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强男强女）

　　那厢，叶乘微微闪了身，躲过韩端的热情拥抱。他眼角余光扫过墨衣徐婳，剑眉细微一挑，便收了视线，对韩端雅然一笑，慢慢说道：“依将军设想，铺绢五十丈，画遍扶摇街一路风景，人物商铺俱俱面到，实为超越前人的惊世之作。构图如此宏大，叶某思索再三，甚为惶恐，迟迟不敢下笔。”
　　他本是不愿接下这幅画的，所以在韩端的各种纠缠之下，也推脱了两三年。只不过他多年浸淫画技，到底是没耐住韩端时常在耳边的浮夸——此画若成必为扛鼎之作，听的时间长了他也是手痒，前段日子给韩端修了封书信，说是愿意一试。
　　韩端呵呵笑道：“叶兄太过谦虚了，此画除却叶兄，何人敢当？”
　　叶乘听了这句，却是严肃了起来：“家师当世名家，我等微末尚不足以提鞋，将军之言虽是抬爱，却无疑是将叶某置于烈火上炙烤一般。”
　　“是我失言，失言了。”韩端忙不迭地赔礼道。叶乘师承展世南，世人皆知。而展世南被推崇为天下画圣，也是举世皆知的。他刚才的顺口胡诌，的确是太过孟浪，有些欺师灭祖的味道了。

　　咳，咳，门口飘来两声咳嗽。
　　韩端暗叫一声不好，他为了幅还没影的画，竟忘了婳婳，将她苦晾在一边许久。不过，就算婳婳日后算账，也肯定是骂他没出息，见了个熟人就屁颠屁颠的露了行踪，丢尽了她刺刀的颜面。
　　他立马跨步上前，将婳婳迎了进来，殷勤极了。
　　“婳婳，我来介绍，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孤舟自横君。”韩端眸中闪过一丝狭促的笑意，咱就得欺负你没文化，不知东虞圈中文化名人。
　　果不其然，婳婳眉头一皱，直直盯着叶乘，半晌不出一言。
　　他继而才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当年图画院考科，皇上亲自出题‘野水无人渡，孤舟尽自横。’数百画师当场挥毫，唯有叶兄气度最为高远豁达。一舟，一人，一笛，闲情自在。这般寥寂天地中，独吹横笛，何等雅事。若累了，卧于舟尾，随水而下，又是何等美妙。此画居于第二，哪个又敢称第一？于是，这孤舟自横君的雅号……”
　　“叶乘，我们之前见过。”徐婳终于忆起了他的名字，这个画师曾对她不卑不吭地说过，下官华盖殿待诏叶乘。
　　“你们认识？”韩端包袱抖得正是欢快之时，冷不丁地被婳婳打断了话。他极是讶异，他着实想不通，这毫不搭边的两人是如何勾联上的？
　　“月余前，叶某在蓬莱苑偶遇过这位姑娘与并王府的司徒姑娘。”叶乘淡淡笑着解释道。
　　韩端将两人的话嚼了几遍，才迟钝发觉，前段日子那个被婳婳在脑子里虐杀了无数次苦逼的画师，原来就是叶乘！知晓后，他本就同情的心情，就越发泛滥了，急忙向叶乘说道：“这位就是宁国府的徐二姑娘了。”
　　首先得告诉人家他惹的是个什么主，免得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就被婳婳给炮灰了。如果被婳婳不眨眼的误杀了，他得上哪儿再找人去画《清明上河图》哟？
　　他将叶乘拉到了身边，与徐婳隔了火堆，隔了长柱，才窃窃私语道：“跟坊间传闻一模一样，这个女人就是地地道道一粗人。正所谓淡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叶兄画坛执牛耳的人，岂能自降身份与如此鄙薄人亲近？来，我们文化人就该谈文雅事，上次与叶兄说道白描画法，其实那画最适合用散点透视法……”

　　叶乘静静瞧着湿漉漉的墨衣少女，也不知将韩端的唠叨听进去了几句。等韩端说了个口干舌燥，才转过身，仿若喃喃自语般：“原来，她也不曾长了三头六臂。”
　　韩端一愕，又听他说道：“两位怎么会全身都湿透了？”
　　“呃，今夜月色甚美，我们俩沿河赏景，走着走着，一个没注意，两个人扑通就掉进河里了。”这胡诌假的，听得他自己都想扇自己嘴巴了。好在叶乘也没太在意，依旧不愠不火地慢慢说道：“在下书篓里有两件备用的衣袍，将军若是不嫌弃，尽可取用。”
　　“好！”清朗应声，不是韩端而是徐婳。她本就无普通少女的忸怩，听到叶乘的提议，大合心意，便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叶乘也不惊讶，仿若满天传言中的徐跋扈就应该是这样的人，坦荡，不拘小节。他俯下身子，从书篓里取了一叠衣物，绕过火堆，递与了徐婳。
　　徐婳接过衣袍，低首一瞧，是件纯白棉袍，滚着金丝夔纹织边，整洁素雅。她很满意，抬起头，对叶乘微微一笑道：“多谢。”
　　叶乘顿时右肩微耸，斜退了大步，望着眼前这个极富侵略性的女子，从容道：“火似乎快要熄灭了，在下出去寻些干柴来。”
　　徐婳默然，点了点头。
　　叶乘沉稳依旧，行过礼后才悠悠退出。
　　徐婳抿着唇，见那袭深蓝如海的身影渐渐消融于夜色之中，才转回头，一双黑眸定定瞧着韩端。
　　韩端顿时心下发毛，他太过于了解婳婳了，这般如大家闺秀的沉静，绝对是爆发前的蓄力。
　　果然，只一瞬，婳婳就如黑豹一般疾奔到了他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狠狠地向下一扯：“你和他怎么认识的？什么关系？我已经试探过了，他反应迅速，身手敏捷，绝非常人可以拥有的。”
　　难怪刚才叶乘会突然地疾速后退？对于婳婳来说，在接过衣袍这一瞬间，她至少可以有十八种方式置人于死地。而只要练过武的人，遇到危险，都会有一种本能的躲闪。很显然，叶乘练过，而且还是经历过生死之间的高手，他的直觉太过敏锐。
　　韩端深吸过一口气，他与叶乘相交的画面一一浮现：“其实，我与你早就说过的，只不过你不敢兴趣罢了。三年前，叶乘殿前一幅孤舟自横一夜成名，我当时好奇，想见识一下风流人物，便递了名帖相邀。后来酒馆一番倾谈，觉得他性格甚好，又同好垂钓，渐渐地就走近了。那年端午，我叫你去陈江乡钓鱼，你嫌天气燠热，钓鱼又沉闷，便没肯去，那次叶乘也是在的。”
　　徐婳想了想，她记不得韩端是否叫过她去陈江乡游玩，但韩端喜好垂钓她是清楚的，也偶尔听他提过几句钓鱼圈中的人，只不过她皆不曾放在心上。不过，即便韩端与那人亲如兄弟了，她也依旧不会在意，她在意的只是那个有太多不可思议的画师！
　　徐婳墨袖飞扬，她的纤指已抵住了韩端的喉结。
　　一道极细的寒气宛如剑芒斩断他的头颅，他从头到脚俱是冰凉，韩端虽然看不见，但他清楚的知道，婳婳夹在指间的是青刀，并且刀锋正摩挲着他颈间的血脉。
　　他没有任何抗拒，只安静地等着婳婳接下来的问话。
　　“你不必替他隐瞒，我暂时没想杀他。”徐婳瞳孔微缩，冷冽目光游走在韩端苍白的脸上：“他究竟是谁？我只要实话！”
　　韩端双唇颤抖，声音却异常坚定：“他是叶乘，我韩端可以信赖的朋友。”继而，他又轻轻叹道：“婳婳，他不会伤害我，也不会妨碍我们的道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画师呐。”
　　徐婳的手臂软了下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吗……”
　　她怔了片刻，展颜一笑，拍了拍韩端的肩头：“这次倒挺镇定的嘛，也没被我吓唬住。”
　　韩端呵呵道：“其实，我腿肚子真是打颤了的。”
　　徐婳瞧着韩端的笑容，温暖如阳光，怎么看都是熨帖人心的，她微微叹了口气，将白袍卷在了臂弯里，道：“我去换衣了。”她转身入了祠堂的内阁，寻了一处干燥的角落。
　　身后的壁墙塌了半截，月光如水，将一丛凤尾竹的修长倒影铺进了荒屋。就着融融月色，她抖开了衣袍，然后，她闻到了一股阳光晒过的气息，安定，祥和。她想：人若如衣，他也是个干净的人吧。

　　荒村，村头，坡岗子上，有株百年的歪脖子槐树。
　　本是滋养鬼怪的好地方，如今，却多了个人影。叶乘立在旁逸出的枝尖上，整个人随风而动。他天生夜视眼，向下眺望去，整个祠堂尽览眼底。
　　银盘似的圆月已从云中探出了头，月光如轻灵的少女，它调皮地绕过深黄竹节，从祠堂的高墙缺口钻了进去，笼住了墙下女子的背影。
　　那墨衣女子缓缓地除了衣袍，湿漉漉的乌发瞬间倾下，除了几缕黏腻在颈间，余下的自肩一路蜿蜒而下，覆了半面玉背。长发漆漆如墨，颈背光洁如雪，这两种纯粹到极致的颜色在月光的氤氲下，愈发的浓烈了，以致在这渗骨的荒村里生出了无端的艳靡，宛如艳鬼。
　　对此，墨衣女子似乎浑然不觉，她如平常更衣，然而无心的一举，无意的一动，却更显香靡，似醇酒，醉人入迷。
　　叶乘默默瞧着，面上平静如水，无半点欲望涌动，而眸中焦点不知已落到了苍苍大地的何处。突地，一阵北风呼啸吹过，他如一片轻羽般，毫无重量，随着树枝的震荡而上下起伏。足尖一点，他退到了树干枝桠处，稳住了身形。他无奈扶额，这个坏毛病他必须得改一改了，每次沉思得太过专注时，他总是会忘记自己的处境，这实在太危险了。
　　他无声笑了笑，从老槐树上跃了下来，而后轻弹了两下衣袍，将一路蹭上的灰尘抖落。不远处传来了数声微弱的吱吱惨叫声，他剑眉微微一扬，看来今夜的运气真是不错，猎物们都很喜欢自投罗网的套路。
　　扒开枯黄的草丛，一只花兔被捕兽夹咬住了后腿，不得动弹。兔子蜷缩成一团，整条腿都被鲜血染红了，它一直在低声哀叫，瑟瑟发抖得不停。叶乘伸手抚过兔子，冬天的兔子囤了膘，皮毛分外的顺滑。他刚才无意发现了这个猎人废弃了的陷阱，他想着有些饿了，便顺手布置了一番，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收获。
　　他回望一眼夜色中森森然的祠堂，心情甚好，提起兔子的耳朵，温颜笑道：“笨蛋，真是贪心啊！你在觅食，怎么不想别人也是在觅食？”那头兔子似乎听懂了一般，通红的双眼盯着他，挣扎了几下，最终因失血过多，断了气。
　　见兔子死去，他叹了叹气，道：“看来，天意注定，你要是我的腹中物了。”

　　叶乘算算自己出来也有段了时刻，便极快地拾了些枯柴，又就着村里蓄水的池子将兔子剥皮洗净了，才施施然回到了祠堂。
　　韩端正歪在石柱旁，无聊地拨弄火堆，眼皮子拉耷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睡着了般。但他一见叶乘的身影，便神采奕奕起来，全然不复方才的颓然。他极热情地迎了上去，接过叶乘手中的兔子，笑道：“叶兄还是一如既往的体贴啊！”以前他们一伙钓友乘舟出湖，几乎全由叶乘打理吃喝，小舟上新茶陈酒、鲜果肉脯一应俱全，比之皇家画舫也不遑多让。
　　韩端如此垂涎，叶乘倒也习以为常了，他从书篓里寻出了盐巴胡椒粉等调味瓶，递与了韩端。韩端见了自是喜笑颜开，速速接下，并暗自咋舌：瞧人家，这才是有素质的专业性驴友！
　　见韩端利索地削了根树枝，权且做了烤叉，架上兔子，又猴急地抹上盐巴，叶乘自觉无处可插手，便也乐得清闲，就地坐了下来。他不过顺手添些柴禾，将火烧得更旺。
　　“叶画师的身手似乎不错？”盘坐在龛下的徐婳望着渐渐金黄的烤兔，仿若是不经意的好奇问了一句。
　　叶乘淡淡应了一声，望向徐婳，他没什么好可隐瞒的。东都令人闻风而丧胆的徐跋扈此时安静地笑着，右颊有个浅浅的梨涡，温婉的如同春水般的江南少女。她轻轻绞着系在墨色腰带上的宫绦，细软的手指在腰间游走。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如画的眉眼间，温暖了一切，令她分外的明艳动人。

《好文大杂烩(上）》
好文推荐总有一款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