。

　　她听了很高兴，高兴得大半个晚上都辗转反侧，被同铺的丫环抱怨了好多次。

　　直到后半夜才安然睡去。

　　但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

　　三小姐因为不愿嫁给余家二少爷，就在她辗转反侧的那天晚上跟表少爷私奔了。

　　老爷大为震怒，将所有照顾三小姐的丫环全都痛打了二十大板，又不准请大夫。

　　有些身体差的丫环几乎当天晚上就没能熬过去。

　　她上元节那天傍晚死的。

　　那时，他就守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就好像几年前他握着的那双手一样的瘦弱，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她看着他，断断续续道：“我枕头下有我这几年存下的碎银子你拿着吧。”

　　“你腿脚不好，我知道你一到雨天就疼，拿这些钱给自己买些药吧，别老都把钱给你弟弟了。”

　　她还对他说：“我今天晚上是真的，真的想跟你一起去，我还没跟你一起看过花灯呢，我知道你跟少爷学了画画，我还想你在灯上给我画个小像呢。”

　　但她还是没能等到，一点一点落山的太阳抽去了她的生命。

　　闭上眼的那一刻，她的灵魂飘离了她的身体。

　　她站在他身旁欣喜地发现并没有所谓的勾魂使者来勾走她的灵魂。

　　她就站在他的旁边，离他很近很近。

　　虽然他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却也好，至少还能陪着他。

　　可他就这样守着她的尸身不吃不喝。

　　她几次在旁边劝他，但他听不到。

　　他不让别人搬走她的尸身，直到少爷命人强行搬走。

　　之后，他病了，又不肯吃药，到最后，大夫也不治他了。

　　虚弱到极致的那一刻他见着了她。

　　他笑了。

　　她骂他：“傻瓜。”

　　他道：“我就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想娶你，这是我上元节那天本想跟你说的。”

　　她一边抹泪一边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快吃药，吃药就会好的。”

　　他摇头：“好不了了，我想跟你在一起。”

　　“傻瓜。”她又骂了一声。

　　“是。”他承认道。

　　她眼睁睁看着他没了气息，却没能和他在一起，因为他被地府来的鬼差给抓走了。

　　她哭着，求鬼差一起带走她，他们推开了她，说：“你已不在生死簿上。”

　　（六）

　　“好了。”文约描好最后一笔道，“你看看。”

　　她有些恍惚，顺着他指引的方向往画上一瞧，画中姑娘虽是相貌平平，但那神态却是极美的，一
　　双秀目望向别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嘴角勾出一个落寞的笑，惹人怜爱，让人心疼。

　　她扑哧一笑道：“这都不像我了。”

　　她朝文约道：“你也真厉害，不美的人也能给你画出几分美来。”

　　他一愣神，没有解释。

　　她道：“提上我的名字吧，我叫黄青，黄色的黄，青色的青。”

　　他提笔，按照她所说在画名里加上了她的名字，又在画名后盖上了他的印。

　　“文约，文约。”她呢喃着他的名字，像是叫着自己的爱人。

　　一声声的叫疼了他的心，他想摸一摸她的头，手拿起了，又放下。

　　庙外，天亮了，耳旁传来清脆的鸟鸣。

　　她撑开了庙门旁的油纸伞道：“我带你出去。”

　　文约应了一声，跟着她离开了这座寺庙，出了林子。

　　漫长又短暂的一段路。

　　临别之际，她握着那把青色的油纸伞，将手中的画给他，郑重道：“我送与公子，请公子不要拒绝，若是公子不喜，回家撕了也可，烧了也可。”

　　说罢，便把那幅画放在他的手上。

　　那么薄薄的一张纸在他手中却似有千钧之重。

　　他接过，与她道别。

　　“文约公子。”

　　她忽然叫住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心中的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了四个字。

　　“路上小心。”

　　他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忽又边回过头来边道：“谢姑娘大恩，改日一定登门……”

　　却只见那把青色油纸伞放在地上，伞面上描了两片黄叶。

　　他走过去收起那把油纸伞，望向林子深处，不自觉的笑了，想着以后再来道谢罢，离开了。

　　他身后一片叶缓缓飘下，无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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