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于康回国之后第一次见到小踏是在一个阴天的下午，他像一个怪叔叔一样蹲在自家小区的门口。

　　等久了心很烦，在小区大门口的小卖铺那里买了一包红塔山，坐在花坛上抽，空留下一地的烟头。

　　老于家原来是住大院的，于康出国前一两年才买了房子搬过来，小区很大，离开了五年之久，进出的人于康都不认识了，看着他们或匆忙或悠闲的进进出出，越看他心里越是茫然。

　　你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陌生人，是的，每一个。

　　有血缘也好，曾经相爱过也罢，世仇也算了，最终都敌不过时间，不是大家都死了，你一堆，我一堆，就是形同陌路，或者，相见不如怀念。

　　吹来一阵风，三三两两刚放学的高中生从他旁边走过，不时的侧头过去看他，有几个胆子稍微大一点的女生，窸窸窣窣的商量了一会，居然上前来问于康的电话和□□。

　　于康刚出国以后就试着去联系小踏，可惜他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到后来就成空号了，问奶奶，奶奶说是妈妈不许他用手机了，不让他接客厅电话，那孩子那么听话，自然会按妈妈的指示去做，后

　　来大家都用□□了，于康找了两个以前的同学，跑到他学校去问他的号，结果小孩怎么也不说，他们无奈，把于康供了出来，“你哥于康叫我们问的，你爱给不给。”

　　据他们说，那小孩当时眼睛一亮，转身打开书包找了张信签纸乖乖写下号码后双手递了过来。

　　于康接过女生递过来的顶上有颗桃心的圆珠笔在纸上写下了号码，在她们离开时还说了句“记得加我哦。”那伙女生没走出三米远，就“咦-咦-咦——”的爆出一阵感叹。

　　于踏走过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一袋橘子，于康记得奶奶一直喜欢吃这个。于踏走路习惯保持与墙根一米的距离，低着头，这样他自然没有看到蹲在大门另一旁花坛上的人。

　　于康心里有些讪讪的，全世界都看得到我就是你看不到！

　　他跟在于踏的后面进了小区，于踏习惯爬楼梯，他就从电梯上到四楼的墙角等着，一般的孩子到了家门口都会下意识的走快几步，累了的话会在敲门的时候还靠在门上，敲门的声音也是会越来越急

　　，“啪啪啪啪——”活像个祖宗。

　　于踏走向门的脚步却是越来越缓，最终在门口停了两秒，弯起指头，“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规律得地下党似的。不像是回家，像是……给领导送礼。

　　在他快进门的时候于康终于忍不住了，叫了一声小踏，那小孩眯着眼睛看过来一眼，看清楚是于康以后，没多大的反应，冲他点点头，笑了一个，然后走了进去，关上门。

　　于康在门口站了三四分钟，骂了无数三字经。他有点气，但自己也说不上气什么。

　　是你喜欢他，不是他喜欢你，几年没见，你看到他激动，幸福，开心，不代表他也要这样啊，他没反应就没反应了，你难过个什么啊你，气死才活该。

　　在他准备离开了的时候，门又开了，于康正准备躲，才发现出来的是于踏。

　　“要出门么？”于康有点紧张随口问道。

　　于踏看了他好半天，一直抿着嘴，最后下了好大的决心似地，才慢慢放松嘴唇回答道：“是啊，去门口的超市买个订书机。”

　　于康咯咯咯的笑了，样子很好看，“都告诉你多少次了，那是小卖部，才多大的店啊，就超市超市的。”

　　于踏也终于忍不住了，提起嘴角微微一笑。“你还知道回来啊。”笑了没几秒，脸又冰了下去，“你这样弄得一切都乱乱的，不行的话我走好了，现在这样让我很不好过你知道么。”

　　于康没有接话，朝前走了出去，于踏走在他后面。

　　在门口的一家小饭店于康点了一碗土豆牛肉炒饭，于踏没要只是在边上坐下了，说要回家去吃，妈妈等着呢。

　　玩着桌上的调料盒，于康试探性的问道：“在家里……很不好过么？”要不是今天看到，以前他真不知道于踏会这么害怕回家。

　　于踏摇摇头。

　　心里一急于康就口不择言了：“你倒是说啊，搞得家里多亏待你似的，妈以前待你不是挺好的？”

　　于踏用指甲去扣椅子，“我不懂你和她都怎么了，反正你们玩游戏倒是玩得开心。”

　　于康最受不了于踏阴阳怪气的说话，再者自己这五年来辛辛苦苦的坚持被最在乎的人说成是玩游戏玩得开心，他心里顿时很恼火，“你知道个屁！”

　　于踏的眼泪差点就出来了，“你又知道哪个屁了啊你！你又曾想过我的感受吗？我高考完了报好了志愿等通知书拿到手以后妈妈才问我高考多少分，那个我叫了他十七年爸爸的男人却问我你就读高

　　三了啊，现在我上了好几个月的班，他们没问过一句公司里的情况，你一回来妈妈却奇怪的担心起来，每天一下班就叮嘱我快些回家，中午问我在哪里吃的饭，你们是觉得我不会难过么？还是觉得三四

　　千买来的命本来就不值钱啊？我T妈就不是娘生吃娘奶长大的啊！”他太激动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憋得脸红红的。

　　于康一点也不气了，他心里酸酸的，想把于踏抱在怀里摸摸他的头发说句你受苦了。最终克制住，低头想了想，说道：“要不你也搬出去住吧，钱不够的话房租我拿了工资给你交。”

　　于踏心里一下子就凉了，最终还是被赶出去了么？

　　他站了起来，往饭店门口走，于康一直在后面叫他，他也像没有听到一样。

　　下了班以后，于踏没有像平时一样直接回家，小忠答应了带他去看房子的。他们是大学时候的同学，现在又在一家公司实习，算是于踏为数不多的朋友。小忠不是本地人，找了个两室一厅和另一个

　　同学一起合租着呢。他读书时候就知道一点于踏的事，中午吃饭的时候于踏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待出租的房子，他就多少猜出来一点了，当然他还没有白痴到凑上去问一句你终于被赶出来了啊，他

　　点了点头，然后打电话问了一个老乡，果然问到了一个带厨房卫生间的小单间，据老乡说，旧是旧了一点，但还好房租公道。

　　看房交房租签合同一个流程做下来显得很是决绝。

　　就像是你三天前想吃一个梨，你找了好多水果摊一直没寻到，结果这个小小的想法慢慢的就升级成执念了，越来越想吃。三天后梨终于到你的手里了，你只会三下五除二把它吃掉，最终望着梨核你

　　连它的味道都想不起来。

　　为什么想吃它，又为什么要吃它？

　　为什么要搬出去，还想了这么多年，搬了就真的是你一个人了。

　　This is a big, big big world，你会害怕的。

　　但是，这个很大的世界上，于踏的认知里似乎没有一种感觉比被自己在乎的人嫌弃更难过了，总之再寄人篱下也不好了。

　　搬吧搬吧搬吧，开始新的生活吧。

　　回去和爸妈他们提出这个请求以后，就引来了狂风暴雨。

　　平时于康他奶奶骂他的时候，有妈妈在边上帮着，也不至于孤立无援，这次却是妈妈当主刀，于康奶奶充当个助手而已。

　　于妈妈本就是强势的人，说出来的话毫不含糊，句句说到剑锋上，捅死人还不流一滴血。

　　奶奶恨于踏恨了这么些年，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她想叫于妈妈怀个二胎，是男是女无所谓，老于家香火一直旺不起来，就盼着于爸这枝上散出去，罚点款也算了。自打于踏进了这个家门，她就知道

　　这二胎是无望了。

　　无望就无望了，就盼着他宝贝孙子快些长大长好些她看着也乐呵。

　　到最后就这么个宝贝还给那骚媳妇送到国外去了，哎呦喂可害死她这把老骨头了。儿子又怕这个骚媳妇，反对的话也没说什么。要是光为了他宝贝孙子的将来好，送就送吧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可是

　　事情似乎不全是这样。

　　一天中午她午觉睡到一半就醒了，到厨房去找酸角水喝，刚把水倒上电话就响了，还没等她跑过去电话就被人接了起来，于奶奶就不那么正大的躲在门后面听。

　　听口气应该是宝贝孙子打来的，骚媳妇和宝贝孙子聊了很久。久到连她这个老婆子都听出些端倪了，要知道她平时看电视剧要是没有字幕，剧情在复杂一点她都是理解不了的。

　　孙子走，是因为于踏，具体是什么，她还不得而知，也怪他们说得太隐晦了，但至少是知道原因是那个小野货了。

　　不给他小鞋穿简直对不起自己的宝贝孙子。

　　听了那些有的没的的话让于踏心里难过极了。

　　他躲到房间里去收拾衣服，他没想带多少东西出去，再说这么些年下来，他连衣服都买得不多。

　　刚把大一时候买的行李包塞了三分之一就听到房间门口有钥匙开门的声音。

　　于踏从来不知道自己房间门的钥匙长什么样，他只有一把大门的钥匙而已，都经常不用，要是有人在家，他还拿钥匙开门，奶奶又要开始骂了，说什么这孩子就是养不亲，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之类的

　　话。

　　每天他回家的时候，都会默默的祈求，一定是妈妈来开门啊，一定啊。要是还没进门就遭个白眼，他又要花大力气劝自己进这个门了。

　　开门进来的是妈妈，她走过去，把于踏抱在怀里，渐渐地就的哭了出来，眼泪蹭在于踏的肩膀上。

　　“我到现在还在告诉自己带你回来并不是个坏打算，我告诉自己我是有能力挽救一切的，小踏你可知道这些年了妈妈心里有多苦，要是这件事是错的，那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

　　你……小踏，你乖乖的听妈妈的话好不好，你救救于康那个败家子好不好……”

　　听了前半句于踏差点就说出妈妈别哭了我不走了我不走，但是听到于康的名字，他的心一下子就冷了，要他去救那个人？救那个对自己说你搬出去吧的人？

　　多么可笑。

　　两个人默默的坐着，不讲话。

　　等了一会儿，躲在门后面偷听的奶奶沉不住气了，她走了进来，往四周打量了一下，最终注意力留在了那个可怜的旅行包上。

　　用手指头勾起旅行袋奶奶高声说道：“你吃于家的，用于家的，抢了于家的钱去读书，如今毕业了，就想卷着于家的东西跑掉？我今天告诉你，门都没有！”

　　于踏扶住妈妈叫她坐好，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走到书架边上抽出一个本子，摆到奶奶面前，“十四岁以前的我没记，十年算作是十万好了，2001年开始每一笔账我都记得很清楚，一分一毛不少你的

　　，一年后的今天我还你钱！”

　　出了门以后，于踏大呼了一口气，两腮酸疼酸疼的。

　　包都没带出来，钱包手机什么的，都在包里。身上空空的，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于踏走了两步，天黑下来了有些冷，把手伸进裤包里，他忽然摸到了什么，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下午签了合同房东拿给自己的钥匙。

　　路过报刊亭的时候于踏买了两份报纸，他想着还好还有个地方可以去，钱真是个好东西。那边有床，没有垫棉什么的也不管了，到时候铺着报纸就睡了，睡不着的话顺便还可以读读报纸。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还在睡不着，很不甘心似的，他翻身起床出门从新回到那家报刊亭，和老板说自己要打个电话，还剩下三块二，说的时间不长的话，应该够。

　　那天见了于康以后，他们交换了号码，明明都没有打过，对数字又很迟钝，自己却奇迹般的记住了那个号码。

　　电话接通以后，于踏张口就沙沙的说了一句：“我撤出来了你回家吧，现在不用心烦了。”说完便把电话挂掉。

　　转身还没走出多远，却被老板叫住了，于踏疑惑的回头。

　　“刚刚那人又打回来了，来接一下。”

　　“哦。”于踏接过听筒。

　　“你T妈在哪里啊，我在慧明路我打车过去找你。”电话那头的人气势汹汹的说道。“我告诉你我没欠你的，你别T妈在我面前装可怜装委屈。”

　　于踏真的哭了，做一个小丑都做到无地自容的地步，也只有他了。他清清嗓子，“我没装什么委屈，就想告诉你我搬出来了，你也眼不见心不烦了，那是你家，你回去吧，我不是杜鹃。”

　　于康有些无奈，扯着嘴笑笑，告诉自己，那小子就这副德行，自己也别和他计较了，宝贝是拿来宠的，骂不得。

　　调整了一下语气，于康温温的说道，“咱先不说别的，你就告诉我，你在哪，我在和他们吃烧烤呢，我给你带些过去。”

　　于踏整个下午没吃任何东西，肚子早就空空的在叫了，奔波了一天，还受了不少委屈，这话刚听到耳里，整个人就沉溺进了来自于康的那份温柔，讪讪的把地址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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