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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雪
国朝神锡六年,帝京的第一场瑞雪降得格外早。甫过立冬,户部刚刚筹措了这一年的岁暮雪寒钱,天公就跟着凑趣,刮风扯絮地舞弄开来。皇城的金瓦丹楹、雕梁画栋、碧海曲池皆傅上浓浓粉妆,宛如琼宫阆苑。紧接着大内又传出一个好消息:咸阳宫的淑嫔谢氏有喜了。皇帝喜得无可不可,当下颁了口谕,将谢氏晋封淑妃。于是宫中的大小妃嫔、老少女官们亦不惧雪寒风冷,鱼贯着前往咸阳宫道喜。一时环佩风鸣,衣香缭绕,美人们言笑盈盈,相与往还。咸阳宫御道上的半尺积雪,都被往来的朱靴素履给碾成了雪泥冰浆。
自今上即位之后,虽然皇后贤淑宽厚,宫壸肃清,三宫六院之间却总不大听得见婴儿哭声。周德妃生了个哥儿,却是个死胎,孙丽嫔倒生了个活物,却是个公主。倒头来宫中只两位皇子,还是今上登基之前养下的。皇长子杨檀为皇后所出,可惜体弱多病,长到十六岁尚不能出阁读书;而皇次子杨杞还算康健,生母杜氏却出身却过于微寒。如今谢氏有喜,不啻于寂寂雪天中炸响一颗惊雷。
谢氏原本出身不凡,其祖母便是先皇杨铄的异母妹妹熙宁大长公主,故而细论起来当今皇上还是淑妃的表叔。当日这位谢家常嫡长女小小年纪便容止出众,性情乖巧,颇得薛后垂青,时常奉召入坤宁宫伴驾,被宠得像半个公主。不料新皇杨治甫登基,便对这个刚及笄的表外甥女一见钟情,执意要纳入后宫,薛太后拦也拦不住。因为辈分错乱,无论薛太后还是熙宁公主都颇觉尴尬。更不用说那些刻板的御史,含酸的妃嫔,背后说什么的都有。最初几年里,谢迤逦受了不少闲话。只后来圣眷隆重,谢淑妃本人也甚是小心稳妥,上下周旋,才渐渐息了风波,不大有人提这些话。以谢氏的身份和宠眷,倘若有幸诞下一位健康的皇子,只怕母子二人将牢牢占据皇帝心中那个最重要的位置。
虽是寒风愁云的雪后天气,咸阳宫却暖意融融。朱牖紧闭,青帷低垂,雪球似的猫儿正偎在熏笼边上做着好梦。金貎吐出一缕清甜,如香蜜入水,在小巧的暖阁内缠绵不绝。
玉稠细细检点众人的贺礼,多是些衣料、荷包、头面、钏环之类,偶有特别用心的人,送来些宋徽宗的花鸟、倪云林的山水、赵孟頫的法书,特投了谢淑妃的雅好。玉稠一边誊写礼单,一边拣些要紧东西,呈给谢淑妃过目。
谢淑妃正伏在一张鸂鶒木嵌大理石画案上,捏了一支筇管小纯毫,细细的勾着神女的眉眼。她神思专注,眼皮子也抬不起一下,任由玉稠将东西一一地收在格子里。
“一张画儿弄了三四天。娘娘有身子的人了,还不将息着些。”玉稠原是陪嫁入宫的随身侍女,与谢淑妃乃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如今入宫六年,仍旧只管把娘娘当小姐来数落。“我看杜贤妃送的那一轴慈航真人渡海图就好,还是林待诏的手笔,何不就挂上?”
“还是自己画的好。”谢淑妃说。
“那可是呢,”旁边的珠秾凑趣笑道,“皇上都说过,凭他是画院的谁,也比不过咱们娘娘的丹青出众。”
谢淑妃微笑着摇头:“林待诏是本朝国手,钦封的锦衣卫千户,我还要称他一声老师呢。只是我觉着,那慈航真人渡海图轴固是上品,可惜泥金填墨,跟我这屋子不太搭配。我想画个仿顾恺之画意的洛神图。待到年下,南省送来的水仙花也开了,选一盆来供着神女,岂不雅致?”
珠秾连忙点头称是。谢淑妃立得乏了,遂搁下笔叫珠秾收拾了,自己慢慢地踱到炕上坐着。早有人捧上燕窝粥来,才吃了两口,又想起方才玉稠清点的书画,顺手从格子上抽了一个册子翻玩,却是青山古庙、高士牧童之类,不大有趣,
“那是沈敬嫔送来的,请娘娘闲时翻着解闷儿的。”玉稠立在一旁说。
“难为她费心。”想来沈慧慈的父亲在苏州做了几年官,颇结交了些名士,谢淑妃撂下册子,又抽了一卷仿宋院的折枝花卉,甚觉娴雅悦目,于是细细看起来。
“这是魏惠妃送的。长乐伯家的好东西就是多。”
“皇后娘娘呢?”谢淑妃忽然问道。
“皇后?”玉稠笑道,“娘娘可是忘了?皇后的礼物,今天一早就送来了,一卷手抄的《太上琴心文》,还说不用过去磕头谢恩。娘娘倒忘了?”
谢淑妃一怔:“是呢。”不觉皱起眉头来。
“难怪娘娘记不得。每回年节啊祝寿啊,皇后的礼物皆是手抄经书,再不错花样。答应、常在们就送一卷百字的,九嫔就送五百字的,妃子们就送千字的。”珠秾道,“咱们的皇后娘娘,可真是天下第一个公道人。”
“可知道皇上几时来?”谢淑妃忽问。
“刚才乾清宫有人递话过来,说今天有一百来个折子等着批红。晚膳都传在书房里了。”
那就是说,大约不过来了。谢淑妃搁下册子,探身望了望天色,说:“给我换大衣服。”
珠秾忙开了衣柜,翻出一件大红妆花云鹤绒长袄,一件豆青色剪绒獬豸披风,笑道:“娘娘又要去看皇上啦?”
谢淑妃瞧着她拿出来的衣裳,微微皱眉:“咱们去慈庆宫,上午刚送回来那身月白的就好,太后可不喜欢大红大绿的。”
珠秾吐了吐舌头,赶忙去拿。这边玉稠端出了妆匣,替谢淑妃篦头发:“路上还滑着呢,何必急在这时去?”
“昨天慈庆宫赏了那一盘子金银锞子下来,我就该去磕头的,只是皇上过来才耽搁住了。挨到今天才去谢恩,已是有些迟了呢。”慈庆宫可不比坤宁宫,礼数上一点儿也怠慢不得。谢淑妃从匣子里拣了一根羊脂玉仙人满池娇挑心,插在金丝梁冠上。镜子的银光悠悠转转,映出一张雪白莹润的鹅蛋脸,正与白玉挑心遥相呼应,愈发显得清艳无俦。淑妃谢迤逦正是双十年华,韶光盛极。
谢淑妃把时辰算得很准,恰在薛太后午睡方醒时,轿子落在慈庆宫门口。她瞧见宫门口已经停了两架暖轿时,心中微微诧异,才四下看了看,便有慈庆宫管事太监张纯过来低声说:“杜娘娘和二哥儿在里面……”谢淑妃粲然一笑:“许久不见他们母子,这可真巧。想必母后也很高兴罢?”
张纯眯眼笑着点点头:“太后老娘娘今日心情大好。”
万安二十三年,镇国公长女嫁庆王杨治为妃,翌年即传喜讯。彼时杜鸿波原是王妃的陪嫁侍女,于主母安胎时偶被临幸。于是世子杨檀出生后一年,杨治又得了一个庶子,起名杨杞。只是杜氏虽薄有几分姿色,才情却十分平庸,杨治对这母子不甚垂顾,登基后不过按例给了个贤妃的名位。
除了自家的外甥女皇后和从小养大的谢淑妃,薛太后是不怎么搭理皇帝的三宫六院的。杜贤妃除按例定省之外,也不曾有过机会奉召入慈庆宫伴驾,今日却是来得蹊跷。
谢淑妃入内,先拜过薛太后,又与杜贤妃行了平礼。太后果然心情甚好,正倚在罗汉榻上揉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猫儿,待她们行礼完毕,便招淑妃坐在她榻边,牵了手细细打量一回。薛太后问了些日常起居的话,吃的什么补品,夜里可加餐,请了哪几个医婆照看,要不要传太医令等等。看见玉稠和珠秾两个,又各自打赏了两个金锞子,叮嘱她们好生伺候:“有什么事情都立刻来回,不可有半点差池。”
“母后可放心,她们最是小心勤谨的。”谢淑妃笑道。
“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太后看着她含笑道,“当初你从我这宫里抱走的那只猫儿,名叫瑟瑟的,可还养着?”
“一直养在我阁中的。如今三岁了,生得十分健壮,极像它的娘亲呢。”
“好极。”太后笑道,“你如今有身子了,不如把猫抱回来吧。这些活物儿原不甚干净,也怕它惊扰了你。雪丫头老了,整日躲在熏笼上睡觉,想也活不了多久了。让瑟瑟回来住着,她们母女团聚——只怕你舍不得。”
谢淑妃当然舍不得。薛太后平生爱猫如命,宫中有专门的猫儿房,各地所进的狮子猫、波斯、琉璃眼儿,团团成群。三四个近侍内官专饲猫,每日梳毛修爪,都以哥儿、姐儿称之,宛然皇子公主。谢迤逦在薛太后身边随侍,侍弄猫儿亦得心应手,太后一时高兴就赏了她一只名种波斯。
“舍不得是自然的,不过母后说的对,回头我就让人把瑟瑟送过来。”谢淑妃笑道,“我们年轻,这些事情都不懂。多亏母后教导。”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的为太后捶着腿。这原是她从小做惯的事,薛太后摆了摆手,笑道:“罢了,如今不敢劳动你,你给我安静坐着。”
淑妃应承了一回,眼光朝室内一转,看见皇次子杨杞静静的坐在墙角,盯着自己的袍子上的飞鱼纹的发呆。
杨杞已是十四岁的少年,这一两年个头憨长,比杜氏还高了寸许。因未行冠礼,只梳了个抓髻,脸上眉目混沌,犹是一团稚气,倒好似上元节里的一只纸糊的狮子灯。淑妃笑着问他,书堂里都教了些什么,讲读师傅是严厉还是和蔼?杨杞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一向不大有机会出来见世面,此时见这个天人似的妃子拉着他说话,连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期期艾艾地说了些程子、朱子之类,便接不下话茬儿来。
淑妃想起自己的胞弟谢迁。那是帝京有名的神童,今秋刚满十七岁,即在秋闱中一举夺下解元。腹有诗书,应对雍容,方是书香清贵子弟该有的格调。杜贤妃终究是贱役出身,养出来的孩子也不甚伶俐,曼说去比谢迁,便是比一般读书士子亦不及。难怪皇帝一向不待见。也不知太后看了杨杞这幅样子,又是个什么心肠。
虽是肚子里这么想,谢淑妃仍旧笑笑地引着他对答,只说些论语上的浅显句子,一点儿也不给他为难,反而连称二哥儿聪慧多才。杜贤妃原是不识字的,在一边听着倒有些讪讪,闲坐了一会儿,便借故要告辞。
“楝哥哥为什么不在?”杨杞忽道,“我想等他回来。”
徵王杨楝是皇帝的侄儿,十五岁即封钱塘郡王,住在杭州。太后极其宠爱这个长孙,去年春天又以自己病中思念为名将他召回帝京,破例晋了亲王,一住就是一年多。
薛太后笑道:“他去了阳台山,今日是回不来的。明日他来了,我让人去接你过来和他说话。”
杨杞显然有些失望,四处看了看,仿佛不太相信太后的话。杜贤妃忙说:“走罢,明日再来也不耽误什么。这孩子偏是喜欢粘着徵王。”
薛太后淡淡道:“是这宫里孩子太少,长哥儿又弱,可怜阿杞从小连个玩伴也没有。”
杜贤妃瞧瞧谢淑妃,笑着说:“等谢娘娘生下孩子来,就该有伴儿了。”
薛太后瞥了淑妃一眼,正要说什么,忽听杨杞问:“祖母,楝哥哥是不是明年就要回杭州去了?”
谢淑妃和杜贤妃听见这话,俱是一惊,不觉朝薛太后看去。太后脸上似有一层。她瞧着杨杞,含笑道:“他在杭州有自己的王府,如今不过是暂回京中陪我几天,将来当然还要回去的。只是……他什么时候走,要由你父皇决定。”
杨杞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薛太后缓缓道:“明年或者后年,你也会加冠,紧接着就是册封、纳妃、之藩。祖母想把你们留在身边,可是你们一个个都会走的。”
杨杞虽懵懂,也听出祖母话语里的伤感,连忙说:“阿杞不走,永远陪着祖母。”
只有受封太子、即皇帝位,才能永远留在宫中,其余皇子成年之后都必须远远地离开皇城。本朝皇储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养下的嫡长子不堪造就,庶长子杨杞距离太子之位确有一段不近却也不远的微妙距离。此话一出,杜贤妃吓得脸色都变了,慌忙去看谢淑妃。谢淑妃神色自若,只含笑瞧着太后。太后淡淡道:“这倒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
杜贤妃心知这个话题碰不得,忙劝慰了几句,拉着杨杞出去了。
或者成为太子,或者远离帝京。而腹中这个孩子即使平安降生,也只是庶次子了。谢淑妃暗自琢磨着刚才的话,心中烟水迷茫,凉凉的不知是何滋味。忽然听见太后唤她名字,连忙应声。
薛太后先问了问皇帝的起居,谢淑妃一一回明,又说皇帝最近忙碌,不常在咸阳宫留宿。“不留也好,”薛太后微笑道,“免得你的宫人也被他拐跑了。”
谢淑妃揣摩这话,似是针对杜贤妃的旧事,不觉疑惑起来。薛太后今日此举,究竟是想抬举杜氏母子来敲打自己,或是别有深意?
“既有了身子,不妨请你的家人入宫探视,”薛太后缓缓道,“这是喜事,大家一同高兴高兴。”
听得太后发问,谢淑妃忙回道:“多谢母后关怀。妾已向皇后娘娘请得懿旨,不日家母会进宫来看我的。”
薛太后闻言笑了笑,又道:“令堂是山阴沈氏的长房嫡女吧?前几年圣瑞节我见过一回,好一个端庄娴雅的诰命夫人……你祖母便不来么?”
谢淑妃略觉尴尬,低声道:“近日祖母身上不大好,如今出不得门。”
“记得早年间熙宁刚出嫁时还恋着宫里的旧家,常常进宫来瞧我和先帝,后来各自养了孩子,就……疏远了些。记得前几年万寿节她还带着你家几个小女孩儿一道来听戏,这一两年却再没见过。”
谢淑妃慢吞吞道:“祖母上了年纪,身体沉重。家中琐事又多,礼数上考虑不周,请母后海涵。”
太后摇摇头,似是自语:“这个皇妹啊……不是我非要数落你祖母的不是,她自小深受宠爱,心气高傲,最是个执拗不过的。唉,其实人到老来,万事皆休,旧日种种能有什么看不开?不过剩了这几个老姐妹,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谢淑妃笑道:“母后这话,可生生折煞我们这些小人儿了。母后还有千秋万年的安养,我祖母也会长命百岁,两位老人家想见多少面都是有的。只怕是从前太过要好,见得腻烦了。索性多攒几次一块儿见,倒还新鲜些。”
虽然明知这不过是奉承说笑,薛太后依然被她逗得呵呵几声,连她膝上的猫儿都凑热闹地喵呜起来。
闲说了一会儿,看看快传膳了,薛太后端起了茶盅歉然笑道:“你是有身子的人,要多补着些。我今日吃斋,就不虚留你了。”
谢淑妃辞了出来。刚走到廊上,就听见里面有人说:“御膳房管事送烤野鸭子来了。”声音不大,却真真切切的。
“娘娘别多心,”玉稠低声道,“太后养的那些猫儿最是挑嘴,那些烤鸭子都是喂猫的。”
“我何曾多心了。”谢淑妃淡淡道,“你别这样,难道我怀了个孩子,就什么也听不得受不得了?”
玉稠笑笑不语。
雪后的空气清冽如甘醴,风把筒瓦上的白雪扫下几片,打在宫人们的纻丝衣裙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淑妃谢迤逦在慈庆宫前的玉阶上站了一会儿,天色还不算晚,远处乾清宫峨峨如昆山。她似乎看见微黄的灯光下,皇帝半躬着背的样子,不觉出了一回神。半日,忽又自语:“此番母亲入宫,须得跟她好生讲一讲弟弟的婚事,不可再拖了。”
“哪里又操起这个心来……”玉稠无声地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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