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相忆不相忘

　　楚西凌那夜梦见了自己的死。她躺在一条巷子深处，身上插着几根羽箭，额头似乎也流了血，看到的东西都带着一层红色。那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地上，仰头望向天空，那里漆黑一片，无月无星。她想转头看周围，可惜视线只能定格在那一小片天空。
　　楚西凌觉得那个男人可以救自己，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背对着她，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板压得他们都动弹不得。这是个令人窒息的梦，比那些血腥的幻境更令人难以忍受。
　　她不记得这个背影，而她坚信，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她只要见过了，就绝对不会忘。但是那个背影极为陌生，已经超出了“不认识”所能包含的意义。那感觉就像是一棵树面对一条鱼，是完全不能理解的事物。
　　或许，那个男人并不是人，而是和楚西凌一样，只是披了人皮的异类。

　　醒来以后楚西凌便把这件事忘记了，她没空去思考自己的死，相比之下，活着要处理的问题更难些。

　　楚西凌住的地方是风景如画声色犬马的扬州城，身份是家庭教师，雇主则是扬州最大的布商徐沐元。
　　大家闺秀的教育不止于四书五经，还有许许多多老头子们顾不到的地方。而且女孩子家认得字读过几本书就算是合格的大家闺秀了，才情太高反而不是什么好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做个好女人，而楚西凌就属于那些专门教小姐们闺中规矩的老女人。本来这扬州城里也有些专门教人抚琴作画的教师，但是没有哪个能像楚西凌这样，一个人把琴棋书画全包下，还附带宫廷礼仪全套教育。这样省心省力的老师，学费自然也比那些乐师画匠高了不止三倍五倍。所以楚西凌很有钱，如果不一直住在雇主家里，跑到外面就会很容易被人打劫。
　　徐家家世算不上多么显赫，有钱不代表有地位。请个像她这样的人来做私塾先生多少也算是大手笔了。女孩子将来要是嫁得好，徐家也就不需要像其他商贾那样，要花钱去买个没什么用的虚职。二小姐天生丽质，人又聪慧，上一位私塾先生教了几日之后，跟徐老爷进言，说着孩子是个可造之才，光念几本破书、学学绣花未免糟蹋了，的赶快请个好人来教。徐老爷一时拿不定主意，那老先生便推荐了楚西凌。理由就是，楚先生的学生，不是嫁了王侯，便是作了官家少奶，就算她什么都不教，光是牵线搭桥也值这把银子了。

　　“楚先生昨夜歇息可好？”中年妇人带了一个小丫头推门而入，自己落坐一旁，让那小丫头伺候楚西凌梳洗。楚西凌笑着任人摆布，姿态落落大方，一颦一笑滴水不漏。
　　她是被请来做小姐的老师的，自己当然要以身作则。
　　楚西凌公开的过去是非常清白而明确的，就是宫里的女官。这一点全扬州城都深信不疑，而楚西凌也的的确确在皇宫里住过那么一段时间，只是不是做什么女官。
　　那时她还是个小妖怪，住在冷宫旁边的土山上，闲来无事还可以扮成宫女出去寻点小乐子。她没什么野心，从来不去想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像那些前辈一样非要在这皇宫里掀出点什么波浪来。她知道那样的妖从来就没有好下场。
　　想要臭名远扬的代价必然是不得好死，楚西凌惜命如金，绝不会犯傻去勾引皇帝什么的。
　　但是没野心不代表没有上进心，皇宫住了快一百年，楚西凌的修炼一日也不曾松懈。土山上的老松树是整个皇宫里唯一能和楚西凌交流的非人生物，它一直怂恿楚西凌把冷宫里的女人干掉，自己去顶了，然后勾搭皇帝回心转意。楚西凌对此嗤之以鼻，觉得树精实在是愚钝肤浅的精怪。树精也质疑说那你费那么大劲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图个啥啊？
　　楚西凌飞个白眼：为了活命。
　　果然没过多久，宫里来了一票道士和尚，二话不说就把老松树砍了，而楚西凌则仗着自己本事还可以，硬撑了一阵后狼狈地逃了出来，最终保住了自己那条无比珍贵的小命。

　　现在她面临着和当年非常类似的情况，只不过这一次，她要面对的不是道士也不是和尚，而是一个教书先生。

　　楚西凌在徐家做二小姐的教师已经半年多了，徐二小姐芳卿性子大方，通情达理。两人相安无事，都等着明年喜事办完，一拍两散。这样的关系简直是楚西凌梦寐以求的状态，但偏偏总要出些岔子，让你好梦成空。
　　三天前徐家上下忙做一团，似乎是某个大人物要来，连徐老爷也如临大敌，跟着里里外外跑前跑后。楚西凌只当是哪个大员要来家里做客，未曾想来的人非但没个一官半职，连一金半银也欠奉。
　　来的人只是个书生，是徐老爷年轻时候的老师。

　　“青淮先生托我带话给你，说昨天的事别记在心上，他年纪大了，难免看人走眼。叫楚先生不要放在心上。”徐夫人语调淡淡的，笑容也是淡淡的，加在一起表示出的歉意就更加的淡。楚西凌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平淡如常。
　　那个程青淮第一眼看见她时说的话，让在场所有人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你们怎么养了个妖孽在家里？”
　　楚西凌平时不怎么注意掩盖自己的气息，反正这些年和平惯了，没有谁能识出她的妖气。听程青淮这么一说，她立刻把自己的气息里里外外换了一遍，还不忘做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果然程青淮犹豫了，但仍然小心翼翼地打量她，最后选择无视她。
　　换做是别人，此时大概会松一口气就此结束，但是楚西凌的思绪一瞬间转了十八个弯，然后啪地一声钳住了程青淮的手腕。
　　“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程青淮跟被雷劈了一样把手抽回来，放到眼皮底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没事之后才瞄了一眼楚西凌，冷笑道：“一身狐媚之气，能教出什么好学生？”
　　徐老爷尴尬地站在两人中间，半晌才堆笑道：“误会，误会，来日方长，两位慢慢熟悉了就好了……其实啊，我们这位楚先生呢，是本地有名的……”
　　程青淮大手一挥打断他的话：“与我何干？少爷在哪里？叫他出来见我。”
　　徐老爷一见话题岔开，心里长出一口气，马不停蹄地拉走了程青淮，回头还嘱咐楚西凌不要太计较。

　　倒是没什么好计较的，楚西凌没那么小心眼。只是这事情听起来太危险，这人凭什么一眼就能看穿自己的身份？楚西凌试探过了，程青淮就是个普通人，没啥能置自己于死地的能力。可他怎么知道的呢？难道长了天眼不成？
　　心慌意乱地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听到这么个答复，楚西凌心里暗暗流了一盆冷汗。心想昨天的噩梦你程青淮脱不了干系，以后要是还想在徐家混，就不得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徐大夫人坐在一边微笑着看楚西凌换完衣服梳洗完毕，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楚先生请随我来，小女已经候在书房了。”
　　楚西凌心知徐大夫人果然不喜欢自己，女人的直觉有时候比牛鼻子的法术还准，她平日里也总半开玩笑地说楚西凌是个妖，不然哪能这样勾人。
　　其实楚西凌勾了谁徐大夫人都不会在意，甚至是她老公也没什么大不了。徐老爷子已经有了三房小妾，大不了再纳一个，徐大夫人想得开着呢。与其现在这样每天对楚西凌毕恭毕敬，还不如拿来做妾，直接呼来喝去一点也不缺礼数。
　　但是换到徐家少爷身上，就不那么轻松了。徐老爷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卉卿不是徐大夫人生的，已经嫁了。小女儿芳卿和唯一的少爷正卿都是大夫人的骨肉，女儿现在做了楚西凌的学生，来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踩扁了，只等着挑个合适的明年出嫁。只是这儿子却还孤零零的没有着落，弄得全家上下跟着着急。本来这些也跟楚西凌没半毛钱关系，她只管让二小姐漂漂亮亮地嫁出去，别让婆家给退回来就成。
　　但是徐大少爷却不这么想。
　　自打楚西凌来了以后，徐大少爷就三天两头跑去找他妹妹玩，而之前这兄妹俩的关系从来没这么好过。久而久之，连十六岁的芳卿也看出苗头不对，跟底下人说：我哥哥压根儿就不是来找我玩的，他就想跟老师一个人玩……
　　关于这件事，楚西凌委婉地跟徐大夫人解释说，自己一把年纪，小孩子会依赖也是很正常的。徐大夫人笑得很礼貌地回话说：哪里哪里，楚先生驻颜有术，若说是芳卿的姐姐也没人会怀疑，年纪的话，还是麻烦老师自己跟正卿解释吧。
　　可惜就算楚西凌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到了二十有八满脸挂花的岁数，徐大少根本就不往心里去。眼见为实，他一个毛头小子哪里体会得到二八和二十八的区别？
　　于是楚西凌只好又折回大夫人面前，非常委婉地陈述了自己的败绩，然后劝夫人赶紧给少爷找个好少奶奶。徐大夫人依旧是一副大家闺秀的表情，波澜不惊地说：就算找了谁家的姑娘愿意嫁，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空放着在那儿吃醋？
　　楚西凌心想不好，莫不是要赶我走？
　　大夫人倒没那么小肚鸡肠，而是来了招更狠的——给少爷请来了程青淮。

　　据说徐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是扬州城里出名的风流人物、纨绔子弟，整日流连于花街酒肆，结交一群狐朋狗友，把当时的老徐老爷气的折寿不知多少年。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叫程青淮的年轻秀才，先是成了徐老爷那一群狐朋狗友中的一分子，后来又变成了唯一的狐朋狗友，再后来，年轻的徐老爷居然回心转意，开始苦读圣贤书，不出三年就中了秀才，虽然后来没有再中，但是回来继承家业，捐个员外什么的已经绰绰有余。老徐老爷对程青淮感恩戴德，临终前的众多嘱托里，有一条专门提到：若有子孙不肖，务必请程先生严加管教，不可宠溺。
　　徐正卿少爷目前俨然已经被划入那不肖子孙的行列，楚西凌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做出这个判断的必然是那一脸菩萨像的徐大夫人。

　　事已至此，楚西凌开始盘算怎么开溜才算比较体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