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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慕辙初见柳清陌时,正是江南春光旖旎的三月。
犹记得那时碧湖微漾,泛起阵阵潋滟的水光。而柳清陌伤痕斑驳的面容,竟被湖面映出了几分柔美清秀。
慕辙投在湖面远处的目光不由得被这抹秀色吸引。他回首,微微有些诧异——画舫中不知何时多了个身着柳色长衫的男子,正站在他眼前,轻摇着折扇。
慕辙眼前蓦地一亮。金光朦胧,笼着随风飘荡的柳衫下摆,似乎与远处的碧波兰舟融为了一幅画。
“你好。”柳衫的男子微笑着,墨色的长发被风吹起了丝缕,面容并未因伤痕而显得狰狞,反而散发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慕辙一怔。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一个人让他产生过如此亲近的感觉。素来阴戾冷漠的男子脸上,不觉间浮起一丝笑意:“你好。”
“在下柳清陌,叨扰阁下了。”
“无妨。”他顿了顿,还是未以真名相告,“鄙人苏文哲。”
事后慕辙也忘了二人当日聊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与柳清陌谈笑风生,皆是觉得相见恨晚,直到斜阳微暮之时才尽兴而别。
后来二人便渐渐熟识起来。他们一同泛舟西湖,坐赏断桥碧水;一同夜泊秦淮,醉看莺歌燕舞;一同滥饮千觞,把把盏对酒当歌。
然而记忆中最难忘的,却是柳清陌在山野飞瀑旁,为他奏的那一曲高山流水。
他看见那柳衫男子的十指按上了琴弦,眉目低垂,神情专注而淡雅从容。一片朦胧的水雾中,拨琴的男子恍若天人下凡,纯净脱俗,仿佛从未沾染过半点风尘。
他轻抚七弦琴,天籁之音便从指间袅袅流泻,清越如水,缭绕在葱茏的草木间,不消片刻便溢满了山谷。
恍惚间,琴音溅起的水花在飞瀑间悄然展开,晶莹剔透。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慕辙只觉澄澈的琴声顺着耳际流入心中,一时间飘然如梦,心旷神怡。然,那琴声却突然断了。
柳清陌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只会弹到这里。父亲总说这是些风花雪月的无用东西,平时是从不让我练的。所以,这曲子我并未练过几次,让苏兄见笑了。”
他虽是笑着,目光中却夹杂着复杂的情感,有无奈,有惋惜,更多的却是难言的苦涩。
“仅是练过寥寥数次便能达到如此化境,柳兄在琴技方面的天赋之高,我还真是前所未见。”察觉到柳衫男子情绪的微妙波动,慕辙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道不明的冲动。
柳清陌闻言,却是有些失神,喃喃地重复道:“天赋过人,天赋过人……那又有何用?在父亲眼中,我不过是个没能力的废物而已。”末了,他口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看着他在暮色中瘦弱而单薄的身影,慕辙心中的冲动愈发强烈。而他俊美苍白的脸上挥之不去的落寞黯然,更是刺得他心头一痛。
“清陌……”他唤他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沙哑,竟是带了温柔的气息,“若是你跟我走,我必定不会让你的才华埋没。”
柳衫男子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璀璨的光芒,嘴唇动了动,一个“好”字马上就要脱口而出。慕辙看着他,呼吸急促,一向漠然的目光中流露出如火的焦灼。
然而那光芒却像流星一般,转瞬即逝。柳衫男子的眸子依旧似漆黑的夜,宁静而辽远,已没了丝毫光芒闪现的痕迹。他抿唇,再次开口,说出的却不是慕辙期待的那个字:“多谢苏兄好意,只是……我确有难言之隐。”言语间竟透着几分客套的疏离。
柳衫男子的嘴角勾着一贯的弧度,那个能掩去一切心绪,一切情感的弧度。那微笑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就像他的眼眸,深邃得难以捉摸。
那是慕辙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离别那日,细雨如丝。
“今日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慕辙举杯一饮而尽,语气中说不尽的惆怅。
柳清陌替他斟满了一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动作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若是有缘,自会再见,苏兄又何需叹气呢。”
“那你觉得我们,算不算是有缘?”
“我们吗……”柳衫男子的神色微变,却被他极好地掩饰过去,“自然算是有缘。”
装作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慕辙继续喝着酒。毕竟今日过后就要离别,他也无意再纠缠于柳清陌心底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只不过……还是放不下呢。他自嘲地笑笑,无限留恋地看着面前的柳衫男子,神思迷离,不知怎么就开了口:“你觉得当今皇帝如何?”
柳清陌的手一抖,杯中酒水洒出,溅湿了衣襟。他微微诧异地看向慕辙,道:“怎么忽然谈起这个。”
“没什么。”也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慕辙胸中气血上涌,言语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不过想取而代之。”
说出这种石破天惊,大逆不道之言时,他竟是一脸的满不在乎。他自然知道柳清陌若是把这话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不过,他不怕。
两人虽非生死至交,但之间的情谊,也非这一句话就能断绝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柳清陌产生这样交心的信任。
或许只是直觉。如果直觉错了,他也认栽。死于知己之手,他无悔。
柳清陌沉默许久,突然一笑:“苏兄还真是爱说笑。”
“不是说笑。”慕辙心间此时一片豁然,索性和盘托出,“我的真实身份,乃慕陵王慕辙。”
柳清陌愕然,万年不变的微笑第一次凝滞。
“若我起兵攻打帝都,你会帮谁?”他抛掉了以往的一切心机戒备,问得直截了当。多年与皇族面和心不和的压抑,似乎在这一问之中释放得干净。
“……当今皇帝昏庸无道,百姓苦不堪言,若君能取而代之,当然甚好。”柳衫男子展开折扇轻摇,不动声色地答道。
恭维之言,慕辙听得多了,但他只想要真话。他佯作漫不经心地试探道:“柳兄这么说,似乎对那皇帝颇有不满?”
柳清陌神色一黯,清秀的眉目间流露出淡淡的凄楚,苦笑道:“此事说来倒是让王爷见笑了。”
那一声“王爷”在慕辙听来分外刺耳,心中堵了什么东西似的不快。他皱了皱眉,打断道:“不用叫我王爷。”
柳清陌怔了怔,随即微笑道:“那便依慕兄的意思。我家本是江浙富甲一方的大户,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将祖上传下的家业发扬光大,只可惜……我少时只醉心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类风雅之事,对买卖经商却是一窍不通,结果将家产挥霍了个干净,最后竟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似乎不愿回忆起那段往事,“后来流浪到帝都,正好撞见那微服出巡的皇帝。他见我生得美貌,竟……竟不顾我是个男子,将我带回了宫中……哪知他这人暴戾无常,喝醉之后便经常对我动粗,这张脸……也是他一次酒后拔剑乱砍所致。”
他说得吞吞吐吐,慕辙却是字句听得真切,面色愈发阴霾。他握着酒杯的那只手上,指节间隐隐泛出青白,仿佛要将手指嵌入杯中一般。
“那皇帝真是……禽兽不如。”一声脆响,瓷杯瞬间碎裂成片。
他是在乎的……那便足够。柳清陌心中一阵暖意涌起,竟是有几分欣喜。
只是……当我们再见之时,你不是你,我却也不是我了。
想到此节,他只觉心乱如麻,万千思绪情愫绞在了一起,一时间难以平静。他再次起身斟酒,企图岔开话题:“罢了,不谈这些。天色也不早了,饮过这杯,我们便……”告别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离别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饮下这一杯酒前,我想问明白一件事。”猝不及防间,对面那人起身欺近他身前,抓住了他端着酒壶的手。“啪”的一声,酒壶落地,清脆的声响突兀地划破了雨幕。
这算什么?他的心刹那间因为那人的失礼之举而慌乱了起来,却不知是畏惧抵触,还是心猿意马。自己居然……如此不堪。他一方面羞愧于自己心中不该有的感情,另一方面却贪恋着此刻,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二人的安宁。
雨滴打落在画舫上,淅淅沥沥地响着,单调的节奏显得格外清晰。万物似乎在此刻沉默,寂静无言。
这样,也好。
转瞬间,便又是一年。慕辙再次回到了帝都,回到了那个充满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地方。
“王爷请。”侍卫恭敬地掀开轿帘,低眉顺眼的神色千篇一律到令他生厌。
他缓步走下轿子,随着宦官的引领来到了御书房。其实皇宫的路他早已熟稔,根本无需他人引领,只是事成之前,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的。
这种日子还真是无聊呢。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双眸中跃动着勃勃野心——不过今夜之后,就统统结束了。
“让他进来吧。”房中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怠的懒散。
他拂袖,单膝跪下:“参见皇上。”神情不卑不亢。
“王爷不必多礼。”那个龙袍加身的青年同一年前别无二致,依旧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如他懦弱单纯的性格。
倒也难怪。若不是其他皇子争权夺势闹了个几败俱伤,都死于其他手足的算计,又怎会轮到这个以无能著称的先皇幺子来继承帝位?
慕辙心中冷笑,敷衍却又不失礼数地应付这与皇上的对话。这家伙的皇帝能当到现在,多半是因为各地藩王互相牵制,不敢轻易夺权罢了。毕竟,勤王自古以来就是个消灭对手的好借口。
不过对于慕辙来说,时机已经成熟。他心中盘算着晚上的计划,便觉得与皇帝的谈话也不是那么漫长。
“朕居然谈着谈着就忘了时间,真是糊涂。”年轻的帝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王爷若是没有其他事,就先回去吧。”
慕辙行礼告退,出门正碰上来时引路的宦官。
“请。”宦官垂首恭送,同时不动声色地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慕辙未加理会,心中却已会意: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了。但是,他今晚是一定要亲自走一趟的,因为这个世界上他能完全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不……也许还有另一个人。
他的目光转向遥远的天边,柳杉男子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
我不想,让你的眉间再有那抹永远褪不去的轻愁。
夜半三更,他提笔,在摇曳的烛火下,写下一行蝇头小楷。
浓密而柔顺的青丝随意披散,倾泻了满地。忽明忽暗的残烛映得他病弱的面容分外苍白。他嘴角漾着一丝笑意,甜蜜而温柔。
清风拂过,烛光瞬间黯淡下去。他丝毫不在意,借着月光继续专注地写着。浓郁的墨香弥漫开来,黑暗中芬芳四溢,轻柔地绕上他的颈部。
月影朦胧,人影婆娑。风华绝代的男子,安静地坐在紫檀木椅上,未来得及穿好的衣衫凌乱地垂地,似与月色融为了一体。
“皇上,抱歉了。今夜,你必须死。”寒光抵在他项上,在萦绕着的墨色中显得格外清冷。
“咳咳……”口中涌出黑血,他依旧笑着,云淡风轻,“慕陵王果然心思缜密,下毒,暗杀,整个过程滴水不漏。”半开玩笑的语气,无惊无惧。
黑衣人身形微震,握着匕首的手抖了一下,血如墨般滴落,绽开。
他的眉因猝然而来的疼痛微蹙,笑容却仍未褪去,淡淡地开口:“容朕写完这最后几个字,可好?”
黑衣人看到他的痛苦神色,心头莫名一紧,便未作声,算是默许。
“君才胜余百倍,若君取余而代之,必能使江山安定,政通人和。然余受父祖重托,唯有一死以求相让江山,请君勿念。清陌绝……”他喃喃地念着,如玉的肌肤由苍白转变为墨黑,迷离目光渐渐涣散,弱不禁风的躯体瘫软在重衣之中。
“你说什么!”黑衣人的瞳孔骤然收缩,顷刻间慌了,猛地跨出一步,抓住那个即将逝去之人的衣领,“你不可能是清陌,他的脸……”
“对不起,朕之前骗了你……”他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头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嘴边还是那抹温柔的笑。
黑衣人的匕首“当啷”一声落地,颤抖的手在他的脸上摸索着,轻轻揭去那一层用于易容的面皮——触目惊心的疤痕跃然于眼中,和一年前与他在江南分别的男子无异。他仿若五雷轰顶,神情瞬间凝固。
一年前,江南画舫。
“清陌,为何你迟迟不愿跟我走?”
“因为……皇上。他在一日,我便不能离开他一日。”
“那如果……皇上不在了呢?”
“……也许我便能解脱。”
“好,你等我。”
“……好的。”他粲然一笑,疤痕不掩丽色,一时间池中莲花仿佛都失了颜色。
烟雨迷蒙中,他不禁醉了,却未发现,他眼眸深处的悲凉。
“我终究……还是不懂你啊……”即将坐拥江山的男子的脸上,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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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是这样……似乎看过的都说太短了= =
现在这个是后来加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