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秦淮怪谈

　　五
　　当水靖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开心好，还是大叫糟糕好。
　　因为自己正坐在那片半个月来一直想发设法要过去的仙境之中，而眼前得人，也正是自己朝思暮想，想要寻得的那个千年之前的君少商。
　　低头看看自己仍然穿着白天的那件粉色长衫，衣服上却没有丝毫的水渍，只能说……他现在也是灵魂状态了么？
　　再次抬起头，对上君少商的目光，水靖云才觉得震撼。
　　美人，他从小见过不少。凤锦书的娘美得高贵典雅，花满楼里的头牌姑娘美得妩媚妖娆，店家兮骸美得恰如其分。跟那些人相比，君少商实在称不得上是倾城的美人。可是那双眼睛，清澈，明媚，仿若最璀璨的宝石。即使是千年之后的现在，他站在你面前，眼里就会映入你的颜色，令人不可自拔的迷恋上这样的感觉。
　　“我终于等到你了。”平淡的语调，冷淡的神情，与恍惚出现在脑海里的片段判若两人。心底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冷淡的。”
　　水靖云摇摇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却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唤道“少商。”
　　“你还记得我？”
　　“不是我记得，是他记得……”水靖云顿了顿，抬起一只手轻轻触了触胸口接着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他住在我心里，看到你他便会痛。”
　　“千年没见，你还是那么会说话。”君少商嘲笑的抿了抿嘴唇，忽的上前一步抓起水靖云的衣领大声吼道“你以为你说心痛我就会信，我就会放你回去么？别开玩笑了，你怎么会痛？哈，从未对我付出过半点真心的你何以会心痛啊？我何德何能让你心痛啊？”君少商的手在颤动，却力气大的让人无法挣脱，仿佛要把千年积攒的感情一次性的爆发出来。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付出过半点真心？”看着那双晶莹剔透却染了墨色的双眼，水靖云突然觉得一阵烦躁。大声吼道“若是他没有付出过真心，我为什么会记得你的事情，我为什么会想要再一次见到你！”
　　“真心？”君少商冷冷一笑，手上更加重了力度“真心的人会防备似的不肯透露关于自己任何事情？真心的人会连一个联络的方式都不曾告诉你么？真心的人会一连数月毫无音讯？真心的人，会前一刻说爱你，后一刻就负手离开，杳无音讯么？”
　　“也许，他有什么苦衷……”
　　“苦衷？”君少商紧紧的咬住嘴唇，四指并齐化作利刃向水靖云的脖颈划去。水靖云猛的被松开了衣领，失去了重心向后退了一步，险险只在脖颈之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看着血珠连接成串顺着他的颈流进衣襟，君少商恍惚的垂下了眼帘“他的苦衷就是往返红尘之后去娶与他年少变便定了终身的美貌少女么……”
　　“我……”
　　“哈！也对，这些你都不会记得了，一千年，上百次转生，你早就不记得了。”
　　君少商转了身，视线再次触及那烟雾笼罩的湖水轻声吟唱“思花宁若风中柳，崆峒寂静成飘摇，若是注定薄情顾，何以许诺到现今……”
　　过往的一幕幕，随着君少商略带沙哑的歌声，似乎穿越千年的时光扑面而来。
　　画面里的君少商穿着一袭青色薄衫，墨色的发柔顺的垂在身后，清澈的瞳仁在回过头的那一刹那染上与那人一样的锦色，顿时笑靥如花，温暖若夏。
　　君少商身后走出一人，一身锦色长袍彰显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他伸出手拦过君少商的肩膀，从身后把他拉入怀中道“少商，你喜欢这里么？”
　　“喜欢！这里天青水澈，凤凰花开的又艳丽，怎么能不喜欢？”任由他抱着，君少商满足的笑着。毕竟，他已经好久没有来看自己了。
　　“以后我会常常来陪你看花开的。”身后的人肯定道。
　　“靖云，你最近还好么？”君少商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回过头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这两个半月你都在做什么？”
　　“恩？处理一些事情。”
　　君少商突然调皮一笑道“那我问你啊，你两个月都不会想我么？”
　　皱了皱没有，靖云道“你这是什么话。”
　　“没什么，只是……”只是心里有些不安，怕你会不辞而别。
　　锦衣的男人轻柔的抚了抚君少商的头说“别瞎想，我不会离开你的！你忘了？以天地为媒，我说过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你要等我！”
　　……
　　“少商，少商少商！”锦衣的男人趴在湖畔小木屋的桌子上，醉的呢喃不已。
　　“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青衫的君少商皱着眉头，却心甘情愿的帮男人收拾他吐得一片狼藉。
　　“少商，我们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吧！”
　　“少商，我以后一定养得起你的！”
　　“少商，跟我走！”
　　“少商，等我。”
　　“少商，我爱你”
　　本想一直无视某人的胡言乱语，心却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刹那悸动。于是柔和下眉角，柔声附和着“靖云，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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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商，你可想明白了，这胭脂扣一旦点燃你就没有半点儿后悔的余地了！”说话的是个灰色布衫的老人，岁月的痕迹在他的脸上沉淀出一条条褶皱。那是一只照顾着他的老奴，看着始终沉着一张脸的君少商，老人家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再次劝道“水靖云他都在外面做了些什么，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留恋烟花，风流无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打那日醉酒而来之后半年多，他可有再踏入这里？如今他背信弃义要娶那自小定亲的小姐，你竟要放弃转生，何苦？”
　　他依旧青衫一件，站在夕阳之下的身影显得寂寞而决绝。摇摇头，接过那照顾了自己很久的老人手里递过的异香胭脂扣，放在香炉之上道“谢谢你。”
　　是谢谢你照顾我，还是谢谢你送来这香？老人也不知道……

　　画面恍然如潮水般消退，再次入目的君少商，青衫已然成白，似是看明了许多。
　　他道“我早就知道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我之于他是什么样的地位，我比谁都清楚明了。只是即使这样也不愿意离开，想等着他放手……可是他却走得那么无声无息，连一句再见都不曾有过……”转过头，看着这个与自己深爱过又深深伤害过自己的那个人有着同样容颜，名字甚至灵魂的男子，接着道“你能想到么？他最后跟我说的那句话，竟然是我爱你……哈哈，好讽刺啊！”
　　水靖云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一切过往都在脑海里呈现了，无论是君少商的还是关于千年之前的那个自己的。
　　“我经常在想，我一个人守在这里，一千个春夏真的会转眼即逝么？呵，又怎么可能？每一天每一天，日升日落看的都是同样的风景，再有耐心的人也腻了。他会不会也是这样，跟我在一起然后腻了……”
　　“每天每天我都在想，今天他又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今晚他住在谁的屋檐之下？想他跟我说了那么多，有没有一句是真话，想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我也恶毒的想，或许这一世的呢，他生了一张非常丑陋的脸，于是再不会有人喜欢上他。或许这一世的他非常的有钱有势，可是他喜欢的人宁愿自杀都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我孤独的坐在这里，看着这片从来都没有散去过的雾，想着如果有一天他出现在对面，我是不是就能透过云雾看得到他？有时候又害怕的想着，如果有一天他爱上了那个不断轮回转世的那个注定短命的我，又该怎么办？”
　　微微叹了口气，才接着说“你知道么？原来人也是可以这样的矛盾。”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水靖云苦笑着却把满腹的话吞进肚子，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老实说，我本来是想把你禁锢在这个一千年也没有变化的地方来着，我想让你尝试一下等待的痛苦。可是见到你，发了脾气之后却突然下不了手了。既然爱过，又怎么忍心伤害？我一直觉得自己放不下，却在刚刚才明白，也许这段感情一直都是我在自欺欺人罢了。”君少商释然的一笑“既然从未拿起过，却又何来放不下。”他歪了歪头，好看的眸子再度清澈见底却没了任何人的倒影。
　　清风拂过，带着些秋天的凉意，轻轻的吹乱了发，却再也吹不散他的心了。“因为你终究不是他了！”君少商走到水靖云的面前站定，微笑着说“是我自己想不开，是我自己困了我自己一千年，怨不得别人的！其实你知道么？我等了一千年，宁愿做一千年的傻子短命鬼等在这里，最初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君少商只是微笑，看着那样熟悉的容貌，笑得更加明媚了。
　　然后他的身影越发的透明飘渺，清晨的阳光穿过层层云雾折射在他的身上，泛起淡淡金色的光芒，仿若仙子下凡一般。水靖云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急切的伸出手想去抓住那还来不及飘走的衣袖，却只如同穿过空气一般。
　　君少商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水靖云却觉得自己听到了那没说完的那句话。
　　他说，“我实现了答应你的话了。……没有食言。”
　　是的，你没有食言。你一直在等，等了一千年。水靖云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样跪了下去，凝望着君少商消失的那寸空气，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流下。
　　就在刚刚，他不只看到君少商的记忆，也看到了千年之前那个靖云的记忆。
　　那样的纠缠过，怎么能说是不爱呢？他是真心的想要跟他在一起，想要照顾他一辈子，可惜世事弄人，天意弄人，所以才会祈求于来生。
　　“君少商你这个大傻瓜！”抽泣着呢喃，不知道说给谁听。
　　那胭脂扣，分明就是他派人拿去给君少商的。
　　所以囚困了少商一千年的不是他，而是自私的自己……因为自己的私心便困了他一千年。他怎么会不知道？一千年过去，他们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们了……水靖云，一千年前的他，也一样很混蛋啊！

　　浓雾散了……

　　尾声
　　“怎么样了？”凤锦书焦急的在沁水阁的凉亭中打着转转，从昨夜至今，已然过去两个半时辰了，可是仍然没见什么起色的样子。
　　一旁的兮骸看着天边正徐徐升起的朝日，终于长舒了口气，白了一眼身边乱转的凤锦书打趣道“水将军又不是在生孩子，你着什么急？”
　　“你这什么意思？”王爷不满的正要开口，后面的话却被眼前的景象给堵了回去。
　　沁水湖中渐渐显出一个粉色的身影，男子维持着跪地的姿势，身体微微的颤抖着。他的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一团薄薄的雾中，似梦似幻……
　　“雾散了，点香收魂！”

　　……
　　胭脂扣，锁思量
　　却很少人知道
　　离也是它，合也是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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