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同样是在那年，石萍高三，面临高考的压力，不能再教我们弹琴。记得她最后一次到邻居哥哥家吃饭时，老外婆也在。邻居哥哥嘱她蒸一只甲鱼招待女孩。
　　我和婕妤遂另投名师，这次的老师是一个中年人，某乐团的小提琴手，据说教出过不少得大奖的学生。
　　老师姓穆，对我们要求很严。每次练习时看到他向我走来，鹰隼般的目光逼视之下，我总会紧张地拉错几个音。这时，穆老师便皱着眉，看一会儿，又默不作声地走开。
　　他不喜欢我，嫌我的领悟力太差，说：“光凭着感情而没有技巧是绝对拉不好琴的。”
　　婕妤却深得他的喜爱，小姑娘拉琴很是执着，说一不二，平日里也练得很勤勉。他这样夸奖她：“学琴就是要刻苦努力，技巧把握得好，感情可以慢慢培养，阅历丰富自然感情饱满。”
　　其实拉得最好的，不是婕妤，而是老师的孩子，一个叫穆家珩的男孩。他比我小些，与婕妤一般大，长得比同龄孩子高，白晰清秀，眼神中有淡淡忧郁，像是生来就为拉琴。
　　他演奏时，微微低头，仿佛将灵魂倾入琴中，出神入化的弓法，整个世界的情感从指间流泻。
　　我和婕妤，终其一生，都是达不到这样的境界的。

　　一转眼，我就要面临小学毕业考。
　　我的目标是家附近的市北中学，一所有名的市重点，每年都有挤破头的人赴考。
　　最后的一年，妈妈对我督促很紧。本来每天晚上，她都会和爸爸讨论当天的手术情况，作许多笔记，再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但现在，一切都得为市北中学让道。
　　爸爸对妈妈说：“孩子还小，不要逼这么紧。”
　　妈妈反驳道：“不逼得紧，怎么考得进市北？难道去念闸北中学吗？男孩子从小就要有承担压力的勇气，我能够帮他的，也只有现在这几年了。”
　　所以，现在每天晚上，妈妈风雨无阻地将我拎到书桌前坐好，逐门功课复习。她很累，总是最晚睡、最早起，但却不曾向我发过脾气。
　　我亦没有任何怨言，从来都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比其他人要静得下心来。而且因为沉默寡言，在学校里也没有太好的朋友，放学后就不会想要千方百计溜出去玩。
　　整整一年，对我付出的回报是市北中学的一纸录取通知。直到现在，我都很感激妈妈，没有她，我不会进市北，那么，我的人生将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1991年的夏天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是我考入了著名的市北中学，其二是刚升上三年级的婕妤被选进学校合唱团。
　　前一件对每个家庭来说应该都是不大不小的喜事，现在的小孩子考进好学校，甚至还要办谢师宴。自然，我们全家都欢喜异常，母亲从加拿大寄了一顶当时时兴得不得了的棒球帽给我，就连爷爷奶奶都破例主动召见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令老爸油然而生受宠若惊之感。
　　妈妈对婕妤说：“小鱼以后也要像哥哥一样把书读好呦。”
　　小姑娘很拽地道：“就算读得不好爷爷奶奶还是比较喜欢我嘛。”
　　这倒是实话，小鱼是我们家的小公主，凡事以她为先，还从来没有什么人敢训斥她一句，否则，奶奶总先眼睛一瞪，道：“有谁敢欺负我孙女？”
　　基于婕妤在家里的地位，入选合唱团，原该是比我考进市北更加重要，但实际上，全家对此并且感到欣喜，而是诧异。
　　因为她，唱歌实在是很难听。
　　走音不稀奇，可婕妤的厉害之处在于，她唱出来的歌没有一个音是准的，绝对令人大跌眼睛。
　　合唱团怎么会要她？
　　后来才知道，婕妤是被选去当花瓶的。老师说：“你站在第一排，把歌词背出来，不用唱出声，只要配合着口型就够了。记住，观众离你很进，所以必须随时面带微笑。
　　我们恍然大悟。
　　母亲为怕婕妤自尊心受创，便劝她：“不想去就不要去了，不能唱还非得站在那里，不开心也是正常的。”
　　婕妤却腼腆地笑笑：“我没有不开心啊，我很喜欢呆在合唱团的。”
　　母亲奇道：“为什么呀？”
　　“因为合唱团有许诺，我们是好朋友。她唱歌最好听了，每次站在我旁边，就好象是我唱出那么好听的歌一样。”
　　新年汇演，我和爸妈一起去看婕妤的演出。她站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笑靥如花，美得像天使。我们也终于看到那个著名的许诺，站在婕妤身旁，一脸虔诚地咏唱着。
　　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当然，学校的合唱团从来都只挑好看的孩子，亦是唱歌不错的我从来未入选的最大原因。许诺的漂亮是浅浅的，初时不会太留意，但越看越好看，典型的小家碧玉。而婕妤则是锋芒毕露，你永远都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去市北报到的那天，异常炎热。
　　是妈妈陪我一起去的。
　　人很多，本来就不算太大的校园到处都是来报到的学生和家长，我和妈妈好不容易才挤进教学楼。
　　“沈医生！”忽然间我听到有人在唤妈妈。
　　我拉住妈妈，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看到一个面容娟秀的少妇。她挤开人群，快步走到我们面前，同妈妈寒暄起来。
　　“沈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噢，”妈妈笑着看看我，“我陪我儿子来报到。”
　　“呀，看不出沈医生竟然有这么大的儿子！”她正待再说什么，却被打断——
　　“妈妈——”
　　我这时才发现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眼睛鼻子都和她像极了，想必两人是母子。
　　“陈太太，这是你儿子吧，长得真像你！”妈妈道。
　　“是吗？”陈太太笑得开心极了，“我儿子也是来报到的。”
　　她又拿出录取通知书，“喏，91级1班，你们呢？”
　　“也是1班呢。”妈妈说，“让他们孩子自己去报到吧，我们也不用陪进陪出了。”
　　“是啊是啊，”陈太太回头对儿子说，“和这个哥哥一起去报到，不要乱跑，早点回家。”
　　那男孩连声答应，显然是受不了母亲的啰嗦，“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点回去吧。”
　　陈太太又待再说些什么，却被妈妈劝阻。“让他们去吧，男孩子是比较淘气一点。”说着看我一眼。
　　我识相地点点头，“妈妈再见，阿姨再见。”那男孩附和着我也向她们道了再见。
　　看着她们相携离开，那男孩呼出一口气。
　　他转过脸来，笑着对我说：“我叫陈了望，你呢？”
　　“姚文杰。”我说。
　　这时我才得以仔细看他。
　　陈了望真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孩子，长得极似其母，又不失一股英气。那个时候我便料想到，成年后的他定是一个英俊男子。
　　我们挤过人群，费了番力气才报好名。他很灵活，拉着我七拐八弯绕过形形色色的学生和家长，径直入了报名的办公室；又很礼貌，脸上随时挂着笑容，连负责报名的老师都忍不住努力记牢他的名字。
　　纵然如此，我们出来时亦已是中午。
　　“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他邀请我。
　　我点点头。
　　他熟门熟路地将我带到学校附近的一间冷面馆。那家店的门面做得很好，我们着实大快朵颐了一阵。
　　“你的名字很奇怪。”我在吃的空隙抬起头来。
　　他耸耸肩，“我爸爸是船上的了望员，所以我就叫这个名字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烈日的午后，两个男孩子饱饱地吃完一餐冷面，随即跑到市北中学的篮球馆看一群高年级男生打球。
　　那个下午，我们聊了很多，几乎无话不谈，完全忘记了母亲的嘱托。也就是在那天，我们奠定了彼此深厚的友谊，并且坚信这段友情会长存一生。
　　我问陈了望，了望员是干什么的？他说是站在船上一个很高的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前面有没有类似暗礁等危险。
　　好多年后，当泰坦尼克号登上银幕，他还不忘向我解释了望的重要性。如果不是那个了望员疏于职守，泰坦尼克号能沉吗？
　　陈了望说他爸爸长得丑，但船员收入高，所以他那年轻貌美的妈妈便看在钱的份上嫁了。当船员的妻子也是苦的，丈夫长年出海，根本没有时间陪伴自己，只能把孩子抓抓牢。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牵着孩子守候丈夫的归来。
　　陈了望上头还有个姐姐。我们这一代，已开始宣传独生子女政策，但仍不乏多子女的家庭。我一直在想，她的姐姐是否叫陈嘹望，或者……陈守候？
　　篮球馆在晚饭时候闭馆打扫，我们于是一起踱回家。
　　先到我家。他看一眼门牌号，然后指着街角的一栋公寓楼道：“我就住那里，三楼，你只要问一下邻居说刚搬来的那家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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