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钩斜

　　“有些心病是华佗在世也治不好的，”皇后捂住心脏，轻轻地说着，“今天一大早，臣妾就从冷宫那边得到了一些十分不好的消息……雪妃，仙去了。”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滑出来的，那么的迫不及待、那么的急不可耐。
　　独孤流云感觉到自己迎面撞上了一座喷发着岩浆的火山口，炽热的火星子密密麻麻洒落在他的心脏上，瞬间烙下无数无法弥合的黑洞，吸走了他的鲜血、空气与灵魂，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如同一个空壳。
　　大脑无法思考，空白一片。
　　所有人望着独孤流云，他们看见他依然面不改色地批阅着奏章。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像被寒冰冻住了。
　　“这就是你违抗‘宫妇不得擅入军机处’的条例，想要告诉朕的所谓的‘大事’？”独孤流云嘲讽地笑笑，然后起身，用力地一甩长袖，快步向殿外走去，“皇后，你的确给了朕一个天大的惊喜。”
　　“皇上恕罪！！”杜月白迅速跪下，其他大臣也纷纷跟随，而皇上早已走出内殿十分远的距离。
　　他停不下来，虽然不知道现在要去哪里，能去哪里，但是他就是不希望自己在这时收住脚步，他快步地走着，几乎要奔跑起来。
　　他忽然间忘却了皇宫的布局，哪里是入口，哪里是出口，都是一样的朱红色高墙与金色琉璃瓦。只要看见一道门，他就跨进去，只要看见一道门，他就走出来。他觉得自己在寻找一件东西，可他忘了要找的是什么。
　　他找遍了，找遍了所有他认为存在的角落。庭院里、溪流里、墙缝里、空气里、呼吸里……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
　　“我找不到……我找不到……你在哪里……”悲哀的恸哭在心间千回百转，声声啼血，喑哑了一生的华章。
　　冰冷的空气与清雅的香味同时袭入鼻中，独孤流云恍惚地抬头，蓦然看见头顶上方盛开着粉白色的樱花，在蓝澈天空的映衬下，分外明丽。
　　独孤流云握紧拳头，深深地闭上了眼。
　　不可以哭、
　　不可以倒下、
　　不可以说我想你、
　　不可以参加你的葬礼、
　　不可以看你最后一眼。
　　元雪，我们都明白，为了我们共同的愿望，必须坚强地昂着头，迈着步子，不可以往回看，不可以往回跑。我知道你在看着我，在十年的每一天里、在每一片花瓣里、在每一缕阳光里……你我对彼此的背叛伤害，终将殊途同归。

　　元雪的葬礼办得很简单。不管事的嬷嬷们拿去了皇上几乎所有的赏赐，却只找来一口薄薄的棺材，只有她一个人穿了白色的粗布麻衣，宫中派来了一个专司葬礼事宜的太监，他似乎年轻得太过分了，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孩童，尖尖窄窄的脸，苍白色的，灰褐色的瞳孔透明得如同一片烟波浩渺的湖，尖挺的鼻子有些秀气，右眼眼角处有一颗黑色的泪痣，他的下颌骨又尖又细，脆弱得似乎用手一捏就会碎掉。
　　“参见公主，奴才怀瞳。”舞婴第一次见到怀瞳时，他就恭恭敬敬地给自己行了一个大礼，舞婴受宠若惊地将他扶起，还引来了嬷嬷们的嘲笑。
　　但是怀瞳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在意，虽然说还是一个孩子，但言行举止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大人了。在舞婴为了母亲的离开而手足无措时，怀瞳利索地打点了一切，将一团乱糟糟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舞婴看着母亲的棺材被埋入了黄土里，然后被黄土压得结结实实，她一直在哭，现在泪水只要一出来，整个眼眶就火辣辣的疼，泪水因此流的更多，简直像六月的梅雨。
　　怀瞳悄悄地塞给了舞婴一块手帕。
　　头七过后，舞婴被接回了皇宫。自从那天过后，舞婴没再见过独孤流云，怀瞳一直留在她身边，像个真正的‘奴才’，伺候她吃饭、穿衣，特别是他第一次为她换正统的宫服。当怀瞳纤细柔媚的手搭在她的扣子上时，舞婴竟吓得浑身激灵，惶恐地看着怀瞳，怀瞳只是微微一笑：“公主放心，奴才是个阉人。”
　　“阉人是什么？”
　　“废人。”怀瞳垂下头去，双手顺顺溜溜地将舞婴的粗布麻衣给脱了下来，目不斜视地换上了华丽的宫服。舞婴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怀瞳卑顺的神情，还有他右眼角下方那颗悲哀的泪痣。
　　舞婴紧紧闭着眼，声音有些微颤着说道：“你才不是废人……你比谁都有用！”
　　怀瞳笑而不答，转身收拾床上的杂物，一边摇摇头：“公主以后就会明白的。”

　　嬷嬷们在前一天就允许提前回宫，等到头七真正结束的第二天，一起回宫的只有舞婴和怀瞳主仆二人，宫里派来了过湖的船只。
　　这是舞婴第二次经过这个地方，可这一次却没有了开始的兴奋激动与害怕，离皇宫越来越近，舞婴就觉得那个地方越陌生，她从始至终都觉得自己将只是皇宫的一个过客而并非真实长久的存在。
　　如果这个世界上连亲生父亲都不能相信，那还有谁是真正的依靠？
　　虽然母亲曾试图掐死自己，但舞婴一点都没有怨恨母亲。元雪为什么要生下自己呢？在当初那种情况下，她完全可以制造一场意外，可她没有，而是将自己给保存了下来。相比母亲，贵为天子的父亲呢？虽然不知道处于什么迫不得已的境况中，但是难道承认一个女儿就那么艰难吗？
　　直到母亲死去，直到终于找到了一个完完全全令人心悦诚服的借口，他才敢将她带回皇宫。
　　“你住的地方是雪妃娘娘曾经住过的光华殿，宫人们前两天已经将那完全打扫好了，等过一会儿上了岸，我就带你过去。”
　　“恩，谢谢。”
　　“公主不必这么拘谨，这是奴才分内之事。”
　　舞婴不再多言，静静地望着越来越近的绿岸。她看见了绯白色的春樱，还有随风招摇的柳树，岸边是正在乘凉的人们，舞婴看不见他们的服装，自然无从猜测身份的贵贱，可她看见偌大的亭子里只坐着寥寥数人，亭子外面，及与亭子相接的长廊上却站了清一色服装的宫女与太监。坐在亭子里的想必是王公贵族了。
　　空中细碎的花瓣突然多了起来，白色的圆形花瓣悠悠飘荡在广阔的蓝天与绿水之上，偶尔有那么两三片擦过她的脸颊，如同淘气的孩童。舞婴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她瞄准了越来越近的那么几瓣，愉悦地伸出了双手，宽大的扇袖滑落了下来，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在白亮的天光下甚至泛出了柔和的金光，黑色的长发铺洒在鹅黄色的衣裳上，也被阳光勾勒出了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
　　灵巧的花瓣拐着弯儿地从舞婴手中溜走，每当她的指尖刚刚碰到一片花瓣，花儿们就迅疾地往远方飞去，永远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怀瞳看着舞婴，竟也一时出神。
　　“等一会儿上了岸，有些难以避免的人和礼节，奴才教您就可以了，不必担心。”怀瞳看着越来越近的河岸，与正在关注着他们的皇子公主们，轻声对舞婴说。
　　舞婴将脸撇向亭子，有些担忧的点点头。其实在这一刻，她就已经产生了想要回去的强烈愿望，她宁愿自己在山上待上一辈子，也不愿意踏上那个根本不属于她的地方，哪怕是踏上一小步，她也觉得无法忍受。
　　船很快就靠岸了，怀瞳灵活地先跃上岸，然后将手中的包裹放在岸边的木桩上，这才伸过手，将舞婴小心翼翼地扶了过来。舞婴上了岸后，怀瞳就感觉到自己的手突然被死死握住了，舞婴紧张得几乎不知道要怎么迈出步子。
　　怀瞳低声去安慰了舞婴几句后，边拉着他往前走去。
　　舞婴的头一直不敢抬起来，她看见了脚下青翠的草还有樱花瓣，皇宫里的空气似乎都是干净的，她闻不到灰尘的气息，雪白的鞋底也没有很快就被染成了红黄色，这里的草地很柔软，像垫子一样，一点都不硌脚。草地上有几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纤尘不染。这果真是用来踩的吗？舞婴在心里小小的感叹着，脚步下又不由地拘谨了些。
　　“哎……你就是那个……”亭子里果然传来了嘈杂的笑声，有男有女，一样的清脆悦耳，听起来应该都是些少年。
　　“你就是那个从山上下来的……”一位公主接了话，说到一半时忽然自己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被引得发笑，似乎像串通好了的。
　　舞婴往后退了几步。
　　“从山上下来的……孽种……哈哈。”
　　“对，孽种，不被承认的存在，罪恶的本源……哈哈哈哈 。”一个模样似乎还比舞婴小个一两岁的孩子，摇着纸扇，学着大人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说。
　　怀瞳松开了手，朝亭子中的公主王子们行了礼，脸上的表情口中的语气照例是无悲无喜：“近日春光甚好，樱花正盛，舞婴公主本该随同各位大人一同游赏，可公主今日刚到皇宫，皇宫之事尚不明了，若是再在此地，必会扫了各位大人雅兴，奴才这就和公主一同回光华殿，待学了些皇宫中的规矩礼仪再来拜见各位大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