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

　　“即使是大姐姐刻意布的局，后来你也回来塞南了。却为什么还要答应嫁过去呢？其实当时论族系地位，也并没有轮到姐姐你嫁到卓家的。”
　　“大姐姐素来善待我，那时苏家需要和卓家联姻，卓然要我，彼此各取所需，也是皆大欢喜。我怎么能为了我的私欲而弄砸了这盘棋？”
　　“你总是这样，不反抗不争取。难道真的甘心当家族关系里的牺牲品吗？连卓然纳妾，想必也是为了顾全大局罢？”
　　“哪有什么牺牲不牺牲的呢。染漓，每个人都有难处，谁也没理由责怪谁。”
　　“那你的梦想呢？你心里的那个人……都不要了吗？”
　　“我已经追逐过太阳了，而那场波澜，雨也为我倾洒过了。我唯有的两个愿望已经实现，又何怨言？”
　　“……”
　　“我知道他在我心里只是一个影子，光线折在上面，他就活了过来，我也就活了过来。但是不能总是有光的，夜晚总是要到来。”
　　“……”
　　“我也曾看过他和大姐姐比剑的样子……就那一瞬间，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什么？”
　　“已经晚了。”
　　夜来遇见他的时候已经太晚，卓然试图捕获她的心的时候已经太晚。她画地为牢，固守城隅；他一直停驻城外，企图攻克这一座未知的城池；而他目不斜视地打马而过，她站在城楼上目送他策马远去。只有他没有为谁留心，也许不曾遥望过一颗孤独的心。世事不堪凭，知道此生终无会因，只有彼此怀揣着当初的惊鸿一瞥，任时光一泻千里，到头来只有她一人没有醒来。
　　“快要下雨了。”

　　回到塞南，她安稳地度过了十七岁，卓家几次派人前来求亲，她都央着母亲以她病体初愈恐怕相冲为由谢绝了。
　　来年夏天，夜来百般无聊地一人在书房中临着字帖，母亲忽然走进房里。
　　“娘？”她停下笔喊道，平日这时娘亲应该在房中念禅才对，今日何以如此反常？
　　苏夫人走近来，眼神中有些不平静：“夜来，卓家前日又遣了媒人，你大姐姐今日也传了信儿过来……这都要一年了，老这么搁着也不好，卓家到底是塞北的名门，我们只是苏家的旁系，论理还高攀不上呢。你大姐姐那儿也说不过去。你看……”
　　“大姐姐希望我去。”她写字的手力道加重，浓墨便穿透了几层宣纸，一下子渲染开来“那娘呢，娘也希望我嫁到卓家吗？”
　　苏夫人将夜来手中的狼毫拿下，握着女儿的手说：“我自然是希望你嫁得好人家的。”
　　“是吗？既然这样，一切听娘亲的意思吧。”夜来淡淡道，不反抗，不争取。其实争取了又如何，她喜欢的人，难道就愿意娶她么？
　　中秋的时候，苏夜来嫁给了卓然，那一年冬天，她十八岁。
　　夜来已经记不得那晚的月亮是不是如每一个中秋一样圆满。她有些惴惴不安地独自坐在新房，自己掀开了盖头吃完银屏偷偷带进来的糕点，默默数着桌上红烛留下的蜡泪。
　　这样……便是嫁人了么？
　　夜来蓦地想起离开塞南前母亲最后一次帮她梳头，妇人用银篦细细地梳理女儿泼墨似的长发，仔细叮咛着她一些礼仪规矩，让她千万别丢了苏家的颜面。
　　“他们想要的又不是我，只是苏家的财势，哪里管这些啊。”夜来把玩着手上的金簪道，父亲过世以后，她便只敢在母亲面前流露出任性的小儿女情态，而这一次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宁森叹了一口气，将夜来的头发绾了起来，说道：“夜来，你知道你这名儿是哪儿来的吗？”
　　“夜来幽梦……”少女一怔，随口应道。
　　“不只是这个，那个女子，她姓叶。”
　　夜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金簪刺得她生疼。在她儿时的印象里，爹娘总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哪里有什么姓叶的女子？
　　“你爹是个好人。我这一生并不后悔嫁给他，更庆幸有了你。夜来，娘要告诉你的是，嫁到那样的大家族里，凡事要懂得忍。不像你在家里有人惯着宠着，在那儿一句胡话都没有你乱说的。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事情，时间长了，他自然会回家里来……”
　　“娘……也是这样忍过来的吗？”夜来微微仰起头问道，心绪纵横。
　　“谁不是呢。”
　　宁森又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潸然泪下：“你一向是懂礼的孩子，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又是苏家的旁系，卓家却三番四次地来求亲，想来那叫卓然的孩子定是极中意你的，怎么会让你受委屈……我只是怕……只怕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话……十七年来你都没离过我身边，这会儿要走到塞北那么远的地方……”
　　几年后夜来再想起这一段对话，不禁有些唏嘘。她终于知道了自己始终无法像母亲一样做得那么好，她的心似乎仍固执地悬在那楼上楼，不肯让它重见天日。
　　夜来望着灯花瘦尽，她的余生似乎也将要扑灭在眼前的龙烛凤影中。夜来甚至不敢想方才在大堂内她与卓然拜堂时，那个人到底在不在。她只盼着快一点吹灭那些红烛，好将她星点的奢望都泯灭，此后忘记前事。
　　过了很久，新房的门才被打开。几个男子搀着卓然进来。夜来急忙起身，由他们将喝醉的卓然抬到床上。少年们马上笑嘻嘻地把罪魁祸首供了出来，卓清尘知道自己坏了大哥的洞房花烛夜，便也供认不讳，认认真真地向大嫂道歉。
　　少女看着眼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看着他明快的神情，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哀凉，缓缓地向他们道：“夜来多谢各位兄弟，诸位都请回吧。”
　　少年们带着醉意地嬉笑着出去了。夜来默默坐到床边，替他捻好锦衾，认真地打量着卓然的面容。男子一如既往的潇洒俊逸，她知道他是真的高兴，不然依他的性子不会那么容易被灌醉。
　　后来她趴在桌上睡了过去，昏昏沉沉，突然又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悬在半空，被卓然横抱在怀里。
　　他显然被忽然睁开眼的少女吓了一跳，随后笑道：“怎么趴在桌上就睡着了？”卓然坐在床沿，让妻子坐在自己怀里。夜来环视着周围，秋日的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但整个房间里却浮动着蒙蒙的橙黄色的光，卓然英气的脸在这光芒中也显得格外柔和——或者说他面对她的时候总是这样的温柔的。
　　“是我不好，居然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喝醉了……”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为她摘下手臂上套着的好几个龙凤金镯，随意地放在一边，动作、语气无不细致温柔。
　　夜来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为此生气。她紧抿着嘴唇，既紧张又害怕，眼神像一只被猎人捕获惶恐不安的小鹿。
　　卓然取下她的发簪，泼墨似的长发就披散下来。他轻抚着她的发，心中有些遗憾，知道从今日开始她便会为他将青丝统统绾成发髻，但他最爱的却是夜来披散着及腰长发，在夜风里临窗而坐的模样。
　　“夜来，你不生我气，我倒要生自己的气呢，好好的洞房花烛夜就这么溜过去了。”他轻吻妻子的鬓角“先前答应了爹，今日下午就要到中海岛去处理一些事。不过还好，我们……来日方长。”
　　他轻笑起来，夜来微微侧首，便被他吻住了唇。搂着她的手臂缩紧了几分，她亦温驯地接受了，缠缠绵绵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卓然适时地放开了她，轻抚着她泛红的脸颊，心中的喜悦难以自抑。
　　他刚走没多久，夜来便因为水土不服开始生病。缠绵病榻间，也不知道有谁来看望过，唯一记得便是银屏对她说苏家送来了大批珍贵的药材补品，以示对这嫁过去的女儿的重视，她想这也是卓家的长辈没有嫌弃她这羸弱病体的原因。
　　卓然回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
　　还没走进里屋，便听到他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华大夫刚为她号过脉，示意他噤声。卓然掀开床幔，只见夜来紧闭着双眸，就连唇也是苍白的，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的花。他握住少女柔若无骨的手，那病痛在她身上，竟也让他感同椎心。他开始感到后悔，明知她的身体是这样弱，塞北的冬天来得比塞南早得多，气候骤变，必然会水土不服的。自己居然能忍心离开她这么久，若他能守在她身边，或许事不至此。
　　“大少爷。”华先生写好了药方让银屏拿去抓药，走到卓然身边悄声道“少夫人前几日一直发热，如今才将将平复下去，请让少夫人多休息一会儿吧。”
　　卓然颔首，用锦被盖住妻子的柔荑，目光却舍不得离开她半点，眼里的珍爱、心疼溢于言表。
　　“大少爷，有句规劝的话，老夫不知该不该说。”
　　“先生但说无妨。”
　　“大少爷与少夫人新婚燕尔，老夫说这样的话的确煞风景。只是大少爷也知道，少夫人的病约莫是幼时就积起的，不可能一下就痊愈。”
　　“你是说，夜来的病早已缠绵入骨了？”卓然的语气一冷，神色也凝重起来。
　　“正是。少夫人体质太弱，是根本怀不住孩子的，只怕还会更伤了自己的身体。大少爷将来是接替家主之位的人，应当早为子嗣另做打算。”
　　卓然紧握的手一松，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过了良久才应道：“我知道了。”
　　大夫向他揖了个礼，道：“望大少爷谨记。”
　　华先生走后，卓然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他闭了闭眼，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受这个消息，脑子里第一次有空白的感觉。他知道即使华大夫不说，这事也不可能瞒得过父亲和族中的长辈。作为家主，没有子嗣是大忌。可是夜来……那是他最心爱的人，他既娶了她，怎么忍心做让她伤心的事？
　　忽然感觉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原来是夜来醒了。她努力地向他微笑，轻声道：“你回来了。”
　　“嗯。”卓然见她似乎想起来，便俯下身将她抱起“我回来了。”
　　少女依偎在他的怀里，见他神色冷峻，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事情不顺利么？”
　　“不，一切都顺利。”卓然搂紧了她，嗅着她的发香，柔声道“但是现在，除了你没有别的事情能牵动我的心，夜来。”
　　夜来垂下了眼帘，沉默下来，两人皆不发话。夜来本在病中容易倦乏，一会儿就靠在卓然肩上又昏睡过去。
　　卓然回来之后，亏得他日夜在塌前守着，她的病才慢慢好起来。府里府外传起大少爷和少夫人伉俪情深的佳话，为这段家族联姻增添了不少温馨。此后相安无事了一年，不想又风云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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