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深处

　　凤凰涅槃

　　苏烟坐在长廊上等待着，偶尔有几个白衣护士三三两两走过，午后的阳光温煦地洒进来，温暖明净。她叹一口气，百无聊赖翻起一侧书架上的保健宣传资料。此刻的宁静悠闲与候诊大厅的焦躁沸动形成鲜明对比。仿佛隔着层希腊神话中的叹息之墙。

　　“苏小姐，不好意思，夏医生正在手术中，估计采访还要再推迟40分钟，你要不要出去晃一圈？”
　　“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苏烟客气回笑。作为一名娱记，她很明白工作的一半时间就是等待。更何况这次采访事关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自然更是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好，”

　　“两猫四个二，我地主，这副我赢定了！”突然，宁静被打破，苏烟吃了一惊，从院长办公室旁的一间病房里竟是传来肆无忌惮的嬉笑玩闹声。
　　“你病得说胡话了吧，老九，饺子，这局给我狠狠压着他打！”

　　阳光从半掩的门口溜出来，在灰彩石聚集的矩形大理石上映出几个齐聚一桌的影子。
　　“有人在里面打牌吗？”苏烟又按耐不住。
　　“哦，”护士小姐把装着矿泉水的纸杯放下，瞟了眼那个“特殊病房”，面上尴尬一笑，“那是神经科的Doctor Weird，他在医院开设了专门的实验室，基本住在这儿一门心思研究，所以有时候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会喊上几个朋友过来偶尔消遣下。
　　“打牌？”苏烟还是不敢置信，却依旧小心翼翼问。

　　“有时候是打牌，”护士小姐明显避重就轻，还不忘强调：“他得到院长特许的。Doctor Weird虽然平时自由散漫了点，不过医术相当高超的。是我们医院乃至全国最出色的神经科医生。夏院长自然惯着点他的小脾气。”
　　“Doctor Weird？”果然是怪名字，她哑然失笑。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
　　护士走后，苏烟又一个人坐在走廊等候。忧思如雨后春笋直冒上心头，等会儿该怎么说服夏晓婵呢？该如何才能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饭碗呢？还有……怎么对付那个楚介扬。

　　如今苏烟满腔的怒火都以楚介扬为靶心一一投去！

　　她轻叹一声，仰进紫皮沙发里，回忆如棉絮般翩翩飘来。

　　那是两天前，全球知名珠宝公司Unexpected的新品系“凤凰涅槃”大型发布会。那是苏烟入行来头一次受命独挑大梁，代表Wilde传媒参加如此隆重的记者发布会。当上司庄小姐将流程提纲交到她手中，交代她：“好好干！”时，她简直受宠若惊，瞠目结舌！

　　她一度埋怨过庄小姐只拿她当苦力和跑腿的机器，从来不给她真正采访的机会。没想到是自己小人之心了。接过资料，心头迸发着感激与幸福。
　　“你好，我是Wilde传媒的苏烟。”苏烟来到会场门口登记，提起胸牌以证身份。
　　“请签字。”

　　苏烟提笔落款，道谢后刚要转身，一个男人疾步而过，YSL的清爽气息擦身而过。人很高，目空一切的孑然，不小心带到她，手里的资料被撞落一地。
　　“唉，你……”她正要抬头训斥那冒失鬼，人影都不见了。苏烟不满地在心里咒骂了句，低头拾起散落的资料。

　　走进会场，华美灿灿的桑坦石戒指的大幅宣传照挂在会场主席台身后。玉黍裸色的宝石清透诱人，华丽而不张扬的神秘幽邃，光芒迷倒众生。
　　“好兴奋，等会儿可以看到凤凰涅槃的真品！”几个其他报馆的年轻娱记已经按耐不住情绪。
　　“珠宝有什么好看的，最主要是可以看到楚介扬的庐山真面目。”
　　“楚介扬？哦，你是说Unexpected那个首席设计师吗？”
　　“当然，不是他还有谁？据说他年轻有为，英俊潇洒，在美国留学时还有某个国的公主对他暗送秋波过呢！”
　　“真的吗？那么厉害！”
　　“当然咯，他可是Unexpected的御用设计师，卡地亚和梵克雅宝都曾出高薪想挖墙脚，只是没有成功。”

　　苏烟终于挑定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有意无意地听着那些娱记的八卦。
　　如果说八卦是女人的天性，那作为娱记的女人八卦起来更是功力了得。短短十分钟，苏烟已经从他们口中获悉楚介扬的一切信息，从家庭背景到鸡毛蒜皮，无一不缺。连楚介扬小学的第一个同桌是谁都被挖掘出。苏烟对这些都没兴趣，她只知道一点，楚介扬是这次“凤凰涅槃”的设计师，她一定要想办法争取提问权！

　　不一会儿，所有位置都已经坐满，苏烟临阵还磨枪，低头对着手里的资料一阵恶补。

　　发布会正式开始，主办商的两个礼仪小姐笑容可掬引领着Unexpected的几位领导层人物和广告商以及代言名模一一入座。

　　当一个伟岸的男子坐到印有“楚介扬”名字的位置前时，全场一片惊嘘。
　　苏烟敛神一望，却是有种说不出的落空。这个行踪神秘莫测，手艺鬼斧神差的首席珠宝设计师完全没有苏烟料想中的出众。

　　当然，她并不是以貌取人，相反，主席台上的楚介扬按世人的眼光的确也算得上相貌周正。然而，可能也许是太过端正，苏烟只是觉得那些意想不到的珠宝与灵感不该出自这么一个看上去如此毕恭毕敬的男人之手。她看过他的作品，总觉得楚介扬应该是具有一种煊赫倨傲气质的男子。

　　苏烟正神游太虚，提问已经开始。

　　这回前排的一个记者首先抢到发言权：“请问这次Unexpected新系列的主打基石，您为何会选用这款坦桑石而不是红宝石呢？是否有特殊的含义？”
　　楚介扬脖子向前一扬，接近麦克风，一板一眼解释道：“因为这次的主题叫‘凤凰涅槃’，而坦桑石的原石就是在经历了坦桑尼亚的一场大火高温后象凤凰般出世的。坦桑石的紫蓝色火焰象征着一场重生的希望与革命。在很多宝石的候选名单上，我认为它是最合适的基石。”

　　“下一题！”

　　苏烟抢机举手，胳膊提得老高。

　　“穿粉色衣服的小姐！”主办方小姐目光睃了边后终于选中了她。
　　被点名的苏烟迅速站起来，将庄小姐提纲上的重点highlight问题提纲挈领出来：“楚先生，您刚才说凤凰涅槃有重生的寓意，和坦桑石一样是历经火的煎熬和考验，象征不停追求进步。听闻楚先生年幼时曾患有阿斯伯格综合症，社交上有很大的障碍，如今却成为世界知名的顶尖珠宝设计师，这和您这次的作品‘凤凰涅槃’有没有一种不断追求，提升自我的共鸣？”
　　当“阿斯伯格综合症”7个字从苏烟丹口一出，底下蓦地哗然一片，沸腾起来。这个尖锐的问题让主席台上的楚介扬马上嘴角一沉，面色骤变。在座所有人无一不震惊而向她齐刷刷投来责难的眼神。

　　“你哪家报社的？”楚介扬身侧的主办方质问的口吻。
　　“Wilde传媒！”苏烟愣了下，但还是如实回答。
　　“Wilde,”主办方女主管幽幽重复，在笔记本上匆匆记了几笔，一副珐琅长耳坠大幅度动荡，“下一题！”她抬头立马调转话头再入主题。

　　苏烟静静坐下，一颗心凉下来。低头复审起庄小姐给的问题提纲。明明提纲上是这样写的，她并无僭越不礼，完全按部就班，照本宣读。但是在座所有人的反应都说明确实出了问题，那些或鄙夷、或惊怒、或同情的目光让她心里却泛起不安的涟漪。没问到问题自信也泄了一半。

　　彼时一阵清醇饱满的轻咳从右侧而来，苏烟一看，一眼认出是哪个在门口擦肩而过的男子。
　　“我打赌你上司一定是女的。”
　　“诶？”苏烟吃了一惊，侧眼确认，那男子一身zegna银灰色笔挺西装，翻出雪白的衬领，一条孔雀蓝的领带，衣冠楚楚。容长的面孔，一双眼透出智慧的孤傲，正含笑向她。

　　在确认了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后，她才半带疑惑问：“你怎么知道？”
　　男人锐利的眸子在她身上一扫，“因为我实在看不出像你这样年轻美貌的下属会让男上司恶意陷害的理由。”
　　“你说我上司陷害我？”

　　“还不够明显吗？”他淡色冰唇分析：“你刚才那个一鸣惊人的问题，主办方早就通知各家媒体是头号禁忌！要么是你胆大无脑不想在这行干了，要么就是你很不讨你上司欢心，她故意借机让主办方这把刀将你封杀了！”

　　“封杀我……”她喃喃自念，难怪刚才问她是哪家报社的。苏烟瞬间省悟了一般。真是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没想到姓庄的女人这么狠。然而转瞬却更为惊异投目向这个点拨她的男子，笔挺的西藏上并没有任何工作人员证，可却能堂而皇之地坐在这儿，并不见有人来询问或阻拦。
　　“你是谁？Unexpected的新品发布会，以我专业知识，不是工作人员是不能进来的！”

　　男人突然摇头，哀叹一声。
　　“你叹什么气。”在对话中莫名的叹气总是能引来对方的好奇。
　　他笑笑：“我哀叹这世上果然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苏烟正纳闷他说此话的深层用意，他已经消除她疑惑继续说：“你要是智慧能赶上美貌的一半，一定会让我很心旌摇曳。”
　　“你讽刺我笨？”
　　“不，不！”他矢口否认，“这位……”他瞥眼到苏烟胸前的工作证，“苏小姐是吧，你可千万别误会了，我只讽刺地位比我高，官衔比我大的人。一般像你这样的，我都直接明说的。苏小姐，你真的很不聪明！”
　　苏烟听完并不生气，反是很有教养浅笑回击：“这位毒舌先生，如果你的品德能及上你衣着打扮的三分之一体面，我一定会很神魂颠倒。”
　　“看来还有股子负隅顽抗的劲！”男子眼里蕴起笑意，“可是你千方百计要采访我，我现在坐在你面前，你却不认识？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专业？”

　　苏烟犹疑一阵，再度打量他。在脑海把他字字句句一番整理，垂头落目在手中的采访资料上，长睫一抖，猛地惊异脱口：“你是楚介扬？”
　　男子对这断言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默然坐着很认真看着台上。苏烟自己对这推理倒是立马寻出破绽漏洞，觉得太不靠谱，接口：“不可能，你要是楚介扬，那台上那个是谁？”

　　男人嘴唇勾出一抹笑，“你以为姓李的就都是李逵了？他还有可能是李鬼。”
　　“他冒充你？”惊讶腾跃在她眼底。
　　“不，他是我助理。”
　　“为什么？”她实在搞不懂，她读《三国》时曾看到曹操因自己长相不佳而让旁人代替接见来客。可是如今，她望向身侧衣冠楚楚的楚介扬，论气质样貌，这原版毫无争议都超过台上那个山寨货。
　　“人不是珠宝，漂亮不见得要在公众场合露面。我不喜欢被记者问一些无聊的问题，比如刚才。”楚介扬还不忘讽刺她下。
　　“你知道我是被陷害的。如果你是真的楚介扬一定会有办法让我们报社和我逃脱黑名单！”
　　“抱歉，激将法可对我没效！”他拒绝得直接。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又冷眼旁观是什么道理？”苏烟终于抑不住怒言相向。
　　“因为你害我被人议论了，我不喜欢被人议论！我现在就能想象明天各大媒体都会把我和阿斯伯格综合症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凤凰涅槃！”
　　“就因为这个？”苏烟冷笑一声，“楚先生，你难道不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议论还糟糕？那就是没人议论你！我刚才简直是给你做了次免费炒作，你们这款凤凰涅槃绝对会火，不是因为你设计得好，而是我让媒体杂志聚焦到你身上。”
　　楚介扬眉色一变，终是再次将目光盯在苏烟脸上，看了好久，仿佛下定决心，“我没有白帮人的特例。”

　　“那就破例一次！”

　　楚介扬低头沉吟，半晌，眉头一扬，“既然苏小姐那么能说会道，舌灿若连，我倒的确有件事可以托付。”
　　“什么？”

　　楚介扬嘴角微微上挑，娓娓道来：“我最近看上一块稀有祖母绿，我希望能得到它，作为Unexpected下一季主打‘浅露清菡’的基石。可是我那帮下手个个口拙嘴笨，说不动别人割爱。”
　　“你想让我当说客？”
　　“你没信心？”
　　“那块祖母绿现在在哪里？”苏烟几乎不假思索。反正试一下总无妨！
　　“别急，让我慢慢说。”楚介扬和她打起太极，“传说，这块祖母绿原来是一位蒙古王爷的珍藏，品质绝佳。最终到了纽约一个珠宝商手中。由于原宝石体积过大,当时没人买得起。于是珠宝商决定将那祖母绿一分为二，其中一个被莎翁公爵爱德华八世买走，打造成戒指送给辛普森夫人作为定情信物。而另一半，在1986年2月15日，日内瓦苏富比拍卖会上，以290万美元的价格被一位美籍华人医生竞得，现在这块祖母绿，”楚介扬故意顿一下，以观苏烟急于求知的表情，才满意接口道：“被院长送给自己的女儿，她就是辛恒医院年轻的女院长夏晓婵。”

　　“夏晓婵……”她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

　　“没错，只要你能成功说服她同意割爱，钱不是问题。我就让你们报社解除□□！”
　　所以……她如今才会坐在这里等候着夏晓婵，为自己的事业做殊死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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