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作者:丁丁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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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mhong


      穆家珩清楚地记得那日的天空是灰蒙蒙的。
      他从琴童家出来,走到附近的公车站等车。
      盛夏,眼见大雨将至。他又没有带伞,心情颇为郁闷。
      正是下班时分,车站人挤人,几乎无立足之地。穆家珩低头想想,决定明天辞了这份家教。
      就在这时,一阵银玲般的清脆笑声闯入他耳中。
      他抬头循声望去,在一群穿着附近大学校服的女生中,找到了那个有着悦耳笑声的身影。
      这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扎着短短的马尾,仿佛随时会被淹没在人群中那般平凡……
      但是,她的笑容!穆家珩只觉得她的笑靥像是要把整个天际照亮。灿烂,毫无顾忌,年轻的灵魂似将蒸腾般闪亮。
      他凝望她的脸,洋溢着快乐,整个人是跳跃的,在身旁的女生中脱颖而出。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眉毛扬起的轨迹,马尾在阳光照射下反映的点点光斑,鼻子微微皱起与弯月形的双眸连结成完美的弧度。她略略侧身,目光似流波般轻盈地划过他的脸。
      穆家珩痴痴地看着她登上刚到站的车,渐渐远去。
      背后有人拍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回头一看,是曾经一起学琴的师弟姚文杰,一个高大但不甚英俊的男孩子。
      “我刚教完小孩拉琴,到这里乘车。你呢?怎么到这里来了?”
      姚文杰指指不远处的大学校门。“陈了望在这里念书,我给他带一些东西。”陈了望是他的中学同学。
      正说到这里,车来了,穆家珩同他道了再见,转身上车。
      姚文杰自小在他父亲处学小提琴,当时一起的还有他的妹妹沈婕妤。姚文杰是最差劲的一个,总被老师责骂,他拉琴全凭感情,技术却从来不见长进,婕妤则相反,她似乎永远无法理解那些曲子到底想表达些什么,但娴熟的弓法确实无可挑剔的。
      而穆家珩,他是为琴而生,天生就该拉琴的。涌动的激情,出神入化的技巧,即使是在舞台上也没有人可以遮掩他的光芒。
      很多年来,他都毫无反抗地接受父亲强制的安排,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小提琴,理所当然的将一生的梦想全部寄托在这支琴上。
      但当他年龄渐长,却有些惊恐地发现自己竟不再痴迷于演奏。他想尝试其他的东西,不愿整天被锁在琴房里。是的,他得过许多奖,被许多小提琴家称赞为前途无量,他甚至接一场演出收取的费用也比一般音乐学院的学生高出许多,但是,他已经找不到当初练琴时的那份执着,已经无法得心应手地演奏出欢快的乐曲。
      因为他不知道,快乐究竟是什么?
      刚才看到的那个女孩无意间触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原来快乐是这样的吗?快乐就是肆无忌惮地欢笑,可以驱散炎热、照亮天际的一种力量吗?
      穆家珩有时会怀念少年时的自己,他是所有琴童的光荣与梦想。那个时候的他,得了无数奖项,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刊登着赞誉他的文章。
      他是“希望之星”,所有人,特别是他的父亲都相信有一天,他将成为闻名遐迩的小提琴家。有多少人为他的琴声如痴如醉,又有多少人以他为目标奋斗追赶?
      技艺是可以通过熟能生巧式的苦练来完善的,而他的琴声之不可超越处在于,那饱满激越的情感喷渤而出,能够溅湿每一个聆听者的衣襟。他,把自己融在了琴音里。
      人们纷纷疑问,为什么这个苍白消瘦的少年,可以展示出如此令人动容的情感?快乐、悲伤、迷茫、困苦、雀跃、寂寥,他心怀天与地最深沉的悲戚,又充溢着盖过世间所有激越海水的欢乐浪潮。
      这样单薄的身体如何承载?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童年时代的自己是怎样被父亲锁在琴房里强迫练习。从窗口看出去,弄堂里的小孩奔跑嬉戏,而他只能噙着泪水,反复地拉出琴谱上的曲子。那个时候,他是恨琴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对他越来越满意,他也清晰地听到人们毫不吝惜的赞扬。突然间,他产生一种强烈的想法,只有琴,才可以证明他的价值。
      他更加倾力于演奏,他想要得到所有人的肯定,他想要与众不同。这个敏感的少年,轻而易举就能够捕捉到音符间跳动的激情,他的手指灵活地抚过琴身,将灵魂注入演奏中。
      他的整个人苍白到仿佛透明,很高,很瘦,手指纤细修长,眼中闪烁着近似病态的光芒。
      穆家珩就是这样度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
      他一直没什么朋友,只是同姚文杰还算谈得来,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孩子活泼好动,打得一手好篮球,手指粗糙,骨节粗壮,按弦的时候总显得笨拙。为此一直被老师责骂,却又好脾气到对此不以为意。
      穆家珩也很好奇,像姚文杰这样粗枝大叶的男孩是如何在他那漏洞百出的琴声中表达出不亚于自己的细腻情感呢?
      虽然如此,一直到姚文杰不再学琴,他都没有主动问过他这个问题。在人际交往方面,他一贯被动。乐观开朗的姚文杰却不时联络这个师兄。
      事情发生在他大一那年。当时他已经很出名了,在学校里,走到哪儿都有女生在他背后窃窃私语“看,就是那个拉小提琴的天才少年!”对于类似议论和仰慕,他早已习以为常。可19岁的少年,未免心浮气躁,得意于自己的成就。
      但是时间一久,却没有一个女生向他示好。他曾经旁敲侧击地询问姚文杰,后者大大咧咧地答:“现在的女孩子才不管你是李斯特还是肖邦,她们喜欢的总是那些篮球打得好,字写得极丑的男孩子。”
      于是,过去十几年他用小提琴构筑的生活轰然倒塌。他原以为,小提琴可以带给他一切:父亲的肯定、人们的赞扬、“少年天才”的桂冠,当然也会给他带来女孩们的仰慕和未来不可估量的声誉。
      他将一帆风顺。
      但是,现在这一切不再成立。时代在变,听古典音乐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他们眼里只有街头篮球。
      而他,原本自以为前途无量的穆家珩,除了拉小提琴,其他什么都不会。他甚至连最简单的与人交往的能力也没有。
      他想起中学的时候,自己曾经冷漠地以专心练琴为由拒绝过好几个女孩子,然而一转眼,他的时代已经结束。
      他连初恋都还没有。
      他还有机会重新来过吗?
      穆家珩踌躇了许久。某一天晚上,他打开窗户,望出去,看到清澈的天空和满天的星斗时,豁然开朗,重又充满了自信。既然自己能够将琴练得这样好,那么致力于做其他事时也必定出色吧。
      他一直记得,自己是“天才少年”。
      第一次,他主动联系姚文杰。“我们一起去打篮球吧。”
      电话那头,高大的男孩诧异无比,他没有想到过,这句话会从穆家珩口中说出。他无法想象师兄做拉琴之外的其他事情。
      就在那天晚上,穆家珩乘了很久的公车赶到市北中学,参与姚文杰和他最好朋友陈了望每晚雷打不动的篮球时间。
      生平第一次,他用自己只会按弦拉弓的双手去触摸篮球。
      他感到恐惧,这是他从未涉足的领域,但随即,这种感觉又被不可抑制的兴奋所取代。他拥有无比的自信,篮球在他手中定会像小提琴一样温驯,为他所控。
      然而,一切未能如他所愿,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被两个男孩教导如何运球、传球、投篮,一次又一次的练习,效果却是惨不忍睹。姚文杰闭着眼睛就能从他手上夺下球,而每当他投篮时,那只桔黄色的球竟连篮框都碰不到,并且,他总是接不住陈了望传来的球,甚至常常被那股冲力撞退好几步。
      穆家珩仍没有气馁,他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下午,自己拿起小提琴时拉出的第一个音符有多么刺耳,在之后的两个月中,他的琴声还无法摆脱锯木头般的噪音,当时连自己都感到失望。
      开头的艰难是一定的,他微笑着想。带着一身的汗水,他快活地向姚文杰和陈了望摆摆手,登上了回家的公车。
      陈了望看着公车慢慢驶出视线,忍不住回头问姚文杰:“他为什么会想来打篮球?”
      “不知道”,他耸耸肩,“也许是为了追求某个女孩子吧,现在古典音乐才子已经不太吃香了。”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再怎么练也是打不好篮球的吗?”陈了望仍然很困惑。
      姚文杰不置可否。“我看他再来三四次,就会知难而退吧,不用我们提醒。”
      “这样不好吧,人家是音乐家,身体弱,皮肤白得一看就是多年不运动的。万一受伤怎么办?一个大好青年就这么被我们给毁了……”陈了望不改嬉皮笑脸的本色。
      “去你的!”姚文杰把篮球狠狠地向他掷去。
      穆家珩当然没有听到这段对话,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拔不出来。虚荣,这个十九岁少年的虚荣心在此时膨胀,他恍惚间认为,自己一定是最好的,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姚文杰没想到,穆家珩这次是下定决心来练篮球。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晚上大老远赶到市北中学篮球馆赴约,没间断过。虽然这么长时间训练下来,可是这个天生没有运动细胞只会拉小提琴的男孩还没学会上篮;更神奇的是,他满溢的信心和坚定的决心却有增无减。
      陈了望不止一次向姚文杰抱怨过这件事,“你劝劝他吧,每天坐这么久的车来打篮球,根本就是没事找事。”
      姚文杰皱眉。“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你就让他去吧,别管这件事了,又不妨碍到你什么。”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打不打得好倒是其次,但你看看他,明明一点都不喜欢篮球,根本没从运动中得到快乐,还有必要继续打下去吗?功利地看,他苦练小提琴可以成名,苦练篮球却是一点用都没有的。而且嘛,我看他打篮球还不像单为追女生那么简单,弄得像要证明什么似的……”
      姚文杰打断他。“你怎么可以看出这么多东西来?我还真不明白了。”
      “切!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他蓦地饶过姚文杰转身投篮,球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篮内空心。
      姚文杰夸张地吹一声口哨。“你只要靠一张脸就可以赢得女生尖叫了,何必再在篮球场上抢我的风头。”
      陈了望撩起球衣下摆擦脸上淋漓的汗水,苦笑道:“可我最喜欢的那个女生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篮球馆另一头,穆家珩执着地在罚球线上投篮,一道道僵硬的曲线从他手上展开,落入篮框中却是极少的。
      他的耐心即将告罄。
      就算是再没有常识,穆家珩也明白,一个多星期的练习自己却一点长进都没有。本来便没有运动方面的天赋,一直是苍白清瘦的少年,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永远都不具备足够打篮球的力量。
      他向姚文杰走去。那边几个男孩子正在打比赛,他那个小提琴拉得一塌糊涂的师弟在一伙人中特别出众,已经投进好几个球了。
      他不知不觉走近他们,出甚地望着那些挥汗如雨的男孩子。他们专注的神情,高高跃起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忘记自己已走得太近。
      这时,一个男孩子将球用力掷出,想传给陈了望,却不料掷得高了,越过陈了望的头顶,直向穆家珩飞来。
      陈了望想抢上已是来不及,球带着一股大力径直向穆家珩面前冲去,他没有躲开,而是下意识地伸出那双纤长脆弱的手来挡。球终于撞在他手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弹了开去。
      穆家珩只感到手上一阵痛,随即便意识模糊,恍惚间觉得有人扶住他,好像是陈了望,又听他和姚文杰一起对着那个掷球的男生咆哮,体育馆中一片嘈杂,人群来来往往,陈了望扶着他走到门口招车去医院。
      穆家珩脑袋一片混乱,里面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吵,“我的手怎么了!?”、“我的手怎么了!?”……
      诊断下来,左手指骨骨折,其他没有大碍。
      那段休复期他的情绪异常低沉,又经常无缘无故大发脾气。姚文杰和陈了望来看过他几次,两个人都内疚得不得了。他想安慰他们,又莫名地感到一阵烦郁,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好像只有婕妤才能逗他笑。小姑娘来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会给他讲个故事,或者说一些学校里的事。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就会好多了。
      只有婕妤,他这样想,只有婕妤不在乎他不打篮球,只有婕妤不在乎他是一个失败者。陈了望和姚文杰感到内疚,是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他,在他们眼里,他太弱,什么都不行,什么都需要他们照护。
      穆家珩从心底厌恶被别人如此看待,那时他就暗暗发誓,绝不再碰篮球。
      手指好了以后,他试着练琴,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受伤的那只手指难免僵硬,按弦时无法体现细腻。
      他无可避免地暴躁起来,当琴声无法达到自己要求时,他长时间地拒绝练习,本已预定的几场演出也只好推迟。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无法演奏快乐的乐曲。
      他感受不到快乐。也许没有人是真正快乐的,他想。婕妤经常笑,并且笑起来很美,但她并不快乐。她告诉他她的苦恼,包括学业的压力,男友的坏脾气,以及女孩子的那种虚荣心无法满足时的空虚感。她的每一朵笑后面都隐藏了心事。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快乐呢?
      莫扎特写了那么多快乐的曲子,但他的一生中,又可曾快乐过一天?
      这一切,他都不明白。而正因为不明白,他才无法好好静下心来拉琴。也许他本来就不适合拉琴,也许他本该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他越想越悲戚,恨不得砸了琴才好。
      期末考当然没有通过,他懒得去补考,重修。
      等到大二快结束时。他已经有一年多没碰过琴了。终于,他被勒令退学。曾经的天才少年,陨落得比星辰还快、还离奇。
      辍学后,他只能靠四处教琴维生。偶尔翻开报纸,发现近期正大力宣传上海音乐学院一个弹钢琴的学妹,她被冠上“天才少女”的名头。人们已经彻底将他穆家珩遗忘了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他依然沉默隐忍,但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才气逼人的少年。长期疏于练习,他的琴艺已糟到足可与姚文杰媲美。而后者仍不放弃地时时劝他振作起来,重拾梦想。“你注定是个站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家伙。”他坚定地说。
      穆家珩只是无言地笑了。他早就不去想这些了。他现在头痛的,是那些笨笨的学琴的小孩子。他实在无法忍受他们的迟钝和笨拙。他不常发脾气,但总冷着脸,孩子们都很怕他。
      他以为他的生活将是日复一日的阴天,逼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闷。只是没有想到,今天竟然会看到这样一个女孩,她的笑容象一把利刃,果断地划破他阴霾重重的天际。他的头顶,仿佛瞬间多了一抹阳光。
      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望见窗外清朗的天空。上海的城市污染日益严重,已有许多年看不到星星,可他的心里却有一颗星在闪。
      他想到养伤的时候,婕妤同自己说过一个故事。她说世上有一个妖精国,里面住满了妖精,有男有女,都是几百岁的年纪。妖精都长得美,身形如斑蝶,有多色翅膀。它们心地纯良,非常天真,总是很快乐的样子。每只妖精都为自己选定一个异性的人类孩子,入他们的梦与他们嬉戏。等到这些孩子长大后,妖精们来到人间,用自己的爱来带给他们快乐,来换取他们的爱,这样子,妖精就可以在人间长存。有很多孩子,长大后早已忘了幼时的那个梦,妖精们很伤心,但仍然努力取悦他们。如果最终无法使人类得到快乐,无法取得人类的爱,妖精便不复存在。婕妤说,没有了快乐和爱,妖精们也将失去生存的价值。
      这部“妖精系列”是一个台湾女作家写的小说,婕妤曾经一度对此痴迷不已,她把这个故事告诉穆家珩时,他并没有怎么在意,今晚却莫名其妙地忆起了这些。
      他想到车站上那个快乐得像蓝鸟一般的女孩,难道她便是他的妖精吗?他痴痴地想,一会儿又觉得实在好笑。
      纵使这样,就仅仅是为了她的笑,他也心甘情愿地去上下个星期五的课,听那个小男孩拉出锯木般的琴声。
      这天他正教到一支欢快的小步舞曲,一向畏惧他的琴童将曲子拉得断断续续,不要说欢快了,简直是一点感情都没有。
      穆家珩气闷地拿起琴,“听我拉一遍。”
      弓在弦上划过,精致的琴声流泻而出。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女孩的笑脸,渐渐逼近,摇曳生姿……
      他恍惚了,直到一曲终了才回过神来。低头只见面前小男孩陶醉的表情。
      “你怎么了?”穆家珩吓一跳。
      小男孩腼腆地道:“太好听了。老师,为什么我听着就觉得很开心呢?”
      “你觉得开心?”
      “嗯。”他点点头,“好像有很多人在一起快乐地跳舞。”
      穆家珩怔忡了。快乐,他已经很久没有拉出过快乐的曲子了。他低头看看自己受过伤的手,难道那种力量又回来了吗?
      他拉曲子时,满脑子都是那女孩的笑容,纯真而肆无忌惮,原来是她,重新赐予了他快乐的力量?或许,世上真有传递快乐的妖精?
      他于是迫不及待地等着下课。他想再见到她,马上,感受那种快乐,让生命充满喜悦与激情。
      老天没有辜负他的苦心,下课后,他又在车站遇上了她。
      她的脸上仿佛挂着一朵永不衰败的笑容,艳丽无匹。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鼻子皱得很好看。
      穆家珩痴痴地望着她,还不忘把身体隐在人群之后。
      这时,有一个女孩远远地朝车站方向叫道:“周笑!”
      那个微笑的女孩向呼喊处望去,漾出一朵更加巨大的笑。
      远处的女孩小跑过来,亲热地搂着她气喘吁吁地喁喁交谈,时而从两人中间传出一阵阵轻笑。
      原来她叫周笑。穆家珩满意地扯扯嘴角,真是人如其名。
      这样一个发现让他快乐了整个晚上。
      穆家珩并没有发觉,自己生活的动力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每个星期五车站相遇的一幕。那个叫周笑的永远在笑的女孩子。
      之后的几次,他刻意仔细倾听这群女孩子的谈话,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多。她叫周笑,喜欢明亮的绿色,热爱运动,性格开朗,总是在笑,有时过分灿烂的笑容甚至会吓到来上课的老师。
      她的生活是一整片明媚的阳光,色彩斑斓的世界,困难总能克服,前途必定光明。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她快乐地仰起脸,绽开一抹最动人的微笑迎接值得感恩的每一天。
      他不得不为之动容,他终于在这个女孩子的身上看到了纯粹的快乐,没有任何阴影与瑕疵的光亮。
      这是在他认识的其他所有人身上都找不到的一种美好,就连婕妤,能够笑得很美的婕妤,她身上的的落寞与忧伤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看到的周笑总是在笑,所以心中便固执地认为,周笑没有悲伤,她是他的快乐妖精。
      自看到周笑以来,他练琴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多都是选择快乐的曲子,只要想着周笑的如花笑靥,涌动的喜悦便随着琴声流泻而出,感情比他的颠峰时期还要饱满许多。
      他每天都要将自己在琴房里关很久,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手指已经痊愈、伤势再无大碍,按弦时略显僵硬的动作大多由于长久不练习所引起。现在他在搏,要以自己超人的天才来弥补两年多的荒疏。
      父亲已经在努力为他争取一些演出机会,只等他恢复到原先的八成实力。
      他仍然坚持每周五去教小孩子练琴,仅仅是为了见周笑一面。看到她,他心底就有一股暖流涌动,能够保存一个星期的热量。
      这一天,离他复出的首场演出还有一个月。
      他难抑兴奋之情地走向车站,却在寻找她身影时蓦地呆住。
      她来了,笑得比平日更加灿烂,因为她的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孩子,穿着宽大的运动装,满头大汗,正在与她低声谈笑。
      她的笑声远远传来,比平日更加悦耳动听,却莫名刺痛他的心。
      男孩往嘴里灌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半后把瓶递给她,她接过来,毫不犹豫就对着瓶口喝了起来,亲昵的动作揪紧着穆家珩的心。
      他听到男孩向她描述刚结束的一场篮球赛,神情兴奋。她分享男孩的喜悦,并指出全场得到最高分的他是这场比赛的最大功臣。
      穆家珩低下头,看着自己孱弱纤细的手指,这是一双永远都无法掌握篮球的手。
      这一刻,他感到无比羞愧。
      他是废物。
      原来她的快乐是因为另一个人,那个人有着他所没有的能力。原来她也是那种只喜欢会打篮球的高大男孩的女生。
      原来,她和他的确不会有交集。
      他颓然地离开车站,留下一颗破碎的心。
      夏天结束了,他已不愿再看到她。他已经没有心了,叫他如何拿出勇气来面对她?
      婕妤打电话来祝贺他:“你终于准备复出啦!要不要师妹我送一个大花篮来助威?”
      他意兴阑珊道:“不用了。”
      “你怎么啦?”
      他忍不住道:“婕妤,我不想演出了。”
      “你不会吧?我和我哥劝了你那么多年,还以为已经大功告成可以全身而退,你竟然要临阵脱逃!”
      “对不起。”他突然道,“你还记得你告诉我的那个关于妖精的故事吗?如果,本该带给你快乐的那只妖精竟然属于别人,你是否会觉得自己很失败?”
      婕妤在那一头沉吟良久,坚定地道:“能够看到妖精,不就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了吗?况且,妖精的快乐应该是纯粹而美好的,并不包括占有与欲望,成全妖精的幸福,也是你的幸福。”
      他怔忡了。
      他忘记自己已经是一个幸福的人了。他得到她的快乐,难道便不能成全她的幸福吗?她给他重登舞台的力量,他又怎能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礼物?
      姚文杰说,他是属于舞台的,他注定要在其上绽放光芒。
      其实他和她,从来都没有开始过,也什么都没有过,只因他狂执的意念、强烈的占有欲淹没理智,所以容不得她爱上别人。
      他苦笑。
      演出如常进行,很成功,报纸上又开始登载夸赞他的评论,早已“陨落”的天才少年“重又崛起”。鲜花、掌声,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他已经不能用声名鹊起来形容了。
      一场又一场的演出,主办单位总是要求他多演奏一两曲欢快的乐曲。每次当他演奏这些曲子时,总是微闭着眼,微笑着,让欢乐洒向整个舞台。没有人知道,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周笑那永恒的笑容。
      有时候,他会微抬双眼,看着台下听众痴迷的神情,来确定自己的演奏是否成功。
      又有一次,当他再次做出这个动作时,却意外地在观众席上找到了她。
      周笑,洋溢着微笑的脸庞,在人群中静静聆听他的演奏。
      他一惊,忙合下眼睑,专心于手指下的弓弦。
      演出结束,他在离场的人群中寻觅她的身影,却怎么都找不到了。也许,是他看错了吧。
      如果,他又忍不住想到,她真的来听了他的演出,会不会听出,曲子里的快乐正是她赐予他的呢?
      想到这里,他微笑。
      几年后,事业如日中天的他接到婕妤的电话,通知他自己要结婚的消息。穆家珩一愣,随即毫不吝啬地给予她祝贺之辞。
      婕妤又说:“我后天去试婚纱,你要不要来看一下,提点意见。”
      他欣然答允。
      试婚纱那天,他早早赶到。
      穿上婚纱的婕妤很漂亮,走出试衣间几乎艳惊全场。穆家珩胸臆间忽然溢出一股自豪感,这个女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视她如亲生妹妹,百般疼爱。
      婕妤又去试另一套礼服。
      他坐在椅子上小憩。
      这时,旁边试衣间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穿着纯白婚纱的女生。
      穆家珩目光随意地在她脸上掠过,却蓦然停住了。
      是周笑。
      她的脸上挂着无比幸福的微笑,在雪白婚纱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可人。
      旁边走出一个穿着新郎礼服的男人,正是穆家珩曾见过的那个篮球打得很好的男孩子。他正满意地看着他那试完装的小妻子。
      穆家珩满怀感慨地走出房间。
      自始至终,他看到的她都是快乐的。
      祝他的快乐妖精永远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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