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

　　塞北的天空万里无云，春草才刚展露了新芽，青青的，嫩嫩的，恰好没了马蹄。春风仍旧有些冷冽，携着新翻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苏染漓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迎着这股清新的春风，跋涉的疲惫也被吹走了大半。
　　——前面不远，大概便是周流城了罢。
　　她拉着骏马前行，想着马上就要见到的人，心情逐渐愉悦起来，脚步也跟着轻快了许多。很快地便走到了城里，早闻周流城中一片繁华鼎盛，塞南塞北通商往来，甚至还有从中海岛而来、横跨莫尼海来到此处交换货物的胡人，染漓此日得以一见，果然不假。她想，这座城便是塞南塞北以及中海岛的小小缩影，之前她一直呆在塞南未知世事，如今看来，三家的关系已处理得极好了。
　　苏染漓四下询问了卓府的方位，由于周流城的构造十分分明，不久她便找到了这城中最大的豪宅。她的运气向来还不错，正想请家丁通报时，卓家的主人卓然恰好出外归来。本事前来迎接主人的管家见一人一马驻在门前，心下觉得古怪，便马上向前询问。苏染漓并不理会他，只笑盈盈地对从马车上下来的卓然道：“姐夫，我是苏染漓。”
　　卓然跟染漓初见他时的模样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依旧眉目俊逸，只是气质愈发的稳健老成。他一怔，看着苏染漓的样貌，依稀是有印象的，马上想起来了，笑道：“前一阵听说染漓姑娘一人周游四海去了，突然间回来也没人给我报个信儿。”
　　“我不过是去了中海岛一趟，从环北海上岸的，所以就先来看夜来姐姐了。”苏染漓滴水不漏地答道，经过了这么些年，当初性格颇有些乖僻的小姑娘也已出落得大方得体了。
　　“噢，是吗。夜来一定会很开心的。”他又笑道，这次的笑和方才的不同，似乎提到这个名字，就让他高兴得掩饰不来。
　　卓然领着她在府中兜兜转转，越过了好几道长廊，又穿过了花园。染漓没想到这样的一座豪宅里，摆设布置却十分古朴；花园里种着某种极素雅的、不知名的小花，忽而一个女子牵着孩子的背影就立在树下。那女子的发式明摆着是嫁了人。女子似乎听见了脚步声，若有若无的一眼看过。，那是一张普通娟秀的脸，气质淡静，有点像夜来。染漓不禁就这样暗暗比较了，觉得这女子是远没有夜来的仙姿灵韵的。
　　可是到底有点像。
　　那女子看见了卓然和染漓，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把身边的孩童牵过来。那男孩长的倒是精致，很像卓然。卓然的脚步似乎缓了一点，她见了便将男孩往前推，小声说道：“若安，快叫爹爹！”孩子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爹，卓然抬手抚了抚他的脑袋。
　　那女子疑惑地看着苏染漓，又看向卓然。
　　“这是苏姑娘。”他淡淡道，女子恍然大悟般，也对苏染漓微笑行礼。
　　苏染漓赶紧回了礼，转头一看卓然已经走开几步，于是赶紧又跟上去。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那虎头虎脑的孩子，心里怪喜欢的，却又有些奇怪——夜来姐姐怎么会给孩子起“若安”这样女气的名字呢？
　　又往里走了一会儿，穿过一片梧桐林，终于到了一幢阁楼前。阁楼里静悄悄的，只有斑驳的树木，刚发了新芽。迎面便走来一个藕衣的丫鬟，见到卓然，赶紧大声喊道：“是老爷回来了。”
　　楼上的窗应声被打开了一个缝隙，发出了吱呀的声响。阁楼上似乎有人窥视，染漓随着声音向上望，便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便喊了出来：“夜来姐姐！”
　　卓然明显也看到了，只是痴痴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对苏染漓轻声说一句：“你们姐妹叙旧，我就不打扰了。”转身便出去了。染漓微微一怔，看着他离去，扭头回来，苏夜来已经下了楼。
　　苏夜来殷勤地拉过染漓的手，急急问道：“染漓，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到塞北来了？去年我听说你一个人离开了塞南，一直没有音讯，真是担心坏了。”她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也许是久不见阳光的关系，但总之是高兴的。纵使苏家的姐妹众多，但也只有染漓与她性格比较相合。夜来孤身嫁到塞北，终于见到故乡的亲人，不禁喜上眉梢。
　　“我不过是去了一趟中海岛，兜兜转转，从环北海上了岸来。想着好久没有见到姐姐了，便马上到周流城来。”
　　“中海岛？”夜来疑惑地重复了一句，看见染漓眉眼间有些不自然的神色，便赶紧转了话题“你离开时，我娘还好吗？前些年听闻我娘患了腰疼的毛病，总想着要回塞南看望她，偏偏我这身子骨不争气。”
　　“姐姐放心，沬雪是极照顾伯母的，腰疼那是老来的毛病，好生养着便好多了。我不时去看望伯母，也听她说卓家时常送些珍稀的草药补品去，伯母很是欣慰呢，说姐姐嫁得好，她心中也没有什么憾事了。”染漓安慰她，夜来一直惶惶的心也安定下来，听到最后一句却出乎意料的抬了抬眼，目光闪烁不定。
　　她唤来那藕衣的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丫鬟领命离去了，夜来转头对染漓说：“今天天气可好，染漓还没有见过塞北的草原吧？还好时间尚早，不如我们去一趟上林。”
　　上林曾是苏家的狩猎之地，毗邻塞南，染漓也是略略知道一点的。
　　“上林这样远，就是骑马去，到夜里也未必能到呢？其实哪里不是草原呢。”她有些犹豫地道。
　　“我想去上林。若骑马，快一点的话，黄昏时分还是可以到的。”
　　苏染漓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想着夜来久病缠身，难得有兴致出外走走，她也乐意相陪。
　　她们走出了那阁楼小院，沿着苏染漓来时的路走出去。原先看见的女子和孩童还在那里。待两人走近了，那女子对夜来微笑着，显然比与卓然碰面时自然得多，又将孩子推出来，说：“若安，快向大娘请安！”
　　叫做“若安”的孩子比先前更加不情愿地开口叫道：“大娘好。”夜来笑盈盈地俯下身，对他说：“若安也好啊。”
　　女子慈爱地搂过若安，对夜来道：“姐姐近来身子好些了么？”
　　“好多了。”夜来直起了身“云浮，请你替我转告卓然，我要出去一趟。”
　　“现在才初春，天气还凉着，姐姐身子这样弱，怕是……”云浮还没有说完，便被夜来打断了：“无妨，春风料峭吹酒醒。”这是夜来第一次想到这样开阔洒脱的词，但包括她自己在内谁也没有想到，这也是最后一次。
　　夜来领着染漓走开了，等到走远了些，染漓急急问道：“姐姐，怎么……孩子不是你的？”
　　“不是，”夜来摇摇头“若安是云浮和卓然的孩子。”
　　苏染漓又惊又怒：“他怎么可以纳妾！”当年卓然纳妾是塞北塞南甚至是中海岛都知道的事情，想来是苏家刻意压低了消息，苏染漓不主动过问，自然不知。其实名门望族的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是染漓依然不能接受——从卓然千里迢迢从塞北将夜来接过去的时候，她就知道这男子是爱夜来的；而方才看到卓然痴痴地望着楼上的夜来时，她亦敏感地察觉岁月并无冲淡这份深爱，反而像酒一样弥久愈醇。
　　怀着这样的深爱的卓然，居然也会纳妾？
　　“你别怪他。我不能有孩子，但怎么能叫他也没有孩子呢？”夜来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这就是他纳妾的‘理由’？”染漓冷笑了一声“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都一个样。”
　　“染漓，这是我的意思。”她轻声道。
　　“……姐姐，我真不懂你。”苏染漓忽然一怔，她想起方才若安看夜来的眼神，即使夜来对他那么亲切温柔，孩子的眼里仍有戒备——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庶出，始终不肯与大娘亲近。
　　夜来是不会骑马的，她们便共骑一匹，染漓将她扶上马的时候才发现她这样的轻，单薄得像纸片。两人一马一路奔驰，终于来到了塞北的西南边的草场。这里原是卓家狩猎的地方，后来搬迁了，这草原便荒了下来，余下几座亭台，刻着“上林”二字。虽然鲜少有人光顾，却顺应着岁月更替的规律一岁一枯荣，生机勃勃。
　　到达的时候确实已是黄昏。
　　苏夜来下了马，望着那浑圆的落日，想到的竟然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不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染漓将马绳绑在亭子里粗壮的红柱上，轻轻拍了拍马背，回头看见望着夕阳发呆的夜来。黄昏的日光是刺眼的，却不温暖，夜来怔怔地看着，恍然间又不像在看了。染漓忽然发现原来夜来嫁做人妇这么多年来一点都没有变，仍然是少女时的样子——仍然是月亮不小心漏在地上的剪影，那么薄、那么淡，没有色彩。她看着这样的夜来，恍惚间好像懂了，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姐姐，”苏染漓道“我觉得，你心里藏着什么。”
　　“虽然以前就这么觉得的，但你的心里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像是深不见底的无底洞。我想卓然那么爱你，有了他也许你就不会感觉那么寂寞了。姐姐，你出嫁时我便问过你，你若不喜欢他，就跟大姐姐说，她逼不了你的。你若不喜欢卓然的话，为什么要自愿嫁给他？”
　　苏夜来微微侧首，并不看她。原以为岁月已将这同族里性格乖僻的妹妹打磨得圆滑，不料她一如既往的尖锐，毫不留情地将她心底的那层窗纸挑破，一针见血。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其实在我嫁给卓然之前，我也曾到过这片草原。”夜来娓娓道来“大概是我十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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