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

　　宗麓站于一侧目送那顶青丝轿子渐行渐远，直至逐渐模糊了边缘影子，只大概能看清一点向明德门走去。他本是欲出了左腋再牵马向东返至景行坊。然而停了濮阳珩方才那样一番一语，却是立时改了主意。沿着濮阳珩的青丝轿子方才去时的方向，于明德门前处站定，却是早不见了濮阳珩的踪影，想是大抵应是入了乾元门。他这才转向宣正门，一路行向东宫，方至了重光门外，便见了一小厮正候在门外，见宗麓至了，便上前一步恭敬地捧了块绢布上来：“我家大人请宗大人且将这东西收了，递了太子。若太子有心若要出去探访什么人的话，这东西许是会有些用处的。”
　　宗麓立时便是一怔，登时有些摸不到头脑。他抬眼仔细望了那小厮一眼，只见对方不卑不亢，神态气度较旁家的小厮却是大有不同的。待看到他穿着一身缁衣，登时便抚掌恍然：这可不正是濮阳家的下仆？只是适才只瞧见那两个轿夫，也不知道这小厮又是那濮阳珩从哪里折腾出来的。宗麓难免有些棘手地将那帕子接了过来，那帕子质地极好，里面包着的东西显见也不大，可是掂在手里却有些沉甸甸的。宗麓却是没心思再琢磨这里面是个什么东西了，只将那帕子仔细收了起来，望着那小厮，面色沉然：
　　“下官还是到底烦请了资治尹大人的，请替下官带一声谢罢。”
　　那缁衣小厮应了一声，便退下去了。
　　倒是宗麓教濮阳珩这么一折腾，却也拿捏不准这位资治尹大人的意思了。待进了东宫被引至太子书阁受见时，便也自然多了两三分踌躇。
　　晏澹在宗麓来前正是在辽央斋中伏案展卷的，一砚新墨尚未展干，狼毫笔被他搭于一侧。见了宗麓来了却也是连示意都未曾示意的，恍若根本就没进来这么个人。宗麓却是因心下琢磨濮阳珩那些折腾不明白的事儿而未曾着意，直至按例行礼，半晌未曾见得晏澹动静。这才抬头向晏澹处忘了一眼，便见晏澹正右指微微叩案，望着案上那卷书出神。
　　宗麓一时不应知是怎样反应，只好向晏澹再行了个安：“臣宗麓，叩见太子殿下。”
　　晏澹侧身支颌的动作这才微微动了动：“宗麓？”
　　宗麓应道：“是。”
　　晏澹将书卷略略掩合，却依旧仿佛未曾在意宗麓这么个人。右手执起那根狼毫，匆匆于纸上书了两三字。然气度神态却是极从容的，道：“你平时不是此时来的，怎么今日破例了？”
　　宗麓犹豫了些，只拿出些军中做派，一五一十地同晏澹道：“臣今日遇见资治尹大人了。”
　　晏澹问：“哦……哪一位资治尹大人？”
　　宗麓答：“是濮阳府的那一位。”
　　濮阳府三字一出，晏澹的神色方略略有些异样的松动：“他教你来说些什么？”
　　宗麓自然是按照濮阳珩所言，一字一句地回了。不敢多加，不敢少言，索性循了濮阳珩的语气，同晏澹仔仔细细原原本本地复了一遭。晏澹先是听的极静，然而听到后面神色却是松动了许多，甚至面上还带了些懒散且奇异的笑意：“他真是这样说的？”
　　宗麓自然颔首示意。
　　晏澹顿了顿，眸光扫过适才写过的纸上笔迹，墨色尚未干遍，似乎犹能闻见些许台州墨那种独特奇异的清香。晏澹展了展眉，笑道：“罢了，他既是这样说了，横竖无事，出去看看也好。”
　　宗麓忽想起方才那横来的一遭事，忙将那帕子呈上：“濮阳大人似乎还有东西要给殿下。”
　　晏澹瞥了一眼那帕子，仿佛是有些意外，但很快便任笑意掩了过去，干脆道：“仔细带着。”

　　既是晏澹发的话，宗麓自然是要小心收着的。时辰亦不早了，既是为了按时前至，也大抵是因了濮阳珩那样几句显得有点莫名其妙的话，晏澹竟真的只作了轻装打扮，只带了几个身手好些的正四品近卫，再捎上个宗麓，便向朝华门去了。
　　宗麓心思一向缜稳，见状自是不得不上前提醒：“殿下此番出行，怕是有欠稳妥。”
　　晏澹换了身绀青衣裳，束着普文人的冠帽，以一柄不知从什么地方折腾出来的折扇轻压在宗麓的左肩。那力道并不重，于宗麓而言更是不值一提，然而宗麓却被这一压止住了言语。
　　晏澹满意地望望他。
　　有些事情他其实并不需要言明，因为宗麓这样的人，很聪明，聪明的让他放心。
　　一路行径至朝华门倒是顺利得很，街面上鲜少有人行，纵是平时略有些吵闹的街巷此时却也是收敛的泰半，之间歇还有几家店面犹开张营业，可也却是门可罗雀，简少人行。晏澹极少有这样的机会于街面上这般便衣直行，那几个正四品近卫早得了吩咐，于稍远处不动声色地尾随。因是晏澹身边便只随着一个宗麓。
　　晏澹一向是长于书屋中的物事的，便也有些好奇今日这般景象。见这情景着实是有些萧索的过分了，便也多问了一句：“城里平时也都是这样的？”
　　宗麓谨言，略略想了想，才道：“前些日子战事吃紧。国哀民恸，这样的话倒也是有道理的。”
　　晏澹笑了一声：“听你这话说得，真不像是奉天军里出来的人，反而愈来愈像帝都人了。”晏澹顿了顿，依旧沿顺着街巷向着前走，只是脚下的步子略缓了缓，不似方才那浮光掠影似的一瞥而过了，反而似沉下心来赏景似的，一个转弯便走进了另条窄巷里。这样一转却是不要紧的，登时挡住了身后人的视线，目之所及便仿佛眼前那人乍然消失了似的。这虽是没有惊到一直于晏澹身侧的宗麓，却是将身后那几个近卫结结实实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待那几个近卫重新赶上来的时候，宗麓的神色已是有些不对了。
　　更出乎人意料的是，晏澹挑的这条小巷，竟比之前预计的路径要更为快捷。向前几步，却几可见到前方广路上的人群攒动。宗麓已是屏住呼吸不敢多言，只于晏澹身侧垂首侧立。
　　晏澹站在巷口，并不再向前走出些什么。眯了眯眼，仿佛轻声笑道：
　　“这才是……觞阳帝都罢。”

　　尽管只是立于巷口一处，所见甚微，却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的。
　　作为帝都的觞阳鲜少是有这么热闹的，所谓人群熙攘，摩肩擦踵，大抵也不过如此了。晏澹似乎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广道两侧的市井小民熙熙攘攘挤作一团，听一声高一声低的吆喝。广道间有官兵巡场清道，两侧小卒执棍枪相阻，却仍不时有人好奇而挤上去，马上便被喝止回来。被斥的也不过是左右瞅瞅，便很快又凑了上去。
　　晏澹看着有趣，却是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折扇轻叩掌心，似毫不在意地随口提道：“国哀民恸……我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宗麓浑身一凛，立时道：“臣知罪。”
　　晏澹却并不曾搭宗麓这一茬，只是将眸光略略放远了些，望向广道东向，已可见远处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来。奉字旌旗由排前打马之人高擎，遥遥可望见一点绛紫颜色。
　　晏澹向前踏了一步，宗麓忙道：“殿下，不可。”
　　晏澹仿佛是听了他的话，却也不再向前进步，负手站在那里。
　　眼见着班师列伍愈行愈近，甚是可见那人马上行戎的模样，晏澹却出乎所有人地意料地向前上了一步。两侧小卒自是将棍相阻，然而望见晏澹穿着打扮，却是犹豫了下，并未如同对待市井人一般任意谩骂侮辱。也正是缘此，宗麓才松下一口气来，定心看晏澹接下来的动作。晏澹亦不在向前走了，只站在侧外，目光凝向那渐近之人：“把东西给我。”
　　宗麓一怔，但很快便明白晏澹要的是什么。双手便奉上濮阳珩遣人所递予的帕子。
　　晏澹看也没看，帕子在手中不过须臾，似是掂了掂分量，便被他随意抛掷出去。
　　帕子掷的极准，几是如晏澹所想一般径直落在那人怀里。
　　几乎是反射似的，那人伸出手来抓住那帕子中的东西，在入手的一刹却是动作略略凝滞。帕子经这一刹却也落了下来。晏澹望了眼那帕子，视线移到那人的面上,眸色渐沉。那人立于马上，面容几被头盔遮去泰半，但晏澹却仍是可见他转眼来时那一眼中的意味。
　　谨慎、沉稳却又带着些试探的怀疑。
　　而手指却是一寸一寸地收拢了起来，将那物事慢慢匿于掌心。
　　晏澹迎着他的目光，抬起下颌微微笑了笑。
　　宗麓极是意外，晏澹身前的两个小卒亦是猝不及防这般动作，周围人见了前处忽然丢出来的东西正迎向前来伍列更是乱作一团。正看得前处一片混乱，宗麓一时不知应是什么样的面容神情，只看得大晋朝的太子殿下恍若无事地转过身来又向来时的小巷走去。
　　两个小卒先是看了看前面的混乱，转眼便想拦住晏澹去路，却被宗麓拦了下来。宗麓飞快地抬了抬眼，向晏澹方才丢了帕子的地方望了一眼，手上却是面不动色地将牌子展了展，那两个小卒登时便是面色奇怪。
　　宗麓向他二人道：“刚刚那东西是谁扔的你们自己心里都清楚。”这话一顿，面色便着意一沉，喝声道：“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工夫在这儿发呆！”
　　两个小卒自是有苦难言，相互望了一眼后，便转过头去收拾旁人的混乱了。
　　然而这样的混乱亦不过是须臾，于马上端坐的忠武将军很快收回视线，气度泰然如旧。他缓缓收紧掌中缰绳，勒紧，神色坚定。一招振臂而号：
　　“行！”
　　“——诺！”
　　“——诺！”
　　“——诺！”
　　一声应和，便是迢迢一街旌旗飒飒。军声如斯，竟使长街静默，众人屏息望向马上那人，噤若寒蝉。而这样的应诺以使晏澹反向而走的步伐也略略顿滞，耳畔是极静与极喧嚷的两种对峙，这样的对峙柔软却又锋利。晏澹负在背后的手指略略摩挲了些许，脚下踌躇，似是要转过身去，然而不过眨眼便又毫不犹豫地向前行去。
　　而宗麓见那两个小卒都是知晓道理的，也就没有再说些什么，反追向晏澹去。前后不过一句话的辰光，可晏澹却早就走出了那巷道，宗麓微微沉默后，对着晏澹尝试地道：
　　“这样做……好像是不太妥帖吧？”
　　晏澹自顾自地负手而行，听到这句话时略略偏头向宗麓，语气仿佛是很疑惑的，然而眼神却是再清亮不过的：“哪里不妥帖了？”
　　宗麓望着晏澹的那种眼神，心底微微有些发虚：“怕是明日上朝，若有人多言……”
　　晏澹笑着打断他：“不必明日，想是再过些时辰，钟离烨入宫奉宴时便有人言说这事了。”
　　宗麓诧异：“那殿下这是？”
　　晏澹微微一笑：“濮阳珩想让我做的事，我为什么就要那么听话的去作呢？这大晋朝的皇储……难不成竟要沦落到听他的指使这一步？”这话犹尽，晏澹便将目光略略放远了些。他似乎是极放心宗麓的，便是在这样人声稀疏的路上也肯同他缓言这样的利害心语，只是话说到最后，却却是出乎意料地带了些愉悦的笑意：“我猜啊，濮阳珩那家伙大概是想不到的。我倒是想看看……他听到这件事的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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