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包姑娘

　　宁村在一座山的山脚下。

　　祖辈传说：山上有山神。祖辈还说：每三年都要送村里最好看的童女去伺候山神大人啊，不然山神大人会诅咒地里光长草不长苗啊。

　　村里找不到媳妇的壮丁都会在背后暗暗说山神的坏话：那个色神仙……

　　村里村花的追求者也会偷偷扎小人戳山神草人：那个该死的色神仙……

　　这一年，一群老头凑在一桌显得很纠结，为的是今年送什么给山神。村子里的小童女，比一比脸蛋，哪个更好看一目了然，这个当然不用纠结。他们纠结的是，村子里最好看的那个小姑娘，是个病病歪歪、又聋又哑的小残废。

　　“送给山神的，当然要是最好的。”白胡子老头头发都掉光了，光溜溜的脑袋反着光，晃着其他几个老头的老眼。

　　“关键是样子最好的那个豆包，就只剩下脸蛋好，万一山神不满意，倒不如送村东五婶家的那个健健康康的六丫头去的好。”这个老头胡子头发花白花白的，满口牙掉光了，说话直漏风。

　　“不行不行，万一山神知道六丫头不是村里最好看的，大发雷霆怎么办，要老夫说，还是送豆包的好。”教书的老夫子摇头晃脑道。

　　“对对，还是送豆包的好。”长寿眉老头颤颤巍巍的点头，随声附和。

　　终于，村长拍桌定下——今年往山上……送豆包。

　　豆包的爹在她还没下生的时候就死了，豆包的娘在生她出来的时候难产也死了，豆包是被放在舅舅家里养大的，这个怀着殷切又实际的念想的名字，就是她没文化的舅舅冥思苦想三天后，肚子正乱叫的时候得出来的。

　　豆包的舅舅家里生了三个儿子、两个闺女，而豆包又是个打小病歪歪不能干活、又听不见人说话的女娃，一家子早把她当累赘，又迫于在村子里还要做人，不好扔掉她。今个听村长说今年挑中豆包去敬献山神，夫妻俩登时眉开眼笑，为了终于能够名正言顺的甩掉豆包，险些喜极而泣。

　　剩下的日子里，这夫妻俩害怕豆包察觉出来什么，即使知道她听不见，也半个字都不当着她的面透露，连自家的孩子都没告诉。

　　豆包舅舅的两个儿子大麦和小麦仍旧跟着爹去田里拔草，两个闺女还是跟着娘在家里做饭。原本豆包就算生着病，豆包舅母也非生拉硬拽叫她蹲在边上添柴火，这两天大概是念着马上能摆脱豆包了心情好，也不管她到底在不在了。

　　期间村长送来了上好的衣料让豆包舅母给豆包缝制送去给山神的时候穿的新衣服，被豆包舅母偷偷藏着压在箱底，等到她生的这一群淘气的娃睡了才敢拿出来缝。

　　他们的小儿子禾苗见豆包落单，正没意思，硬拽着豆包去掏鸟窝。他害怕摔下来疼，就指使豆包爬树去，豆包又不会爬树，就不动弹，禾苗急了，捡起地下的小石头子扔她，骂她“没人要”“遗腹子”“聋子”“废物”。豆包只能抽噎着蹲在地上哭。后来禾苗觉得不好玩，丢下她自己找别的玩去了。

　　晚上豆包也没回去，仍旧蹲在大树底下抹眼睛。豆包舅舅一家见桌上少了豆包，要是放在平时，恨不得她被狼叼走，然而现在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撵着儿子闺女都出去找，禾苗太小，锁在家里，其他的娃全都被揪出去找豆包。

　　两个闺女偷偷找了个阴暗角落躲起来，念叨着什么时候起豆包那个残废丫头还重要起来了。姐俩在一起翻着花绳，只等着过一会儿回家去说没找到了事。

　　独剩下豆包舅父母和两个儿子打打着灯笼在漫山遍野的找。

　　二儿子小麦路过村头小河后头的树根底下，瞥见那底下貌似蹲着什么，举着灯笼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放低了照照，果然是豆包。豆包被光晃了眼，抬头看看。

　　“你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害的我们满山的找你。”小麦一边说一边给豆包比划。

　　豆包摇摇头，表示她害怕，缩在树根底下不肯出来。

　　小麦知道她害怕回去挨打，自信满满的拍胸脯道：“你放心，我就说你掉河里了，没事。要是我爹妈打你，我护着你。”

　　豆包还要再摇头，分辩她哪掉河里了，就被小麦拎起来扔进小河里。小麦笑嘻嘻的泼她两把水，又把她湿漉漉的捞出来，拍拍她的脑袋边说边比划：“放心，我就说我是从下游把你给捞回来的。”

　　回去的路上小风嗖嗖的吹，豆包瑟瑟发抖，小麦挠挠头，抱歉的比划：“马上就到家了，回去就帮你烤。”

　　豆包舅父母还以为豆包听见什么风声跑了，没法和村长交代，更是害怕山神震怒，现在见豆包被找了回来，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又见她这么个凄惨样，生怕她又病了什么，不能在祖宗定下的日子里送走，埋怨小麦怎么不把自己的衣服给豆包披上，手忙脚乱的给豆包找出来干净的衣服换上，又给她加多了一条被子盖，生怕有个什么差错，舅母还特地开火给她熬了一碗姜汤灌下去。

　　当天夜里，不争气的豆包还是浑身滚烫的烧起来。

　　豆包舅舅急三火四的抓了村里的大夫来，当即就着药方给她灌下两服药，两天之后，总算是让豆包病病怏怏的又下得了炕。

　　豆包大病初愈，也正好敢到时候该送她去给山神。

　　舅母给豆包穿着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送她走，乐的合不拢嘴：“早我还说你个死丫头除了模样好点还剩什么，今个一看，幸好你还生的模样好点。”

　　她的儿子仍旧跟着爹去地里干活了，两个闺女瞅着豆包，在看着她的衣服的时候，明显是嫉妒，但等看着豆包整个人的时候，却透着幸灾乐祸。

　　豆包听不见，不知道她说什么，只是乖乖的任由她摆弄。

　　舅母把打扮好的豆包领出院子的木头门，交给献祭的队伍就不管了，正要转身回去。豆包伸出小手一把拉住她的衣服。豆包见过村里用这样的阵势把小姑娘送到山上去，但是送去干什么她不知道，她很不安。

　　舅母用这一辈子最温柔、最可亲的态度安慰小豆包，摸摸她的小脸蛋，非常有耐心的跟她比划着：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你是村子里最出类拔萃的小姑娘，她们一家都因为选到了她而感到特自豪，所以豆包要乖乖的不能闹。

　　豆包看懂了，乖乖的点点头，听话的被带头的村长牵走了。

　　山路崎岖，豆包又弱，没走多远就开始喘息、浑身发软走不动。村长知道勉强豆包脚踏实地的爬上去，估计光是到半山腰就能把豆包累死，干脆背着她往上走。豆包虽然自打出生就听不见，但是这么久以来舅舅家里都嫌弃她，她还是明白的。她活到现在这么大，那一家子除了欺负她，基本就没照顾过她，现在却能够被人背在背上，她觉得，大概是老天怜悯她了，果然这个事是个好事情。

　　村长爬到临近山顶的一处洞口前，把豆包放下来，推她示意她进去。豆包望望黑漆漆的洞穴，又看看村长，有点不愿意。村长急了，一把用力直接把她推进洞口，转身带领献祭队伍下山。

　　豆包摔在洞里，身上漂漂亮亮的大红新衣服蹭的都是土。她打小就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心疼的爬起来细细的拍掉衣服上的土，再想出去找村长，洞口却像是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墙一样，把她堵在里头。

　　豆包看着外头的队伍越走越远，很快连人影都看不到了，心里又急又怕，来回的拍打那面看不见的墙，直到拍打的手心红彤彤的发疼，终于泪汪汪看着村长背她上来的那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路停了手。

　　太阳要下山了，漫天变得红彤彤，豆包缩在左侧的洞口边上，她对面的那边，倒着一个狰狞的、拼死还想往外爬的干瘪尸体，身上的衣服尽管破旧，但是仍然能看出是和豆包身上一样的大红衣服，她害怕的恨不得缩进墙里头去，用原本甚至舍不得脏一丁点的衣服擦眼泪，在心里默默的哭诉为什么选中她，为什么把她送到这个地方来。

　　她哭了很久，微薄的阳光开始更加暗淡，豆包更加害怕，把目光从那具尸体上移开，往洞里望望，黑漆漆什么都看不到，更显得里头恐怖。豆包怕兮兮的把脑袋埋在臂弯里，磨磨蹭蹭。当她再抬头，外面的太阳已经落的不见踪影，只剩下残月当空以微弱的光亮照下方寸。

　　豆包瞪着对面的尸体，觉得天黑之后那玩意似乎更吓人了，豆包前无出路，但好歹有亮光，不由得靠紧那面看不见的墙。

　　凉风习习，一匹狼一路嗅着味道，寻到洞口，一双放绿光的眼睛幽幽的盯着豆包。豆包害怕了，手脚并用倒退的往洞口里缩。狼在在洞口稍外一点的地方，鼻子几乎贴在地上谨慎的嗅。豆包瞪着它，期盼它不要进来，眼光一转，瞧见后头又多出来几双绿幽幽的眼睛。豆包再忍不住，爬起来扭身就往山洞里跑。

　　豆包觉得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她身后的一匹狼嚎叫一声，紧追而来。豆包听不到身后野兽飞奔的声音，也听不到它们嘴里饥饿的呜声，只管自己闷头跑。

　　山洞不深，转眼到头，黑漆麻乌里，豆包一头撞在一个可以说还算是柔软却又不是很柔软的东西上。那东西动弹一下，吓得豆包连忙跳开，破罐破摔的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装死。也正因如此，她没有看到黑暗里一只黑色的袍袖利落一挥，更听不到身后的几匹狼随机皆是一声哀嚎倒地而亡的声音。

　　她什么都不知道，光顾着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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