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路深似海

作者:苏州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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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是被天使遗忘的孩子。



      【壹】

      很多年后,我站在岁月的乱葬冈上,无数时间留下的尸体就被我踩在脚下。我依旧能清晰地记得我出生的那一天。七月热火朝天的某一天,母亲竭斯底里的惨叫声,带着哭腔,唤醒已经在她肚子里沉睡了九个月的我。我在一片血泊中降临到这个世界。主说这样可以赎我前世欠下的罪孽。
      周围一片叹息,是个女孩。
      从我开始第一声的哭泣,似乎就注定我日后必要承受很多苦难。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宿命。我也从那片唏嘘声中懂得了一些事情,我的出生是整个家庭的悲剧。因为他们一直希望母亲能生下一个男孩,来延续他们的血脉,继承他们的香灯。即使活在二十一世纪,在这个传统的中国家族,依旧奉行着男尊女卑的思想。母亲看了一眼我,眼里满是无尽的失望。祖母知道是个女孩后,一脸不悦地走开。爸爸站在逆光中沉默着,其他亲戚也幸灾乐祸逐渐散去。
      后来他们也没有如愿拥有一个儿子,因为母亲生下我后身体一直很虚弱,加上过度的劳累,再度怀孕的机会几乎为零。因此,她的脾气很不好,经常没理由地打我骂我,嫌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经常骂我是“蠢材”“废柴”等。末了添上一句,要是生个儿子那该多好啊。我从不对这个女人抱有任何期望,不期盼有天她哪一天会良心发现不再对我恶语相向拳打脚踢,不再用指甲戳我的肉。我只是觉得她可怜,所以并不在表面上反抗她。只是冷漠地站在那里,随她怎么样就怎么样,日子久了就对这一切失去知觉。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买衣服,大多颜色鲜艳。我从没有告诉过她,我只喜欢素白色的衣服,我也不喜欢穿裙子。有一次她要我穿一条淡紫色的公主裙,我执意不穿。她就威胁我说,你不穿我以后就不管你了。尽管我心里有点害怕,但是我还是没有穿。过后,她依旧管束着我的一切。在我还没有完全拥有自己的思想之前,我都是以逆来顺受的姿态接过她给予我的所有。充满辱骂性的恶毒语言,时而不时的轻度虐待,崭新花哨的衣服或者是被她以“为你好”的名义灌输给我的各种思想等等。
      我知道其实她是爱我的,只是爱太少讨厌太多,所以那些母爱的光芒都被遮盖了。她没有察觉,我也假装看不到。我们就是以这种僵硬的态度,在同一间屋子里生活着。像是两棵仙人掌,想要靠近却又被彼此身上的刺伤害。
      少年时,我心里常常有叛逆的倾向。但是又害怕被她知晓。因此总是暗地里有一些不太正当的方式来诅咒她。
      也许是因为电视剧小说看得多了,我也曾经怀疑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但是这种戏剧性的情节发生在我身上的机率不大。那个年龄,天真到以为一件小事情就可以惊天动地,其实都不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轰动而已。地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按着永恒的规律运行着,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手表里的时间过了24个小时就会重新计算。无论你过得好还是不好,都没有机会再来一次。有些事情,我们无法选择。就好像我们注定了会降临在哪个家庭,就好像总是东边日出西边日落。既然无法选择这些,就只好去选择那些我们可以选择的,能够选择的。
      因为骨子里有着某些盲目的乐观和逆来顺受的因子,这些年过得也算得上是妥当。

      也许你也见过流星,在深不可测的夜空轻轻一划,留下一道明亮的尾巴。
      也许你也相信童话,只要双手合十诚心地去祈祷,愿望就会在瞬间实现。

      很多年前,我也是那么一个天真的小孩,以为看见了流星就会得到幸福。但是无论我许了多少次愿,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连我的愿望都发了霉,却依旧不见有巫女挥动过魔法棒。我希望身边的人都可以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不再受疾病的缠绕,但是其实原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灾难和烦恼;我希望长大了后会有一张美若天仙的脸蛋,赐予我完美的爱情,但是其实我的相貌早在我出生的那天上帝就为我塑造好了……
      我也没有觉得很失望,因为明天依旧会到来,奇迹还是会有可能发生。就算过去的未能如愿,将来也一定会更加好的。
      林熹薇说我这是盲目乐观。
      我说:要是人活着没有希望,就跟死人差不多。
      再绝望的境地,也必然有一丝不轻易发觉的曙光,绝处逢生。
      不是没有在失意的时候想放弃整个天下,但是抹干眼泪后还是要重新收拾旧江山;不是没有在孤独的时候想要在这一刻死去,只是走进繁华的闹市又开始觉得人活在世的美好。
      所以无论我被命运怎么摧残,我还是祖国未来娇艳的花朵。

      在七岁的时候,我不再叫她妈。而是简洁明了的一个“你”或者“她”。老师教我们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的时候,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觉得喉咙非常的干涩、瘙痒。
      原来那么多年,因为我们的冷漠,爱已经冻结成冰。

      同样是七月,艳阳似火的盛夏,他们从孤儿院里领回了一个男孩子。他九岁,比我大两岁,整齐的短发,干净的衬衫,眼神里有种陌生的恐惧。他们哄着我叫他哥哥,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或者可以暂时称它为,混合着同情和爱的光芒。小男孩把手伸过来,怯怯地说:我叫纪藤羽。
      他比我高一点,皮肤很白,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阳光落在上面的时候。让人感觉他是一个精致的瓷器,有生命的瓷器。因为我看见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的,那是呼吸的姿态。
      我用尽全力打落他伸出来的手,只感觉到手上是一阵剧痛,相信他也是一样的痛觉吧。但是他依旧很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哭不闹,甚至嘴角还有微微的笑意。如果他是瓷器,那么我这一巴掌下去,他肯定会碎了。但是他依旧完好无缺,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不是在做梦。他是鲜活的人。
      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望着他,没有开口说话。

      当爸妈转身去忙其他事情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原本平常的笑,竟然射出了一丝狡黠的光,我看到他的嘴巴在动,然后发出一些细微得如同风的呢喃的音节:程海珊,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注定要在这纷纷扰扰的红尘中相遇。
      如同那些恶魔在午夜下了咒语。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心底闪过一丝惊慌。但是我还是努力压抑着脸上的表情,假装出很冷静沉着的样子。关于这些,我不知道一个七岁的小孩是如何做出来的。但他所露出来的邪恶的光很快就消失了,似乎是我的错觉。也许那个时候我的幻觉症已经开始加重了。
      纪藤羽依旧安静地站在我的对面,带着男孩子特有的羞涩,微微笑着。我心里明显感觉到,他的出现将会把我原本的生活框架全部打烂,重新构造。
      我独自走开。不再去理会那个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小男孩。我甚至心有不甘地想,他与我们家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凭什么一来就能得到爸妈的宠爱。这使他来到我家的第一天,我都对他充满了防备和憎恨。
      自从纪藤羽来到家里之后,我得到了更多的自由。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关注我,他们似乎更加喜欢那个从孤儿院里领回来的孩子。我看着他们脸上堆起的笑,觉得无比恶心。血浓于水的亲情,竟然比不上一个外来的孩子。
      我把所有的厌恨都发泄在纪藤羽的身上。他穿着比我光鲜的衣服,他吃着比我更营养的早餐,他得到的爱也比我多很多。因此,我总是和他作对。他要走左边我偏要走右边,他来教室找我我就躲在操场。
      我对林熹薇说:我对这个人恨之入骨。林熹薇笑着说:可是我觉得他挺可爱啊,是你的偏见太厉害了吧。
      曾经买过一本很劣质的日记本,在上面写满了纪藤羽的名字,然后用笔戳得满目疮痍。觉得这样很泄恨,看到他的时候心情也自然舒畅了很多。
      其实小时候所谓的“报复”都是这样轻易得到满足。尽管有时候也幻想过自己拥有强大的魔法,或者有一天他会遇上很多倒霉的事情,会死得很悲惨。但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改变,他在别人眼中依旧那么优秀。
      他对我,也像对待自己亲生的妹妹,并没有因为我的各种恶作剧而生气要打我或者骂我。很多事情,他知晓一切真相,却又微笑带过。令我的反抗似乎是一个在台上自导自演的小丑,渐渐变得乏味。而我最终也因是独角戏而疲惫不堪。

      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由敌人转变为亲人。

      那年冬天异常寒冷,雪下得很大,我准备下楼去上课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疼痛感令我痛得不得不扶着楼梯坐在大理石上,觉得整座房子都旋转起来了。头很痛,像是被一双手生生地撕裂开来。我用手探了探额头,很烫,全身缺乏力气,我坐在地板上开始低声叫唤:妈。我总是在最无助的时候叫她的名字,即使她并不疼爱我。但我还是认为她是可以把我从任何困境里救出来的那个人。
      但是她没有出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双白色球鞋。他弯下身来问我怎么了,当时我就痛得抱着他哭了起来。我说:我好难受啊。像是在一座孤岛上,放眼望去尽是荒凉,然后见到了一只独木舟向我划来。于是我不顾一切去呼喊,希望得到救助。没有人愿意放弃可以生存的机会,我并不厌世,甚至有点贪生怕死。尽管世间如此薄凉,我也绝不会辜负父母赐予我的生命。他们可以不要,但我珍若至宝。
      纪藤羽摸了摸我的额头,没有说什么就背起我奔向医院。他的背不大,但是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我。他的双脚如马蹄不停往前,生怕迟一秒我就会灰飞烟灭。我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但是我很累,于是趴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海珊,海珊,海珊。一声比一声担忧,一声比一声焦急。
      醒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了一阵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弥漫在房间里。墙壁很苍白,像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窗边有大片绿色的爬山虎,阳光轻轻抚摸过每一片叶子。
      海珊,你醒了。坐在床边的纪藤羽递给我一杯温热的白开水。
      我的眼睛却在茫然地四顾周围,没有看到我想要见到的人,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来。我沮丧地低下头叹息了一声。
      他大概是猜出了我的心事,脸上被一层淡淡的忧伤所覆盖着,口齿之间发出的声音有点低沉:我给爸妈打过电话了,可能是因为太忙了所以没办法抽空来。
      我别过脸去,看着那一窗葱茏的绿都几乎要掉下泪来。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拔掉手上的针头,冷冷地说:我们回家吧。
      他把我按回了病床上,我第一次听到他对我大声吼:你白痴吗,现在你还发着高烧,吊完针再回去!而且医生还要给你的身体做个全面的检查。
      我使尽全部的力气去反抗他,像是一头小野兽拼命地想要挣脱猎者的魔掌。我扯着他的衣服,咬着他的手臂,他就是不肯放开。终于觉得累了,安静地坐在床上,眼泪大滴大滴地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划破了我的脸,坠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怔了一怔,然后抱住了我。
      妹,不要难过。他有点不知所措地安慰着我。
      我哽咽地说:我想回家,哥。那是我第一次叫他哥。

      我不喜欢这里,好像是一座死人的坟墓,让我感觉到自己可能随时会死掉。
      他抱着哭成个泪人的我,沉默大语。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永远都是那么深不可测,喜和怒都被埋在那些温柔的笑容的背后,让人看起来觉得他永远都是那么快乐。其实他只是戴上了一副假面具,装出快乐的样子去讨好别人,掩饰真实的自我。这无疑是一种很好的自我保护的方法。
      我的脸埋在他的胸膛前,闻到了一阵清新的柠檬沐浴露的味道。
      在医院呆了一天之后,我还是执意要回家。纪藤羽问过医生没有什么大碍之后才同意我回家。
      推开家门,里面只有一些豪华的家具摆设,是一座用寂寞堆砌起来的空房子。
      爸妈是在晚上才回来的,那时我和纪藤羽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影,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是听到钥匙插进门锁时发出的声音立即就清醒过来的。熟悉而冷漠的脚步声,皮鞋与高跟鞋的完美搭配。
      然而他们只是看了我一眼,淡淡问了一句:你没事吧。我说:没事。只是感冒发烧,吃过药就好了。
      他们没有再问下去就上楼去了。
      我忍着没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纪藤羽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以及他们的事业,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心脏缩小,这样就可以不必容纳太多的人。把自己的围城弄得更小,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走进去。因为不愿意把爱分给太多的人,想留全部的爱给自己。就算是骨肉至亲,也不会比自己更重要。用了十年的时间只是为了验证人人都是自私的道理,我为自己的愚蠢失声笑了起来。
      他们总是说我们长大了,很多事情都应该是我们自己去完成,不可以再依赖他们了。其实他们不过是在推卸责任,为自己的漠不关心找借口而已。
      但是无论我遇见多么糟糕的事情,纪藤羽总有办法帮我摆平。我曾问他为什么,他只是很简单地说了一句,因为你是我妹妹啊。
      因为你是我妹妹啊。只是因为这一句简单的话,我对他的恨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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