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相忆不相忘

作者:若闻西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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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忧莲


      十月的扬州虽无胜景,但是天气却很宜人。
      披一件夹袄,带上几本闲书,去茶馆叫一壶热茶,看往来的行人。程青淮很想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偶尔工作一下赚几个钱,大多数时间就这样无所事事。
      十里长街是扬州最繁华的去处,文人骚客最喜欢做的事和程青淮有些类似,只不过程老秀才写不出那些酸诗文,也很少堂而皇之地去逛青楼。
      他喜欢一路向东,快到城门处才停下。在明月桥上看船夫把今天的货物运进城里,入城的车马在他身后疾驰;再往前走,便到了竹西路上,十里长街便发端于此;街边有一小亭,许多人喜欢在此休息,来得晚了就没得坐。程青淮会在这里歇歇脚,跟旁边的茶摊买些茶水,顺便和亭子里的人天南海北的扯上一阵。心情很容易就变得轻松起来。
      他年轻时经常在这里接到生意,甚至还有黑拳师护镖的买卖。只不过现如今,那些亡命人都已不知去向,竹西亭只是个普通的凉亭罢了。
      还是先把手头这件案子先放一放。
      反正那凶手已经逃走了,扬州城一时半会儿还算安全。长史大人秋后就要调离扬州,只要这段时间不出岔子,后面的烂摊子爱谁管谁管,他老人家才懒得操心。
      虽然程青淮作为一介书生,又因为懂些奇门遁甲之术而沾上些江湖气,难免对黎民苍生有种本能的责任心。但是那天晚上真刀真枪地大闹了一场之后,程青淮心里只剩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力感。
      年轻时自己的修行在同门中也不算是最出色的,那个剑术最好的大师兄已经做了掌门,咒术最好的小师妹嫁人后杳无音信……和自己半斤八两的弟兄有两个已经成了跑江湖算命的“天师”,只有他一心二用,一边修行一边读书,考了秀才之后自觉再难专心功名,便一手书一手剑浪迹世间。明里是云游四海的教书先生,暗里却是拿钱消灾的除魔师。
      这一点倒是和楚西凌针锋相对,明里也是贤良淑德的女先生,暗里却是冷血无情的魔王。
      慢着,冷血无情说不好,魔王,看着也不像。
      认识楚西凌也快一个月了,除了初次见面那股子妖气之外,程青淮总觉得这女人不像妖。
      楚西凌是个颇有实力的妖怪,但却不图财不图色,还兢兢业业地教书赚钱养活自己。在程青淮印象里,这样的妖怪早就称霸一方为祸人间了。
      最令程青淮震惊的是,楚西凌会哭。
      她那天清晨在城外的样子,实在和一个伤心欲绝的人类女子没有两样。
      这样的妖,似乎不能算冷血,也不能算是魔王。

      程青淮不知道的是,那个男装打扮的女子就是他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青梅居士,也不会知道她和楚西凌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件事让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楚西凌也有感情,也会为别人伤心。
      他忽然有些嫉妒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程先生!”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在他背后响起,程青淮觉得这声音很陌生,却又仿佛在哪里听过。转过身,清哥儿垂手立在他身后,表情愁苦。
      “怎么?”程青淮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清哥儿慢吞吞走过去坐下,似乎欲言又止,眼睛还在周围的人身上打转。
      “程先生……”清哥儿皱了皱眉,“你最近可有见过我家主子?”
      程青淮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她前些日子陪徐大夫人去了淮阴,说是要给二小姐找个婆家。”有半个月了吧,徐大夫人已经回来,可是却没见着楚西凌本人。
      难道出了什么事?
      清哥儿摇摇头:“主子回来了,可是谁也不见,每天只给徐二小姐讲讲经,什么也不干。容悦身子好了想去看她,也被拒绝了……陶公子前天去见,倒是进了屋,但是不一会儿就出来了,立面好像还摔了东西……”
      “啊?”程青淮除了表示惊讶也没有别的话可讲,楚西凌这是怎么了?
      清哥儿摇头叹道:“看来青梅姑娘这一走,主子确实受了很大打击。可是总不能让她一直这样下去……”
      “青梅?”程青淮一下子抓到了要害,瞪大了眼睛盯着清哥儿,明摆着是要一个解释。
      清哥儿却一脸奇怪:“程先生不知道?那天你不是也在?”
      程青淮回想了一下,迟疑道:“难道……是那饕餮的名字?”那张扮成男装的脸孔在记忆里有些模糊,青梅这个名字却很熟悉……
      清哥儿点点头:“先生可知洛阳青梅居士?是我家主子的至交。”
      “啊?”程青淮脑子里模糊一团的线索终于咔哒一下接上了。
      难怪觉得她们那么像,难怪她会那般失态,难怪……
      清哥儿不知其中曲折,只是急道:“主子这心病要是严重了,对谁都不好。她自在惯了,要是真的发起火来,烧掉半个城也是干得出来的。先生若有什么法子劝一劝主子,就当救苦救难了!”
      程青淮一听哭笑不得,清哥儿也算是楚西凌的死忠了,怎么说起自家主子还用这种话?
      她原来是这么任性的么?平时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啊。
      清哥儿见程青淮不答话,脸上着急起来,不禁扯了程青淮袖子说:“程先生!我家主子待别人都没个笑脸,唯独先生你,虽是新识,你说的话主子却还是听的。求你过去劝上一劝,也算为扬州百姓着想了!”
      程青淮被他扯着,也不好一口拒绝,只是眼下这情势,万一楚西凌真的不爽起来拿他开刀,他岂不就这样为国捐躯了?
      “我……权且试一试吧。”说完这话,程青淮还是有些后悔。
      作甚要掺和这种事?
      清哥儿见他答应下来,顿时眉开眼笑,起身向程青淮一拱手,道:“先生莫急,若要劝得我家主子,光凭先生一张嘴可是不够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来。
      包裹里是一个晶亮的瓷瓶,只有拇指大小,瓶口塞着软木塞子,似乎还是湿的。
      “先生只需与主子喝茶便好,这茶只需一片,便可医好主子心病。”
      程青淮将信将疑地接过瓷瓶,正要打开那木塞,却被清哥儿拦住了。
      “先生万万不可,这里装的宝贝可是活物,若是干死了,可就没用了。”
      “什么茶?竟然还是活的?”程青淮暗想,你确定这玩意儿给你家主子喝了没事?
      清哥儿浅笑一声,附耳道:“天山忘忧莲,袁大夫的私藏。”顿了顿又说:“你不认得他也无妨,我可是费了心思弄来的,先生莫要浪费了。”
      程青淮看看清哥儿,又看看瓷瓶,最后叹口气道:“也罢,出了什么岔子你可要记得救我。”
      清哥儿忙不迭地点头,又说:“过会儿我送先生回去?”
      程青淮看着他那架势,俨然是又要带着他飞回去。想想上次的经历……还是算了吧。

      傍晚的时候,徐家老小一起在大堂吃饭,程青淮也被叫了去。
      徐老爷这些日子气色特别好,得了夫人特许,拿出自己的陈年老酒过上两杯嘴瘾。席间不免拉着程青淮说一点年轻时的事。其他人陪着说笑,一家人其乐融融。看的程青淮倒有些伤感。
      “怎么不见楚先生?”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
      徐大夫人眉毛挑了挑,说:“楚先生最近身体不太好,不大出门。芳卿的课都要到她那里去上。这种寻常饭局,她怎么可能来?”
      这话里的意思,就算是木头也听得出。程青淮不好再问,只能诺诺称是,回头又开始和徐老爷胡扯。
      徐老爷人并不老,比程青淮只年长五岁,刚刚四十出头。徐家祖传的生意在他手里了说不上大放光彩,但也是小有进步。从东边贩过来的稀有布料云锦,除了直供皇家,剩下的一多半都要经徐家手卖掉。单是这一笔买卖,就可以保证徐家衣食无忧。也正是因为这笔买卖,徐家上至朝廷,下至江湖,都有说得上话的人。徐老爷花了二十年,终于从一个纨绔子弟蜕变成一个成功的商人。虽然看上去温吞吞的,内心里却明白得很。
      此时徐老爷喝的有点微醺,拍着程青淮的肩膀小声说:“老程啊,楚先生是不错,可是不好惹啊。当初扬州城里看上她的多了去了,可是那些人,啊,你看看,也就只敢想一想,见了她都跟耗子似的,连话都说不齐。”
      程青淮干笑两声,不置可否。徐老爷又接着说:“不过我看你们俩这邻居住着挺好啊,楚先生也不小了,怎么着,用不用为兄帮帮你啊?”
      徐大夫人放下碗筷,轻轻咳了一声,旁边的小婢马上过来添了碗汤。大夫人飞快地扫了程青淮一眼,眉眼含笑道:“还真别说,程先生和楚先生倒真是绝配。”
      凳子卡啦一声响,徐正卿站起来,黑着脸说:“我吃完了。”
      徐大夫人看看徐老爷,后者一直弥勒佛一样的脸上忽然抽搐了一下,大喝一声:“放肆!”
      徐正卿愣住了,印象里爹从来没这么说过话。
      徐老爷眯缝的小眼睛瞪了起来,“坐下!师长都还未离席,你这是成何体统?!”
      芳卿也紧张地放下碗筷,心里奇怪爹这是怎么了,平时哥哥各种犯浑都只有娘出面惩罚,爹都只有劝的份。
      程青淮一见气氛尴尬,忙劝道:“没事没事,正卿吃完了就先回书房吧,我今天给他布置的功课太多,他怕做不完吧。”
      正卿回过神来,这才觉得委屈,一拍桌子吼道:“不用你替我开脱!”便推开凳子跑了出去。
      “哥!”芳卿站起来,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徐老爷倒是恢复了原来的神色,笑眯眯地对程青淮说:“犬子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老程你多费心啦,来,再敬你一杯!”
      程青淮惴惴不安地喝完一盅,也不明白徐家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不蛮你说,我那孽子也中了邪,天天迷着楚先生。我知道这事不怪楚先生,而且芳卿这边她也尽心尽力,我不能随便就让她走。”
      程青淮头疼起来,大概明白了徐老爷的算盘。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说难听点,楚先生这种女人拖着不嫁人,只能变成祸水。老程你也老大不小了,年轻姑娘未必看得上你。我和内人合计一下,不如就趁热打铁,管个闲事做个媒,替你们俩撮合一下可好啊?”
      程青淮头越发痛了。一边要替清哥儿帮楚西凌打开心结,另一边又要帮徐家解决这块心病。他似乎已经骑虎难下了。
      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说:“程某无妨,只是楚先生未必有意。带我回去思忖思忖……”
      徐老爷笑道:“也好,静候先生佳音啊!”

      喝到月上柳梢头,程青淮才被放回来。徐老爷和夫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消息。仿佛只要他应允了,明天就能拜堂一般。可是一天之内发生了许多事让他有些理不清楚。也罢,先睡去,明天再说吧。
      从徐家大宅回到自己的破房子,难免要经过楚西凌家后院。这么晚了,她似乎还没休息,灯光透过稀疏的竹林隐隐照亮了后院的小路。
      徐家不知她是妖,只道是个不愿嫁的女人。可自己知道她不是人类,若是真被做了媒,娶了个妖怪回家,这可如何是好?
      慢!胡思乱想什么?就算你肯娶,人家会肯嫁么?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人类,怎么配得上八百多岁、叱咤扬州的老妖怪?
      再慢!你肯娶?你为什会肯娶?那是妖啊,是妖……
      程青淮摸摸怀里的小瓷瓶,扶着路边的竹子一阵眩晕,脑子里一片空白,胃里跟着翻江倒海,最后的种种都纠结在一起,演变成一声“哇”,贡献给了竹子做肥料。
      吐了一通之后,程青淮才记起自己还在楚西凌后院,顿时恢复了几分精神,准备快速离开。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另一端,无情击碎了他的愿望。
      “程先生?”青鸢提着灯笼,万分诧异地看着一脸狼狈的程青淮。

      “实在对不住,晚上徐老爷喝得……”程青淮被扶进前厅时还想勉力维持一下自己的形象,无奈酒醉脚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青鸢像扔麻袋一样把他丢进太师椅,自己进里间打水去了。
      程青淮向另一边望了望,楚西凌的房间亮着灯,但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房间里安静的可怕,程青淮努力撑起眼皮,身体却像被一座山压住一样无法动弹。
      我可能是要死了,他最后默念了一句,眼皮犹如千斤直坠,砸得他不省人事。
      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有人在他面前站了很久,身影模糊,不知是谁。只听见淡淡的三个字:忘忧莲。

      第二日程青淮睡到了自然醒,起身时发现自己在自家床上躺得平平整整。摸摸头脸,也没有酒后的沆瀣之气,倒是神清气爽。
      想起昨夜被青鸢捡回去,老秀才大抵明白了一二,只不过自己醉酒的丑态被人家看了去,多少有些尴尬。
      伸个懒腰,起身打算换身衣服,程青淮这才觉得不对。伸手一摸,怀里的瓷瓶不见了。
      程青淮更窘了,看来人上了年纪真的越来越无能了……

      硬着头皮在楚西凌院门前站了一会儿,程青淮决定还是装傻好了。至于清哥儿,问起来就说药没有起效,他也不能把自己怎样。
      “程先生?”
      程青淮一个激灵,看见提着水壶的青鸢站在花从前,仍是一脸惊讶的样子。

      这一次可是糟糕透了。
      楚西凌就坐在大堂里,慢悠悠地喝着茶。见程青淮进来,还冲他点头微笑。程青淮木然坐下,木然喝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西凌也抱着茶盅,偶尔看一看院子里浇花的青鸢,没有要和他聊天的意思。
      程青淮清了清嗓子:“听夫人说,楚先生最近身体不适?”
      楚西凌默默看着他,微微一笑:“先生昨夜酒醉送药,现在已经无碍了。”
      酒醉……送药?程青淮有些糊涂。
      楚西凌抬手拿出一样东西摆在桌上,程青淮顿时就明白了。
      装忘忧莲的瓷瓶依旧白的透明,封口的塞子却不见了。
      “先生……已经服下了?”程青淮有些忐忑。
      楚西凌盯着他,缓缓点了点头,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程青淮松了口气,想着这事总算完了一件。
      “这药,先生是从哪里的来的?”楚西凌端起茶盅,心不在焉地问。
      “清哥儿……”刚说了一半,却见楚西凌猛然回头,直直盯着自己,后面的话直接忘到脑后。
      “清哥儿?他被我派去洛阳,一个月都没回来。”
      什么?程青淮骇然。那是谁?给自己东西的是谁?那真的是药么?
      楚西凌放下茶盏,右手一翻,一朵绿芽自手心长出来,不多时开出一朵巴掌大的白莲花,内里的莲蓬却是血红的,莲子渐渐饱满起来,像是吸饱了血一般晶莹剔透的红。
      “这的确是忘忧莲,只不过,并不能让谁真正忘记忧愁。”楚西凌手心一握,莲花瞬间枯萎成灰,消失于无形。“若是不小心真的吞了,便会被这莲妖寄生,不再记得自己是谁,变成受人控制的傀儡。”
      程青淮呆呆看着楚西凌的右手,白皙的皮肤之中,有一个纯圆的洞贯穿了掌心。四周一圈还带着黑红的颜色,像是灼烧过头的岩石,快要碎裂殆尽。
      “你的手……”
      “先生果然还是不肯放过我么?”楚西凌悠然地用那只穿了一个洞的手拿起茶盏,淡淡地瞥了程青淮一眼。
      程青淮眉头紧皱,咬牙道:“有人利用我!”
      楚西凌闻言笑了出来:“利用先生做什么?”
      程青淮便把当日遇见清哥儿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楚西凌听着,眉头越来越皱。
      “若不是酒醉,在下也未必能来给先生送药,就算送了,也不知这药到底能有何用。”
      楚西凌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像是想通了什么。
      “你也够笨的。”她轻叹一声,似乎还掩饰了笑意,程青淮不由得一愣。“清哥儿若有心,自己送来就好了,何苦要找你?”
      “可是他说连陶公子都被你赶出来,实在束手无策才……”
      “你比小玉更得我心么?”楚西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青淮生生哽住,脸都憋红了。半晌才讪讪地说:“我不是有心……你的手,不要紧吧?”
      楚西凌似乎这才记起自己手上的洞,低头看了看,摇头道:“这几日不能睡,一旦失了心神,这洞就会扩大。”
      “怎么这样……”程青淮暗暗攥紧了拳头,“先生可知是何人使此毒计?”
      楚西凌左手在伤口上画着符咒,头也不抬地说:“先生真的不知?”
      程青淮腾地站起来,急道:“说了不是我,我害先生作甚?!”
      楚西凌左手的动作停下来,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非我族类,得而诛之。”
      程青淮愣在那里,脸上表情一时阴晴不定。他握紧拳头让自己不要爆发,最终还是一甩袖子,愤然离去。
      楚西凌抬头看着他愤愤的背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青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侧,低声说:“可是要除掉此人?”
      楚西凌摇摇头:“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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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忘忧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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