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晚上回到卧室，我问刘榆：“今天怎么这么早回家？”
　　他叹口气：“其实是有事要同你商量。”
　　“怎么？”最近身边发生的事情好像特别多，我想到神情萎顿的余栗，不由心下一阵黯然。
　　“我下午收到一封邮件，发件人自称是小狮母亲的现任丈夫，他说有一些事情——关于小狮的那些——想必令我疑惑，他可以为我来解答。如果我愿意知道，就用他留下的电话号码来联络他。”
　　“你的决定是什么？”我轻轻地道。
　　他摇摇头。“一开始，我是很希望可以得到一个解释。可是到后来，发觉其实这一点都不重要。就像你说的，往事不可追，只要现在小狮是快乐的，那么我们根本不必去追究过往。”
　　“但你还是很想听他的解释，不是吗？”我道出他的心思。
　　他迟疑一下，仍然说：“算了。”
　　我鼓励他。“只是一个电话而已，为什么不打呢？如果听到一些会让你后悔的话，那就索性忘掉好了。不要怕，没有人能够将小狮从你身边抢走。”
　　他看着我，静静思索我说的话。
　　我握紧他厚实的掌，眼中透露出坚定，“来，我陪你一起打这个电话。”
　　他感激地搂住我，轻轻说：“对不起。”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怎么又这样说？”
　　“我不知道会发生这么多事，”他的声音闷闷的，有些沮丧，“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没有啊，现在不是很好嘛。”
　　男人最可爱的时候，就是懊恼时会表现得像个孩子，需要你去哄。这个时候，他们变得很小很弱，容易引发女人的母性情怀。
　　我发现，小狮和刘榆真是像得不得了，几个钟头前，小狮还在我怀中哭泣过，搂抱我的姿势与刘榆相比简直是一模一样，说他们不是父子都没有人会相信。
　　我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终于，他开口了：“很晚了，电话明天再打吧。”
　　我点点头，放开他。
　　“你今天怎么会迟到？”他一下子想起下午的事，询问道。
　　“哦，余栗刚生了小孩，我去医院看她。”
　　他很感兴趣，“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刘榆立刻换上一副失望的表情，“我本来还希望能和他们结娃娃亲，让小狮以后娶他们的女儿。”
　　我一口否决，“女孩都长得像爸爸，看我哥这副尊容，他如果有女儿一定不会好看的。”
　　刘榆没理我，自顾自打了一个电话祝贺老哥升级当爸爸。
　　“有什么好恭喜的。”等他挂了电话，我才把余栗的产后忧郁症告诉给他听。
　　他皱起眉，“怎么会这样？”
　　我耸耸肩，“也许因为她一直太自信的缘故吧。余栗受的教育就是要努力掌控全局，然而一旦发现局势开始走向她无法掌握的方向，她就会感到害怕并且想逃。”
　　“你是说，她在逃避这个婴儿？”他有些不可置信。
　　我点点头，“我是这样理解的，她不晓得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只好自欺欺人地不承认他。”
　　刘榆仍然不能理解，“每一个第一次生育的女人都会有面对新生婴儿手足无措的时候，难道她们都会得产后忧郁症？”
　　“但是你要知道，余栗和一般女人的区别，她比别人要自信许多，并且控制欲也强烈很多。”
　　他沉吟不语。
　　“我想，大概只有特别坚强或者特别软弱的女人才会的这种心理病吧。再说，她以前的工作压力那么大，现在发泄一下也无可厚非。”
　　“你最近多去陪陪她。”刘榆对我说。
　　我有些不情愿，“不要了吧，你知道我不会说话，去了反倒越帮越忙，这种开导的工作还是让有专业知识的老爸老妈来做比较好。”
　　“懒人！”他对我下了最后的定论。

　　刘榆第二天没去上班。他先送小狮去了幼儿园，然后折回家打了一个越洋电话。
　　我回到出版社乖乖上班，中午休息前，接到刘榆的电话。
　　“有没有空一起吃午饭？”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轻松。
　　我索性同他开玩笑：“你一叫我就出来，那我不是很没面子？”
　　“那么我只好亲自登门邀请刘太太赏脸。”
　　“好没劲，一下子就把人家的身份说出来，女人身上一跟了太太这两个字立刻贬值，哪里还会有单身男子来追求，看来我是不赏脸都不行了。”
　　他笑，“那我十二点整来接你。”
　　“知道了，我等你。去哪里吃饭？”
　　他想一下，“回转寿司？”
　　我唾弃地道：“难得请我吃一次饭都这么小气，算了，我不出来了。”
　　“那你说要吃什么？”他好脾气地道。
　　“让我想想。嗯，意大利菜好了，出版社旁边新开了一家，听同事说那里的鹅肝味道好得不得了。”
　　“那就这家，一会儿见。”他挂了电话。
　　一边的杨佑忍不住问我：“你先生？”从我接电话开始，他就心神不属，竖起耳朵来听我在讲些什么。
　　我点点头，故意笑得很甜蜜。
　　他有些垂头丧气：“上次我请你去那家意大利餐厅，你怎么都不肯，还说什么不喜欢吃鹅肝，现在他不过一个电话你就开心成这样。”
　　“喂，他是我丈夫好不好？我当然要开心。”
　　他哼一声，“女人永远只会被婚姻捆绑住，就因为丈夫这个身份，就天经地义有约会你的优先权。”
　　“拜托，因为我爱他，所以才会接受他的邀请；也因为我爱他，所以才会嫁给他。麻烦你有些逻辑头脑好不好？我不是那种会对婚姻妥协的女人，我认为，夫妻之间如果没有爱，婚姻也是没有意义的。比方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爱他，我是一定会和他分手的。”
　　我叹口气：“我和你以前喜欢的那个女老师不一样，或许她是为了自己的婚姻才放弃你，而我，是因为根本不喜欢你才拒绝你。”
　　杨佑懊丧地垂下头。他的口气轻轻的：“我懂你的意思了，请忘掉我刚才说过的话。”
　　我怜悯地看着他。可怜的小孩，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那家餐厅的鹅肝味道的确很好，不过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刘榆身上。
　　“你今天怎么连走路都好像轻飘飘的？”我问他。
　　“解答了心底的一个疑惑，当然会很轻松。”他对着面前的海鲜面大快朵颐，“这里的东西味道不错，谁介绍给你的？果然好眼光。”
　　“就是那个暗恋我的小男生。今天还因为你的一通电话大吃干醋。”想到杨佑我就觉得头痛，希望实习期满之后，他不会选择继续留在我手下做事。
　　刘榆摇摇头：“爱上你，他的悲惨是可以预期的。”
　　我白他一眼，说：“怎么？不怕我接受他？”
　　“我对自己很有自信。再说，他又不会拉小提琴。”
　　我笑了。真的呢，最初喜欢他，是因为他拉得一手好琴。后来才知道，原来琴声还引出了我的真命天子。再过两年，我该考虑要不要教小狮拉琴了。
　　上甜点的时候，刘榆终于进入正题。“早上我打了电话给那个男人。”
　　我迟疑一下，“他怎么说？”
　　“他说，小狮的母亲，当年在分娩之后，得了产后忧郁症。”他静静地道。
　　我一愣，“又是产后忧郁症？”
　　“来接你的时候，我仔细想了一下，发现她和余栗一样，都是那种非常自信的女人。当初她瞒着我准备生下这个孩子，一定是对自己有极大把握的。”
　　我终于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她以为自己可以一个人带孩子，并且生活得很好，可是后来结果却并非如此。”
　　“是的，直到孩子生下来，她才发现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难题。她根本就没有能力去照顾一个婴儿。”
　　“那么，小狮身上的伤痕，是由于她的虐待？”
　　刘榆的表情这才变得有些低落，他遗憾地说：“确实是这样。不过她并非有意，她只是不明白对待小孩和对待大人的方式应该是不一样的。小狮从小自闭，也是基于一种对她的恐惧。他一直不肯叫你妈妈，是因为他心里认为，妈妈是邪恶的人，不应该把这个称呼冠在你身上。”
　　我叹口气，“我觉得，整件事无法说出谁对谁错，就算是小狮的母亲，也是一个可怜女人。想想看，她被忧郁症折磨了这么久，心底肯定是比谁都痛苦的。”
　　“不过她的先生倒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们已经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
　　“她准备把小狮怎么办？”
　　“她现在正在接受心理治疗，希望可以忘记以前那段不快乐的记忆，恐怕小狮永远都不能和她相认了。”
　　我沉吟良久，终于说：“虽然母子分别是一件蛮惨的事，不过既然对两个人都好，也没有什么不可行了。我们一定可以让小狮幸福的，不是吗？”
　　他微笑，握住我的手。“是的，我们可以的。”

　　我们可以的。
　　好的，我不介意小狮不叫我妈妈，我一样会爱他。
　　以前看秦文君写过，每个孩子都是上帝派来拯救大人的天使。我不知道有没有上帝，但小狮的确是我的天使。
　　我在为当初的犹豫深深羞愧。
　　因为我，也是一个受过恩惠的孩子。二十多年来，我得到了一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无私的爱，他给我地方住，供我念书，善待我的母亲，并且给予我一个疼爱我的哥哥。我永远不能忘怀，在很小的时候，他带我去看马戏，回来的路上，他牵着我的手走在月光下，只有我们。那时，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子。
　　他容忍我的任性，给我选择未来的自由，在母亲生气时袒护我，并且尊重我的隐私。他永远在对我付出，不求回报的付出。
　　家里一直养着一缸鱼，他说我是他的宝贝女儿，就算我不在他身边，他看见这些我们一起亲手喂过的鱼，也会想到我的好。
　　我很愧疚，我一点都不好。
　　二十多年后，当另一个孩子希冀我的庇护时，我竟然犹豫了。
　　小狮是我的天使，他让我看到，我是一个多么自私和忘本的人。我曾经承受了那么大的恩惠，现在竟然不愿意将恩惠施与别人。
　　他对我的拯救，是让我重新找回善良，让我正视自己。
　　我发誓，我会像父亲爱我一样来爱小狮，将他当作我的宝贝细心呵护。孩子是最无辜的生命，他们太弱，没有力，只能被大人强加命运。所以更应该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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