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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变(三)
(九)
陡然一阵风过,烛火灭了。
窗子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屋中人起身去关窗,掩好的一瞬,烛光明亮。
屋内亦多了另一人的气息。
“谁!”
桌边坐着一人,白袍白锻白靴,连发上垂下的缨带都是白色的。
看到这人的第一眼,你会相信,世上绝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白色。
因那种绝世的傲气,绝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比拟。
周三通已不知该用何种表情来应对。
因为现下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昔日的江湖传奇,一个本应当入土四年的死人。
“向,晚,波。”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通天通地周三通,好久不见。”
周三通亦笑起来:“确是好久不见。”长相声音气势都是分毫不差,便连握着酒杯的手都是一样,那是一双一定属于顶尖剑客的手,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每处指节屈起的地方都蕴含着无尽的爆发之力。
若这世上有人的易容术能到这般境界,那这已不是易容,只能说这人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想找周三通替我寻一个人,却听说你已经退隐。”通地通地通人事,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行踪可以瞒得过周三通。
“实不相瞒,就在刚才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已经在考虑自砸招牌。”
少年笑了,这次重见,他实在比以前爱笑。
所以周三通更加不怀疑眼前的人是易容,若你是假的,总会心虚,总会避免露出任何不同。
坦然可以装,但真正心里的坦荡,可以有千万种不同的形态,经得起任何细节的推敲。
“你的情报网也没错,向晚波确是死人,现下不过借尸还魂。”
“你要我找什么人?”
“我以为你已经退隐。”
“原本是,既然向晚波还活着,那我就不必再退隐了。”
“所以这宗交易的条件,就是除去逼得周三通不得不退隐的仇人。”
“正是。”
他并未问仇人的名字是什么,因为并不重要。
“成交。”
十日之后,权势滔天称霸一方的浮云城主,于沐浴时分惨死浴桶。
浮云城戒备森严固若金汤,没人知道刺客是怎么进去的,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刺客的真面目。
但是浮云城主脖子上细不可见的剑痕,酷似当年烟波变中的烟花细雨。
此事一出,整个江湖都震惊。
矛头直指景阳向家,可向家如今只剩年迈老去的老人,体质羸弱的长女和完全不懂武功的女婿。
向家烟波变,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向家老儿行将就木,当年丧子之痛后也已退出江湖,
连招女婿,都是招的出生贫寒之辈,烟波变按家规也不可能传给女婿。
向家既已退出江湖,为何又突然出来惹事。
想来想去似乎只剩下一种可能,若浮云城主当真是死于烟波变之下,难道说——
所有人都不敢说出来,但所有人心中想的都是一种可能,
难道说向晚波还活着!
消息传到景阳向府,向家老头把女儿叫进密室才敢发飙。
“到底怎么回事!”
向家长女安静跪于地上:“爹不用担心,女儿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你若有分寸当年就不会非要嫁给这个人!搞得现在在自己家中说话还生怕隔墙有耳!”这些年家中仆从来来去去,简直就像探子大战,比六扇门还热闹。
他混迹江湖多年,练就一双火眼晶晶,早在见第一面就看出此人狼子野心。
到底年岁尚轻,言谈中太过掩饰,反倒显出别有居心。
“就算退出江湖,也自有其他发展之道。我向家百年家业,绝不可败在我手上,或者你手上,明白吗!”
“女儿明白。这两年逸尘的心早大了,他自己手中产业何止百千,向家原先那些,我早暗地里安排了人进去,现下九成九都还是握在我们手上。”
“你……”他有时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明明都看得清明,偏偏当年一心要选中这人!这些年来自己言语中偶有指责,也是百般为他开脱,这样争斗算计到底有何意思?
向家老头急火上心,猛咳了半天,在椅上坐下。
“你翅膀早硬了,爹管不了你,但给我记住一点,哪怕有一天向家垮了,哪怕有一天这向家每个人都死绝了,你也得给我把烟波变带进棺材!你若是敢把烟波变交给姓展的,就不是我向家人,向家的列祖列宗永生永世不会原谅你!”
永生永世……这一生一世都已受够,若有来世,不想再跟向家有所牵扯。
从密室出来的刹那天寻地转,幸好外头一直等候的盛夏伸手扶住人。
“小姐当心。”
她面色惨白,看上去实在很不好。
“是不是老爷又说了重话?”
“没事。”她顺了心气,过了许久有力气说话,“这段时间前来向家一探究竟的人不会少,你别动手,逸尘的人自会解决。”
“恩,只怕姑爷自己也起疑心了。”
“随他吧。”这向府上上下下有哪处角落是他没翻过的。
“周三通那边——”盛夏突兀噤了声。
片刻,一个仆妇端着碟子迎面走过。
“小姐,夏总管。”
待人走远,向晚烟道:“在找了,过段时间才有消息。”
(十)
展逸尘从外地回到景阳,已经是浮云城事件之后的三个月。
喧扰一时的波动渐复平静,夜探向家的人都没找到任何结果,烟波变或者向晚波也没再在江湖出现。
“这次我处理完湘北那边的事,可以歇一歇,留在景阳多陪你段时间。”
窗边刺绣那人闻言针尖一抖,指腹已渗出细小血滴。
他急得眉头蹙起,握着葱白指尖小心含住。
“疼吗?”
她缓缓摇头,空闲的一手抚上他面颊,“原本不疼了,可瞧见你皱眉的样子,心口又疼。”
“晚烟……”这人眉目氤氲,清秀的容颜温婉柔和,笼着水雾一般让人心口悸动。
他情不自禁唤着,弯腰抱起她。
“天还未黑……”轻柔的声带些羞意,随即被他唇畔堵上。
尚未刺好的绣帕落在地上,她的衣裳也落下来。
身下那人虽满面红晕,却并未抗拒,她总是这般,无论何时都是温顺承受。
看得男人眼中欲*火旺盛,手下动作却放得更柔,她身子不好,太过孟浪一定承受不住。
“晚烟……我们生个孩子吧……”炽热的唇轻咬白皙耳垂,男人的声低哑道。
原本大仇未报之前都不该说这话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想顺从心意,他想要个孩子,他和她的孩子。
爹娘若在天有灵,一定也欢喜这结果。
她从清山寺出来,送行的小沙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向施主。”
“小师傅不必客气。”
向晚烟亦双手合十回了一礼,上了自家马车。
车内已有一人。
“小姐。”
她以往也是容颜苍白,现下看来并无区别。
只有盛夏知道,这几个月来,私下相处之时,她都要耗费许久运气回神。
浮云城一战,哪怕只用五成功力,也如意料之中的牵动了旧疾。
午夜梦回,当年那般噬心蚀骨之痛,每每如影随形。
“恐怕销魂散也压不了多久了。”销魂散能缓得了剧痛,却缓不了她筋脉耗损的情况。
“周三通那边已有回音,人已找到,你去替我把东西拿回来。”
“小姐为何突然要回寒水剑?”他本不该问,却不得不问。
寒水剑乃是向家先祖为了配合烟波变的剑法,特地找铸剑名家打制的一柄绝世宝剑。若剑与人心意相通,才可将烟波变的精髓发挥到极致。当年的向晚波就是手持寒水剑,在华山之巅悟出烟波变的最后一招烟卷残波,发挥出毁天灭地的惊人能量。
车厢内一阵寂静,很久之后对面那人缓缓睁开眼。
这双眼不是向晚烟的,向晚烟不会有这样的眼睛,这世上除了一个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眼睛。
“没有寒水剑,我无必胜血影神功的把握。”
就算什么都不做,她也活不了几年,盛夏与她一样清楚,所以这事她并无意相瞒。
“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逸尘。”
人无法选择生死,幸好还可以选择怎么死。
(十一)
他回景阳这几日,待在外头忙碌的时间也少,大多数时间都在府中陪着她。
晌午过后,她一般爱在花园中待上一个时辰,因这时阳光最好最暖和。
日光好得让人昏昏欲睡,舒舒服服窝在这人怀里,她心中恍惚想道,才几日就习惯了背后这人肉靠枕,只怕从今往后纵使阳光明媚百花齐放,心下也会于满足中多了份缺憾。
人心就是这样,一旦习惯就会有欲望,就会舍不得。
自浮云城一战,身体比原先更容易疲乏,她入睡的时间似乎越来越久,也越来越不容易醒来。
也许根本等不到决斗那日,有一天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
怀中那人睡梦中还是蹙着眉,看得展逸尘心疼不已,薄唇不由覆上,轻柔的想抚平她眉间郁结。
那样酥*痒的触感……扇样的睫毛微眨,檀口无意溢出□□:“逸尘……”
“恩,我在。”他应得很耐心,安抚的吻缓缓而下,顺着迷蒙的眼,挺翘的鼻,最后印在茫然微张的唇畔。
她的唇不若旁人那般艳红,总带些没有血色的苍白。
似是想将那苍白吞噬,轻啄纠缠成深吻,直到身下人呼吸开始转急,他才停止这甜蜜的侵略。
向晚烟缓缓睁眼,神智尚带着初醒的迷茫,眼中映入天边一抹红霞。
“我睡了这么久。”从晌午到日落。
他眉间隐有哀色,可怜道:“我腿都麻了……”她睡得是香,可怜不敢动的靠垫。
“对不住……”
“哼,一句对不住就行了?你要怎么补偿我?”俯身,额头亲昵抵着她的。
向晚烟一怔,从未见过他这般无赖的模样,他在她面前总是没有脾气的谦谦君子的。
这是原本的他,还是伪装的另一种面目?
若总是在猜,其实很累。尤其是当猜测他动机已经成为习惯。
再多的浓情蜜意也无用,一旦开始猜测,情绪便抽离,如同凉水兜头浇下。
“有点冷,进去吧。”
她语气一贯温和,话意中突如其来的冷漠还是能感觉得到。
展逸尘不由讶道:“怎么了?”
向晚烟偏头,不着痕迹避开他伸来触碰的手。
他改握住她胳膊,面上带着明显担忧:“怎么了晚烟?又不舒服了吗?”
那人抿唇不语。
“你跟我说啊,不是说好,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坦诚相告的吗?”
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对我坦诚相告。
可是她还想要他坦诚什么,他已经连真实的身份都说了。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闷气是为了什么,——根本没有任何原因。
脑中一片混乱,乱得她想将它敲开,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想什么都没有意义。
这人演戏她怕,不演戏她更怕,大概只有在沉默不语的时候,才能让她觉得安心。
她自己也是一样,若是不演戏,早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人相处下去了。
他口口声声喜欢的,真也好假也罢,也不过是她扮演的向晚烟。
“逸尘,对不起。”手臂温柔环抱上他腰间,突来的怨气来得快走得也快,余下的只有更深的疲惫。他喜欢的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就算不是向晚烟也无所谓,她已经时日无多,哪怕多一日相处也是好的。让他怀疑只不过加快决裂的步伐。
长臂扣住她,扣得很紧很紧,足够紧,因他心中的不安感同样强烈,“你到底怎么了?”他能感觉到怀中这人不对劲,却完全不知道症结在何处。这种难以捉摸的感觉太让人恐惧,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没事,我只是有些累。”
“那让大夫来给你瞧瞧好不好?”她老说自己没事,只是旧疾,可他心下实在难安。
怀中那人阖了眼,柔顺道:“好。”
(十二)
马车在石板路上颠簸,这处小径的入口在丛林当中悬崖之边,及其隐秘。
此处离景阳虽不远,来回也得一日一夜。
这几天展逸尘跟得紧,她难得找到机会出来。
昨日他找的大夫来看过,说她长期患病心肺受损,就算得以续命也很难回复正常人那样,他听罢大发雷霆,今日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要去找一位妙手回春的老友。
妙手回春,这世上又有哪一人的医术可及得上万草世家的幻梦生。
那日她去找幻梦生拿销魂散,此人只说了四个字: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啊。
马车颠簸得人想吐,喉间又有血腥的味道。
她轻向后靠于板厢之上,闭目的瞬间,脑中不期然浮现一双眼。
那双她永远画不出来的眼。
这几日他身上多了不少可以算得上是“人气”的东西,会强硬,会无赖,会生气。
是为了向晚烟吗……她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有多在乎,失去的时候就有多么难以忍受。
浮云城那么大的事,江湖上人人牵心,本应该最关注的那个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三个月之后才回景阳,回来也只字未提烟波变的事。
若她不是那么了解他,也宁可自欺欺人地当他已经放下,当今日早上那般的担忧着急全是真心实意。
他们都是一类人,就算有真心,也免不了要去算计。
马车停下。这处山谷安静宁谧。
映眼两三株桃花,屋前一处空旷谷地,翠衫黄裙的少女在筛糠,周边围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雀儿。
少女抬头也看到了她,灵动的眸子飞上喜色:“向姐姐!”
向晚烟在树下的木桌落了座,少女回屋端了茶盘出来:“姐姐有好久没来,珊儿想你了呢。”
“近日有些事走不开,比起上次相见,珊儿又长高了。”敛了笑,她神色严肃道,“珊儿,我今日来找你,是有件关于过去的事要问你。”
“姐姐你说,珊儿要是记得一定回答。”
知道那件事对面前的少女有多残酷,这些年她总避免提起,报仇或许简单,但要修补被仇恨扭曲的心却太难。
“你那日曾亲眼见过血影教主用剑,他是一剑毙命还是……”
耳边骤然一声大喝打断她问话:“向晚烟!”
那呼喝中饱含着震惊,愤怒,难以置信。
紧迫着她的黑眸简直要将她灼出两个洞来,向晚烟神色一丝未变,镇定看向本不该在此处出现的男人。
“你一直跟着我。”不是疑问,除非跟着她,他不会找到这里。
展逸尘手指着陌生少女:“她是谁!”
“你不是听到我跟她说话了。”
他要极力克制才能避免自己冲上前掐死这个女人:“你骗我!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重逢数年未见的亲妹,当年血案的唯一证人,这些一瞬间都仿佛不重要了,看着面前那人冷静不受触动的样子,他脑中只余慢慢浮现的残酷真相:“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了?你也一直都知道我在找她!”激烈的声根本无法抑制颤抖,“你竟然心机这般恶毒!”这根本不是他所认识的人,根本不是。
他温婉娴静的小妻子闻言唇畔挂着讽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
“凌四少说要为我寻找妙手回春,还不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只不过他一心以为她私下相会的是她弟弟,根本没死的向晚波,没想到最后见到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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