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团团与棉絮絮

　　俞容恺出生的时候，颖郡王程庆玉从百里外的颖都驱车而来，绕过人声鼎沸的前堂直入内室，从乳母怀中抱起还是肉团团的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他胖嘟嘟脸上流连许久，有泪如倾，喟然长叹：“何似司涵！”

　　肉团团俞容恺是他爹在四十岁才得的独苗苗。他爹是嫡系兄弟里最小的，他娘是长广郡王的小妹妹，伯伯舅舅们自然都把他当宝。可是这位颖郡王对他的疼爱又与伯伯舅舅们不同。老颖郡王程舒珣与老瑞国公俞远声是一块罚过站一块逃过学的同窗好友，这份交情发展到肉团团俞容恺的父辈，便成了他三伯俞广度与颖郡王的长子程庆玉一段名士风流。

　　瑞国公俞远声与夫人董氏共有四子。俞广度，字司涵，排名第三，弱冠不久便在父亲的安排下乖乖出仕，做了平陵郡守。可是事情到了程庆玉这里便有些麻烦。颖郡王程舒珣明媒正娶了两位公主和一位庶族出身的柳夫人，但是三人只有柳夫人诞下了一个女儿，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昭敏皇后。除此之外，他的十几位侧夫人、庶夫人、侍妾又为他生了十好几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儿子多不说，而且成才率极高。当然，程庆玉是兄弟中顶顶有才的——之一。其他的那之二、之三的也都是各有所长。其中第八子程庆绍、第十子程庆泽不仅才高名盛，生母更是藩国贵戚，一时间颖郡王府的幕僚们也都纷纷择主而栖，家中一片乌烟瘴气。

　　程庆玉刻意退避，借着游学的名号，从家里逃了出来。顶着“名士”光环的程大公子先装模作样地在恩师家里住了一个多月，然后迫不及待地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平陵，在郡守府安安生生地住了下来。一位是颖郡王的小王爷，一位是瑞国公的三公子；一个七弦古琴手挥目送落雁不绝，一个乌玉长箫如泣如诉催肝断肠；一个雅擅骈文出口成章，一个挥毫泼墨人称“俞体”，两人当真是趣味相投一拍即合，携手结伴游山玩水荡舟泛歌狎妓买醉过得好不痛快。

　　可是颖郡王程舒珣可就不怎么痛快了——几个儿子明争暗斗，老婆们也不消停，偏偏这个时候最得自己心意的长子反而不在身边。程舒珣也是个风流人物，自然不肯摆出一副家长的架子来催儿子回家。他派人带着十来个歌姬到了平陵，每当程庆玉与俞广度在荔湾泛舟，便雇条船在后面跟着，唱些什么“春草生兮萋萋，王孙游兮不归”之类的曲子又讽又劝。一来二去，程庆玉受不了这样的软暴力，跟俞广度约了不日再会，收拾了行囊回家去了。

　　程庆玉回家后不久便被程舒珣立为世子，然后由程舒珣亲自出面，为他娶了乾西陶氏的小姐，总而言之着实忙碌了一阵。待一切定下来，程庆玉想起履行与俞广度的约定的时候，俞广度却染了时疫。在吴国有出戏叫《公子游》讲的便是程庆玉与俞广度的公子风流，其中有一场戏骗了观众无数的眼泪与银子，叫做“俞司涵鸡鸣归渺冥，程阿完人定哭挚友”。唉，那可真是一咏三叹涕泪涟涟。

　　俞广度去世的时候还未婚配，也就没有留下子嗣。许多与他素未谋面的人们，因为听闻他的才华，也为此感叹连连，何况是知交好友程庆玉？待到看到肉团团俞容恺时，程庆玉当真是百感交集，一时酸甜苦辣都涌上心头：虽然那眉毛淡得像是没有，虽然那眼睛眯着像是一条缝，虽然那腮上堆着两团白生生的肉，但是仍然隐约看得出六七分故友的模样，若是长开了，还不是个十成十的小司涵？

　　肉团团俞容恺是在颖郡王程庆玉的亲切关怀下成长的。颖郡王在肉团团俞容恺之前有三个儿子，肉团团出生后两三年，王妃诞下了第四子程恬。程恬出生的时候，颖郡王已过知天命之年，按理说对小儿子应该是百般疼爱的，偏偏颖郡王出于对好友早逝的伤感，对肉团团比小儿子还要更好些。在自己家里，肉团团也有一个大自己半岁的堂兄，叫俞容尚。俞容尚的生母是颖郡王的堂妹，也不比肉团团的生母差到哪里去，偏偏长辈们就是偏心小侄子肉团团。于是肉团团的童年就在许多许多的偏心偏爱中无忧无虑地过去了。

　　一直到他八岁的时候，年过四旬的颖郡王妃再次怀孕，十个月后，生下了一个女儿。肉团团开始没什么特别感觉，不过是发现颖郡王府来接他的车子不常来了。他身边有姐姐有哥哥，还有许多伯伯舅舅家要去，少去一趟两趟颖都倒也没什么。可是颖郡王这次确实一反常态，整整一年都没有来接他去玩，若不是过年时肉团团的父亲携着妻儿赴颖都拜会，哼哼，就不说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因为那个小丫头的诞生，肉团团失宠了。肉团团随着母亲去内室拜见颖郡王妃的时候，那个小丫头就在旁边的摇篮里睡着。他的母亲往摇篮里看了一眼，跟颖郡王妃低声笑着说：“小郡主虽然还小，可是这眼睛这鼻子，活脱脱是王爷的模子里刻出来的。”肉团团闻言也探头去看，红艳艳的绸缎枕头，红艳艳的绸缎背面，红艳艳的锦鼠毛里子小袄，除了脸是白的，整个一火球，哪里像颖郡王了？

　　一点都不像！

　　肉团团的怨念一直持续到他十岁那年。颖郡王程庆玉的二公子程涘到瑞国公府来拜会肉团团的堂兄俞容莫。肉团团与俞容尚还小，插不上话，便在一旁玩。程涘来的时候手里不是空着的，哦请不要误会，程二公子是当代名士，最是蔑视俗礼，是不会带礼物来的。所以他手里的物什，便是颖郡王宝贝得不得了的小郡主。

　　程涘为了见好友而来，潇潇洒洒轻车简从，一路亲自抱着妹妹，连个乳母都没带着，到了俞府见到俞容莫，便一边抱着妹妹一边与好友交谈起来。慢慢地，两人越聊越起兴，程涘毕竟年轻，脑子一热，就随手将妹妹放在了身边的矮榻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觉身边似乎太安静了，少了什么似的，等他反应过来，泰山崩于眼前而脸不变色的程二公子霎时跳了起来：“如麟呢？！”

　　整个俞府都被调动起来，把角角落落翻了个遍。听着一批批的下人说“找不到”，程涘脸都青了，也顾不得作为客人的礼仪，便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最后还是一个下人眼尖，叫了起来：“程公子，公子，里屋窗户外面像是站着人！”

　　程涘一步抢到窗户边，张头向窗外看去。里屋的窗外是一个小园圃，种着十几株西域进贡的金丝海棠。因为宫里特旨赏下来的，园圃的边上用半人高的常绿灌木围了起来，寻常不许人接近。原本苗圃与里屋的外墙还有几尺的距离，只是那灌木长势甚好，几乎贴到墙上来。俞容尚与俞容恺身量小，便钻进灌木与墙壁间的空隙中去玩。

　　俞容尚兀自不知自己已经被人发现了，抱着程如麟，一脸兴奋地对弟弟小声说：“软和得像棉絮一样，真好玩。你要不要抱抱她？”程如麟被他抱得有几分不乐意，却也不闹，只皱着眉头不说话。俞容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抿着嘴摇了摇头。俞容尚兴致不减，又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掐了一下，吐了吐舌头：“好滑！”

　　小孩子的皮肤极嫩，俞容尚年纪小下手又没有轻重，程如麟的脸上被他碰过的地方立刻多了一条红痕。大概是有些生气了，程如麟这回扁起嘴，连眼睛都闭上了。俞容尚还想掐她的脸，俞容恺小声道：“她睡着啦。”俞容尚想了想，又端详了一下她蹙起的额头和紧闭的眼睛，也学着弟弟小声说：“那你趁着她睡着了摸摸她的脸吧，轻一点，别把她弄醒了。”

　　她穿着一身石榴红的缎面小薄袄，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盛开的金丝边菊花，袖口与底边都是宝蓝色的亮面绸缎滚边，密密麻麻地绣着鹿、松、如意、祥云的纹样，当真是一派富贵的喜气吉祥。菊花也是红的，蕊心那一点如浓重的胭脂一般，然后从蕊到花瓣的边上一点点淡下去。金边用的是混了金粉的线勒的，底面的红与花瓣的红略有不同，而花瓣上颜色的渐变亦是自然清晰，一看便知是宫中的手艺。

　　因为长大了些，她的脸虽然虽然依然圆鼓鼓的，隐约见了几分轮廓，确实有点像颖郡王的样子。她的眉很淡，睫毛很长很直，像是鸟儿的翼，安安静静地合拢在一起。樱桃般红嫩莹润的小嘴，嘴唇薄薄的，吐出的呼吸亦是细细的，带一点微微的温凉。他伸出手去，似乎拿不准在那里下手，最终只是用指腹在她脸颊一碰，刚刚蹭着皮就不敢用力了，小心翼翼地停在那里。

　　俞容尚问：“很软很滑，对吧？”

　　俞容恺还没来得及答话，她的眼睛却突然睁开了，把他吓得不由退后的一步。她的眼睛很大，乌黑纯正，如极深极深的潭水的颜色，莫名地便让人觉得澄澈安宁。迎着阳光，她眼睛里的像是有水粼粼在流似的，映出碎金子般的光盈盈闪动。

　　他低低地“啊”了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耀眼的东西，漂亮的桃花眼都眯了起来。看着哥哥期待的眼神，他偏头认真地想了想，说：“很可爱。”

　　二十年后，长女媛之百日，毗邻而居的堂兄俞容尚一大清早便早早赶来。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早已为人父的俞容尚手势轻柔地点着孩子的小脸，笑着对俞容恺道：“都说这孩子像你，我看还是像如麟多些。你看这脸型，这眼睛，真是如出一辙。”

　　他含笑看着在伯父怀里依依呀呀挥动着小拳头的孩子，半晌，忍不住俯下身吻在孩子的亮晶晶的眼睛上。他的神色似是怀念，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真的很可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