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卷

作者: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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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定计


      曹懿做梦也没有想到,胡宗宪居然安排了这样一个地方和汪滶见面。

      为避人耳目,两人分坐了两乘普通的青布小轿。沿着白堤一路向南,眼看着路边翠柳笼烟,碧桃繁茂,人群渐渐稀少,曹懿已经开始犯疑,猜不透胡宗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至过了锦带桥,眼前霍然开朗,一片烟雨楼台临水而立,高阁凌波,唯见湖天一色,他望着轿外的景色有些发呆。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丝竹之声,并有女子的声音按弦击节而歌,心中灵光一现,突然反应过来,这里竟是杭州歌舞教坊的集中之地。

      轿子终于停在一座精巧别致的楼阁下面。早有人在门边候着,轿一落地,便大开院门,两个清俊的小厮上来掀起轿帘,虚扶着两人下轿。

      胡宗宪抬腿正要进门,却发现曹懿僵在门外,神色尴尬。他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不进来?”

      “胡兄,你忘了大明律这一条?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

      胡宗宪大笑,“你年纪轻轻,怎么如此迂腐!这是太祖年间的旧黄历了。金陵烟花十六楼,踟躇流连的,难道都是商贾百姓?没听说过官妓戏三杨的典故?堂堂宰相都可公开召妓侑酒,禁令禁令,如今已是废纸一张。”

      他强拉着曹懿的衣袖往院内走,“好了好了,别板着脸,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今天的会面,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地方。”

      曹懿别别扭扭地跟着他上楼,但见两侧软红珠帘,绛蜡高烧,纱帐烛影间绰约隐现,皆是佳丽绝色。两人被直接带往后厅,早有侍婢打起珠帘,穿着轻红宫纱的盛装丽人已经侧身行礼:“奴家给胡老爷、曹公子请安。” 脸颊和嘴唇上娇艳的粉色胭脂衬得她容颜妩媚、肤光胜雪,和烟波楼上端凝素净的气质迥然不同。

      曹懿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乍然看到那张清新干净的笑脸,心中一片酸软,双腿忽然没了半分力气,平日所有的机变伶俐都失了踪影。

      从能记事起,一个噩梦已经纠缠了他近二十年。在梦中他反反复复见到去世的母亲,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弃他而去,母亲的容貌,有时候是乳母孙氏,有时候是姐姐曹憩儿。小时候他常常会痛哭着醒过来,总有乳母在旁边抱起他,拍着他的背哄他再度入睡;在人称“天牢”的诏狱里,他渐渐没了眼泪,每次从梦中一身冷汗地惊醒,只能看到头顶的小窗中,透进来一线冷冷的月光,身边再没有人用温柔的声音告诉他:“乖,嬷嬷在这里,不用怕。”

      这些年过去,姐姐和乳母的影子已经渐渐淡却,她们的形容在梦中纤毫必现,清醒之后却是一片模糊。十几天前的一个夜晚,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竟然进入他的梦境。夜半梦回,月华如霜,心境一片清明,前尘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他甚至想起了六年前的未婚妻,那个笑容天真明媚,终未能成为曹家新妇的女子,如今应该已是儿女双全,也许早已忘记世上还有曹懿这个人;风凉如水的深夜,他一个人在花园坐了很久,终于回房取出那条裹伤的丝帕,凑在烛火上点燃,薄薄的丝绢在地板上蜷曲翻滚,变做灰烬随风扬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他挣扎了数天的努力,强迫自己忘掉的人和事,在重见翡翠的刹那,竟然全部付之东流。

      胡宗宪看来竟是常客,熟络地应了一声,径直进了房间。翡翠见曹懿神情异样,定定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嫣然一笑道:“曹公子,门口风大,当心着凉。”

      曹懿这才回过神,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移开目光,脸上竟是微微发烫。翡翠亲自替他挽起珠帘,让进内室。

      室内帷幕深垂,书画古玩陈设有致,别有一番新鲜的书卷气息。房间正中置了一张八仙桌,已经摆好了席面。见他进来,坐在桌边的一个人站了起来,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膀阔腰圆,皮肤黝黑粗糙,显然是长年在海上风吹日晒的结果。曹懿微笑着拱手为礼:“这位可是老船主的义子,汪滶汪兄?在下曹懿。”

      尽管胡宗宪提前交待过,汪滶还是张大嘴吃了一惊:眼前这个气质雍容的贵介公子,竟然就是七省军务提督曹懿。他还记得去年陶家港一役,浙江官兵一触即溃,陈东带着队伍一直追到营专桥,过了桥就是慈溪县城。在营专桥头,狼狈逃脱势如散沙的六百多官兵,忽然间士气大振,死死顶住了二千人的围攻,一直到宣慰使彭荩臣带着援兵赶到。这一仗,陈东原本胜券在握,却是死伤惨重,只能退守柘林。后来他才听说,慈溪的县令听到败讯便负印离开,败兵蜂拥入城时,是匆忙赶到的浙闽提督手持强驽坐镇桥头,又令亲兵砍倒了七八个逃跑的兵士,这才止住溃败之势。他细细打量了几眼,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斯文的一个人,怎么能在强敌压境的时候,有万夫莫开的勇气?

      翡翠先执了酒壶,将众人的酒杯一一添满,才在曹懿的下首坐下,看到他颈部一条细细的红痕,惋惜地笑着说:“可惜还是留下了痕迹,看来药性还需改进。”

      曹懿的笑容看上去格外清浅疏离,“ 至今未谢当日医护之恩,实在惭愧。原来姑娘于医理颇为精通。”

      胡宗宪失笑道:“我忘了告诉你,翡翠可是杭州有名的‘半个华佗’。这半个的由来,是因为她只擅长伤科,于内科医理却是一窍不通。既便如此仍然诊金奇高,只有少数人家才请得动,为此气煞了半城名医。”

      翡翠纤手握了团扇,敲着他的额头轻笑道:“胡大人太夸张了,雕虫小技而已,白白让曹大人笑话。”

      看着两人调笑无稽,曹懿心里竟隐隐涌上一阵酸意。烟波楼上只觉得她容颜清冷,怡情阁中的纱灯却映得她晕生双颊,竟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模样。胡宗宪见他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始终未动一箸,扫了一眼席面,杯盘碗碟间以荤腥肉类居多,转头问翡翠,“你没有安排几样清淡的?”

      “今天的远客不是汪爷吗?自然先要照顾这位爷的口味。不过胡大人的吩咐,奴家怎么敢不上心?还有一道菜没上,需要多费些工夫,稍后就得。”

      话音未落,便有侍婢端着托盘进来,将一个半大的砂锅放置在桌子正中。锅中不见其他颜色,只有雪白的嫩豆腐随着沸汤上下翻滚,上面点缀着碧绿的香葱末,散发着一点诱人的香气。这道淮扬菜中的砂锅豆腐,看似简单,其实最考验厨下的功夫,豆腐本身淡而无味,完全要靠高汤中的十几味做料调理进味。

      汪滶性急,早已挟了一大块放进嘴里,被烫淂呼呼大叫,好容易才咽下去,咂咂嘴道:“寡淡得一点味道都没有,有什么可吃的?曹大人,原来你只吃这个,难怪风吹就倒。”

      见他吃得汁水淋漓,嗒嗒做声,翡翠心中着实的厌恶,脸上却声色不动,只笑看着曹懿道:“我知道,曹大人必是熟读《左传》的。” 除了汪滶,席中三人皆会意而笑,“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这句话便是出自《左传》。

      锅中的沸汤渐渐平静,翡翠用调羹舀起一块豆腐,吹凉了才送至曹懿嘴边,“阁中的厨子只擅长杭州本帮菜,我只好亲自下厨料理。曹大人尝尝,可还地道?” 见他并没有张嘴的意思,无奈一笑,倒转羹柄递给他。曹懿这才接过放进嘴里品了一会儿,半天没有说话。

      翡翠颇有点失望:“不好吃?”

      “你是扬州人?”曹懿摇摇头,却是答非所问。

      “妈妈是扬州人,我这些粗浅功夫都是妈妈调教的。”

      曹懿这才对胡宗宪说道:“府里的厨子,这道菜每月都要做个十几回,竟然还不如这里地道。”他笑了笑,“看来回去我要整整内务。”

      胡宗宪“晤”了一声,咽下口中的食物,促狭地笑着说:“直接把翡翠娶回去,不就什么都有了?”

      曹懿转过脸笑,倒是没说什么。翡翠已经满脸飞红,对着胡宗宪轻啐了一口,“你总是这么不正经,每次都拿我开心。”

      “青春年少,郎才女貌,有什么不对?难道你不想择良木而栖?”

      翡翠执起团扇遮着下颌,只露出一双顾盼的美目,斜飞了他一眼:“ 胡大人莫非没有听过: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从来不作这个梦。” 她懒懒地笑着,“年老色衰的时候,宁可开个生药铺,能够粗衣素食,勉强度日就行。”

      她雪白无暇的侧脸就在曹懿眼前,唇角虽然含着笑意,那笑里却有一丝隐隐的悲凉。精致的耳垂上嵌着两粒黄豆大小的珍珠,耳后是一片引人遐思的细腻肌肤。想起她柔软清凉的手指轻触身体的感觉,曹懿只觉心旌摇荡,有抑制不住的冲动,很想把手心贴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

      翡翠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幽暗漆黑的双眸中,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其中转瞬即逝的怜惜,竟令她微微一怔。见他已经端起酒杯,急忙伸手按住,“曹大人,你大病初愈,陈年女儿红酒性过烈,怕是承受不住。” 她起身从柜中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然后另取了一个略大的酒杯,从瓶中斟出半杯递给曹懿,“这酒可以活血护心,少喝一点无妨。”

      胡宗宪抓过瓶子打量了半天,瓶中的液体呈现沉沉的石榴红色,他惊异地问:“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象血一样?你也太偏心了,只有曹大人喝淂,我们喝不淂?”

      曹懿看那酒杯一色雪白,壁薄如纸, 灯光下酒色隐隐透出,璀璨如一颗艳红的宝石。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入口醇滑如丝,馨香馥郁,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酒。这就是传说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

      翡翠瞪着胡宗宪,一脸的轻嗔薄怒,眼睛里却是笑意盈盈,“听到没有?曹大人才是识货之人,给了你只是糟蹋。这杯子是由上好的祁连山玉整雕而成,酿酒的葡萄,来自西番,叫做兔睛,成熟时依然颜色翠绿,味甜胜蜜,是葡萄中的异品。否则酒色怎会如此澄澈?”

      曹懿笑着替胡宗宪解围:“ 说它象血也没有错。汉唐出征时多以此酒为将士壮行,也是取‘笑谈渴饮匈奴血’之意。” 他看一眼墙角的沙漏,顿时收敛起笑意,咳了一声道:“时候不早了。”

      翡翠立刻会意,笑着站起身,“奴家暂且回避。整间楼上的闲杂人,已被尽数支开,今晚不会有任何人打扰。” 她向三人施了一礼,退出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

      翡翠一离开,房内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汪滶一直没怎么说话,此时才长透一口气道:“在下一直以为,徐海的小妾王翠翘是江南第一,今日才算开了眼界。”

      胡宗宪对这句话却起了兴趣,问道:“王翠翘几年前也算是杭州的名妓,被徐海强掳了去,她在徐海跟前得宠吗?”

      汪滶大笑道:“这小娘们何止是得宠?徐海对她简直是干依百顺。她若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徐海就会找人做登天的梯子去。现今又加上一个叫绿珠的山东小妞,更是妖艳,咳,他迟早要栽在女人身上。”

      胡宗宪点点头道:“我门下的清客中,有王翠翘的旧识,这些年一直不能忘怀,能不能让他们见上一面?”

      汪滶瞪大眼睛看着他笑道:“胡大人,你想让徐海一刀宰了……” 他忽然顿住,明白了胡宗宪的意思,想了一下才接着说,“可以想想办法,不过我不便出面,只能交给下面的兄弟。”

      胡宗宪对曹懿意味深长地笑笑,见他微微点头,显然已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转了话题:“老船主和蒋洲何日可以回国?”

      “日本现在是群龙无首,” 汪滶放下筷子,一脸严肃,“三十六岛的人马,只能靠义父和蒋先生一岛一岛去宣谕,所以先让我回来替国家效力。义父心甘情愿归顺中国,只是希望能开海禁通市商。”

      “这有何难?” 曹懿含笑回答,“我已上疏两部,只要老船主是诚心归顺,解除海禁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如果能替朝廷荡平海患,将来封官赐爵,只怕还在我和胡大人之上。”

      胡宗宪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接到汪滶回国的消息,朝中进行了部议,对汪直开市通商的要求极为恼怒,认为是对朝廷的要挟,只是令他和曹懿、阮鄂三人“便宜行事”,对汪直严加防备,并转述了嘉靖的口谕“海寇首恶,严惩不贷”。其实已经否决了汪直免罪通商的条件。

      汪滶兴奋得满脸放光,端起酒杯笑道: “这几日我逛遍了全城,杭州内外的繁华热闹,日本实在无法相比。将来能做个一官半职,也算对得起父母祖先。曹大人,日后还指着你为我们父子在皇上面前说两句好话。”

      曹懿朗声一笑道:“理所应当。” 举起杯子与汪滶咣地一碰,各自仰头干了。一杯酒下去,他就觉得头晕眼涩,耳中嗡嗡直响,便没有再多话,只是专注听着胡宗宪和汪滶的谈话,已经慢慢梳理清楚海上四霸――汪直、徐海、陈东和麻叶之间的关系。听到汪滶对胡宗宪说:“如果义父知道祖母和母亲还活着,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才开口道:“明天请太夫人写封平安信,你即刻带回去交给老船主。在杭州看上什么喜欢的东西,列个单子交给我,走之前替你置齐,也算是朝廷的赏馈。”

      这话让汪滶和胡宗宪都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汪滶看了他半天,才嗫嚅道:“曹大人,你说得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曹懿略有些不快,“军中可有戏言?我的富贵升迁也在老船主一念之间,哪有拿着自己的前程开玩笑的?回去后请转告你义父:胡总督已将太夫人和夫人安置在杭州,以非常之礼相待,对老船主的同乡之谊,冰心可鉴。既然胡总督推心置腹,也希望老船主能投桃报李,尽去疑虑。”

      汪滶站起来对着两人一揖道:“两位大人的义气,在下没什么可说的。后日我便上路,将两位的心意带回萨摩岛。”他迟疑了一下问道,“这里说话足够安全?”

      胡宗宪道:“你放心,我们来见你,也是担着身家性命的风险,此处还算可靠。”

      汪滶轻声吐出几个字:“徐海和陈东联手将犯杭州。”

      几乎是晴天一个霹雳,胡宗宪和曹懿震惊无比,同时站了起来。浙江境内两股最强的倭寇,都盘踞浙西柘林、乍浦一带,徐海手下有一万多人,陈东次之,也有将近九干人。这两股寇匪合在一处,杭州的三干官兵如何抵挡?

      汪滶接着说了一句话,让胡宗宪腿都软了。“萨摩、大隅二岛被徐海和陈东蛊惑,已纠结船队前来入伙,萨摩王和大隅岛主的弟弟辛五郎亦在其中,义父已无法阻止。”

      曹懿勉强把持住心神,蹙眉问道:“他们准备何时行动?”汪滶摇摇头,“这个不大清楚,但是两岛的船队到达,要在十天之后了。”

      “我们立刻回去,” 胡宗宪已经镇定下来,“连夜约阮大人商议对策。” 曹懿点点头,对汪滶道:“还有件事拜托你,能否留封手信给徐海,劝他归顺?”

      汪滶立刻点头答应:“没问题,可他能不能听进去,我就不晓得了。”

      送走汪滶,两人换了一辆四座马车,前往巡按府。离开的时候,正是众家歌舞坊内酒翻红污,最奢靡热闹的时刻,翡翠出来送了一程。望着身后辉煌的灯火,和灯光下孑然独立的身影,胡宗宪叹口气道:“这位姑娘的款客手段,真是令人叹服。当年梳拢身价之高,至今无人能步其后尘。杭州城内有点名气的文人墨客,几乎都是她的入幕之宾。这样的资质,却糟蹋在烟花之地。”

      曹懿正倚着车壁出神,听到他的话,只是疲倦地笑笑,岔开话题:“如果汪滶所言属实,将是一场恶战,我心里极不踏实。”

      “我也一样,心脏跳得难受。” 胡宗宪叹道,“小候爷,汪滶一走,会不会就此杳如黄鹤,一去不返?”

      “真的这样,也只能随他去了,扣住汪滶没什么意义,关键人物是汪直。人在海外,我们难与他角胜于舟楫之间,只能许之以饵,诱蛇出洞,先让他失了背后的屏障,才能成事。” 他瞟了一眼胡宗宪笑着说,“汝贞兄,你的机变韬略到底有多深,我心里清楚,不用在我面前刻意藏拙。还有,以后私下场合,叫我的字就行了。”

      胡宗宪本是生性洒脱之人,楞了片刻,当即笑道;“廷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招抚的事,我和几位师爷已经筹划了半年。”

      “我知道你早已成竹在胸,直说吧。”

      “从汪直急于要求解除海禁,我相信他归顺的诚意。不过此时尚在试探阶段,降志不坚。他和徐海、陈东、麻叶三人,在海上互有火并擎肘,汪滶漏这个消息,是想借官兵的力量替自己清除异己。但他算错了一着。徐陈一灭,汪直势孤力单,再难与中国抗衡,失去了和朝廷讨价还价的余地,又不能为日本所容,此时再劝他灭贼立功,以保亲属,应为上策。徐海那里,不瞒你说,我的人已经见过王翠翘,但找不到机会深谈,所以才有那么一问。这个女人是可以利用的,枕边风的效力不容小觑。”

      曹懿点点头,眼神渐渐凝聚,“那就如你所言,先拔掉徐海、陈东和麻叶这三颗钉子。” 声音里透骨的寒气令胡宗宪脊背发凉,听到的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

      “待会儿见了阮鄂,怎么向他交待消息的来源?”

      “告诉他吧,瞒了今天瞒不过明天。”曹懿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上头既有‘便宜行事’的旨意,明面上他就说不出什么来。上次为筹款一事,你我皆被巡按御史弹劾,幸亏皇上留中不发,硬是压了下来。朝廷设置言官,本为纠劾奸邪,清除污垢,如今却是结党求胜,个个意气用事,真正为大局着想的人,实在太少了。”

      胡宗宪没想到自己随意一句话,居然引出他这么一篇牢骚来,却是始料未及。自己来浙江的第一年,便是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巡狩浙江地面,附和或者异议都不合适,只能陪笑。

      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过曹懿的眼睛。曹懿转过头,也有点后悔一时失言,话说的太多,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如此把持不定。其实他的心里还藏着几句话,御赐的提督关防昨日已由兵部奉旨送抵杭州,看着木质底座上“钦差帮辨七省军务之关防”这十一个字,他感觉象捧着一个炙手的红炭团。一夜之间,他被架在一个众目睽睽的位置上,嘉靖的原意,也许是为了避免各省推诿脱责,令他行事方便,可他却觉得处处如履薄冰。虽然可以凭着关防调度戎机、奏行赏罚,军事大权其实还在总督手里。内阁和兵部对招抚汪直的复议结果,几乎让他哑然失笑,但无论从学识、阅历还是资历,他都抗争不过那些练达成熟的多年老臣。一向厌□□争,此时方知朝中有人支持的意义。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嘉靖的信任和胡宗宪的合作。望着车窗外的一弯残月,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三人在巡按府商量至半夜,第二天一早,胡宗宪和阮鄂两人便按照前夜的分工,分头下去督查沿岸的警戒关防。日日马不停蹄,半个月下来二人皆累得面无人色。曹懿留在杭州,送汪滶回日本,处理各地调兵、粮草和军备事宜,亦是焦头烂额。偏偏这天神机营又出了事,一门佛朗机炮在演练时无缘无故地炸了膛,当场死伤十几人,周彦在神机营帮着训练新兵,也未能幸免,被飞溅的铁砂子炸伤。

      曹懿正在盐课都转运司议事,商议提留两淮盐款充做军饷的事情。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变了脸色,对都转运使说声抱歉,匆匆起身出了签押房,索性弃了官轿,取过亲兵的马径直回了提督府。从正门至后院,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穿过临水的长廊,离着水榭还有十几步远,便听到周彦的说笑声,声音响亮,听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心里悬了一路的石头这才轰然落地,停下来按着胸口大口喘气。

      周彦的伤在左臂上,曹懿进去的时候,室内的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随着回府的军医正在替周彦清理伤口,用小竹镊子一点点钳出皮肉中的铁屑。他探过头看了一眼,只见整个小臂一片狼藉,被铁砂子打得蜂窝一样,汩汩鲜血还在从这些坑洞里向外冒。有些陷得较深的地方,只能用小刀先割开周围的皮肉,再用镊子把异物挟出。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周彦听到声音回头,慌忙抓过桌上的绷带,忍痛覆盖在伤口上,对即墨说:“带公子出去,我不是关云长,说不准会疼得大哭,场面太难看了。”

      曹懿远远站开,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问军医:“有没有大碍?” 军医只顾着把心思放在手里的活上,头也没抬淡淡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大碍。军中骨头没断、内脏没伤、还能喘气就是小事。”

      周彦笑道:“老纪,你也不抬眼看看,这和谁说话呢?”军医纪成这才发现站在一边的是曹懿,慌得放下手中的工具就要下拜。曹懿拦着他笑道:“行了,你专心做事吧。”

      纪成站直了尴尬地笑着道:“卑职实在无意冒犯大人,周哥儿的伤是皮外伤,两天换次药,不沾水不吃发物,十几天也就痊愈了。”

      曹懿微微颔首正要说话,有家人跑进来递上一份手函,气喘吁吁说道:“总督府的急函,胡、阮两位大人在签押房候着公子,请公子务必尽快赶去。”曹懿揭开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对军医道:“辛苦你了。我另有要事,暂时失陪了。”他转身往门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周彦道:“你的京师之行,还是缓一缓,伤养好了再说。”

      周彦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的。”看着他忍俊不禁的表情,曹懿的眼神一跳,张嘴想说什么,却终于抿紧嘴唇,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等他的背影在长廊尽头消失,即墨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彦哥,你这一招还真管用。公子如今每天子时睡,卯时起,药送过去再不罗嗦,端起来就喝。你知道,以往我最怕劝他吃药。”

      周彦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以后再有这种事,直接把药放下,告诉他爱喝不喝。事事迁就,他就不把别人的关心当回事。我当真灰了心想回京师,既然他开始听话,那就算了。”

      “也只有你敢下这狠药,还一定要让他知道,也不怕公子生气?”

      周彦得意洋洋地笑道:“ 生气?他早就应该习惯了。打小就这样,仗着自己聪明,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最后却发觉落了我的套,原来吃了好大的暗亏。只能怪他自己不长记性。”

      纪成将绷带结扎好,笑道: “周哥儿,已经好了,你自己当心。”

      周彦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我送你出去。” 又对即墨道,“我出去一趟。你和厨房说一声,公子的药里加两分老参,今晚可能要熬夜。”

      “你怎么知道?”

      “胡总督一向是有分寸的人,这个时辰急成这样,除了徐海没别的事。”

      即墨一面收拾着桌上的杂物,一面嘀咕着:“伤成这样还出去,去哪里也不交待一句,每次问起来都要替你圆谎。”

      周彦的脸忽然红了,瞪了即墨一眼道:“巡夜之前我肯定回来。这点小事都不肯担待,哪天出错落我手里,小心我剥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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