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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凝烟落冷香
一
『不记得阴晴或圆缺我看过花开和花谢
渐渐地回忆起喜悦与恨有别』
宋凝已经开始习惯不再往雕花饰玉的窗外看,但若是偶尔一瞧,也不会有沈岸的身影。若真是沈岸和柳萋萋需通过她的院子去花园赏花,她的婢女也会早就关上窗,避免她看见。嫁过来三个多月,见他三次而已。新婚之夜,彼时她用一生最瑰丽的岁月为他编织了一个倾城之笑,然他匆匆甩了一串冷冷的谴责就离开。第二次,她不过随意问道柳萋萋为何怕她至斯,他却站出来,置她的辩解于不顾,肆意诘问批判她的不该。第三次,她利用黎国国威制止他纳妾,他冷声询问她到底想要些什么。
她要的,不过是她应得的爱情。
转向面前的青铜镜。肤色如玉,面容似月,本是女子盛放之时,眉间却渐渐浮影出一片荒凉。
“呵,宋凝,你真难看。”她纤细无骨的手指一寸寸抚上脸颊,犹如枝蔓步步为营地攀上残垣,唇边绽出一个媚到销魂的笑,眼底却是荒寒之境。
初夏的风曳动一蓬蓬的竹叶,夜色凊凉,她踩着浅浅的步子来到荷风院,绝色的脸庞溢满少见的愉悦。以致一旁的仆人都诚惶诚恐,疑心这宋夫人该不是疯了。
宋凝停在院口,却不说话,目光瞟向里边的窗。灯光依稀,朦朦印出二人共享晚饭的场景。她看见沈岸抬手轻轻替柳萋萋将额前碎发别在耳后,笑意顿时凝固,仿佛生生冻在千年寒冰中。
他到底是真心爱着柳萋萋,还是那个救了他的姑娘?嫁过来多久,她就想了多久。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脑际,让她时时获得些许安慰,以为如果他明白真相,那个被他捧在手心呵护备至的人就会是她。现在,原来是自己太过天真。
“夫人,您……”守在门口的侍卫局促不安地问。
“哦,没事,他明天要出征,我只是来送行。”语声淡然,好像她的来意本就如此,而被她护在怀中的护心镜,静静凉凉,贴着离心最近的地方。
不带一丝眷恋,她走得端庄,第一次决然地抛下背影,拓印在他剩下的苍白的生命。
身后,屋里,有一双眼睛渐渐深邃,一如照她涉水而过的夜空,浩无涯际。
之后,她日日都起个大清早,向他的父母请安,奉茶问暖。每次都掐好时间,避免与那二人相遇。
却是一个不恰好,她施施然行到门槛,裙踞飘逸,虽是素颜如水,却明艳不可方物。见到柳萋萋娇弱地倚在沈岸怀里,缓缓走来。宋凝不向他行礼,就站在那里,挡住他们的去路。
沈岸微微一楞,而宋凝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抱臂看着柳萋萋,目光深深。
柳萋萋被她盯着畏畏缩缩,惶惶地垂头,不敢直视。沈岸正欲出言制止,她却笑着开口:“既是妾身,为何不行礼?”
柳萋萋只好弱弱地欠了欠身子,宋凝也朝旁边的沈岸颔首,“将军早。”然后擦肩而过。
沈岸抓住她的手腕,“宋凝,一起留下来吃个早饭吧。”
“我已经用过了。”
“就当是为我出征饯行。”
宋凝终于转过头来,忽地粲然一笑:“是啊,也许你死在战场不回来,夫妻一场,这最后一面总是要见的。”
周围的人听到这样恶毒的话集体倒吸了口凉气,倒是当事人沈岸只是眉头稍微动了一动,应道:“嗯。“
一顿饭吃得沉默,个个胃口不佳,只宋凝始终笑盈盈地为二老布菜,殷勤不失礼数。
二
『借我一刻光阴把你看得真切
身后花开成雪月光里不凋谢』
孟夏之夜,满塘芙蕖亭亭玉立地盛放,晚风乍起,暗香盈袖。
沈岸自荷风院中走来,信步这难得的寂静。然而,目光触到远远的雪白衣袂,不由得定住。
她站在那里,无关风花雪月,仿佛三千世界中的凡尘烟火一夕凋谢,茕茕孑立,美到黯然。
天地浩大,只此一人。沈岸感到心中摇动的雪原。
却在下一个眨眼间,听见水花四溅的声响。再不顾得许多,沈岸狂奔过去,急促的呼吸间心心念念,宋凝,你不能死。
宋凝本安然沐浴着,忽然听到那么焦急的呼唤自己的名字,一不留神,冰凉的池水扑进喉咙,瞬间淹没了呼吸,连灵魂都一起被浸透,急欲浮上水面。于是清醒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口一阵隐痛,她不再挣扎,任自己沉溺,意识渐渐涣散。
沈岸,我以生命做赌注,不在乎输赢。
眼见她双眸紧闭,纤细的羽睫沾满水珠,却不见一丝颤动,沈岸的心突然抖了一抖。终于拥住她,这样好看的女子。
“阿凝。”她的眉眼安静柔软,良久,他喑哑地念道。
命大夫诊治后,他守在床边。窗外夜雨淅沥,芙蕖映月,一院冷香。
她醒了。因为梦中有极辽远的呼唤,以及点点滴滴的碎雨声,她怕再不醒,连这个梦境也会一并碎了。
当她睁开眼,眼帘内尽是一片模糊的柔光,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眨了几下眼,才听见一个声音。
“你,还好吗?”印象中,甚是熟悉。再仔细一看,寒灯如豆,映出他憔悴仍不失俊朗的面容。她突然想勾起嘴角,像个调皮的小女孩,然而无力地垂下。
许久,“我想喝水。”应完,她挣扎着要起来,沈岸自是压住她,拿了个枕头靠在她背后,走去倒了一杯温茶,端到她嘴边。
她愣怔地看着,心中酸涩,竟不知要不要喝这水。如果,如果当时她没有离开,如果当时守在他身旁的是自己,他们是否会有另一番光景。心底又传来一个声音:“宋凝,你上次不是彻底明白了么,他爱的是柳萋萋啊。”可惜,所谓如果终究是个泡影。
那他现在出现,又是意味着什么。
宋凝等了半天,就是不喝水。沈岸持杯子的手微微酸痛,正有些恼,却瞥见她明眸里闪着莹光,心下一动,缓缓道:“这水,你是要不要喝?”
宋凝横下一颗心,自己接过瓷杯,一饮而尽。喝完这杯水,她又是原来的宋凝。眉间是看惯的冷淡,唇边的笑意叫人难以揣摩。
“谢谢。”两个字轻易地划开距离,你来我往,过客而已。
沈岸敛住眼中的温柔,冷言道:“下回再不可寻短见。”
宋凝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终于忍不住眉眼弯弯,“我不过是泅水消暑罢了,沈将军多虑了。”
沈岸闻言,也算松了口气。“如此便好。”随后起身,准备离去。
“将军留步。”宋凝深呼吸,胸中已是一派宁神冷香,凉到可以做出任何决定。
“将军既与阿凝无意,阿凝也不欲扰了沈府。不如,散了吧。”
诀别的话语,她轻易地开口,隔着数重帘纱,飘渺虚无,不悲不喜。沈岸忽然怒极,眸中骤现冷色。明明是她,千里迢迢嫁来自己身边,不顾一切阻止他同萋萋的婚事,如今她怎么可以这样平淡,平淡地说要离开?
抑住内心的波澜,他转身凝望她,娇弱的身影藏在被间,叫人生怜。
“此事关系重大,待我出征回来再议。”
沈岸,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等你太久,我已经累了。
宋凝望向空落落的门口,闭上眼,感觉有什么悄然滑过,一瞬即逝。
三
『马蹄踏碎落叶四方边角不绝
血滚落尘土像那瞬艳烈』
沈岸离去,隆冬之时,传出柳萋萋怀孕的消息。沈府二老虽觉过意不去,饶是自家儿孙,便同宋凝温言细语地委婉地表达了这个意思。宋凝只是轻抿了一口茶水,微微一笑。
殊不知,表面越是平静,后果越是不堪预料。平静是因为早已有所决定。
当夜,宋凝收拾细软,策马狂奔,直至姜夏边境。她逆着漫天风雪,任寒风夹着雪片刮过身边,两天一夜不眠不休,求的只是他一个说法。到达荒漠,极目远眺,可见军队驻扎的营房,以及远处升起的袅袅烽烟。忽然勒马,仰望星光璀璨的夜空。
行了千里,路途上一心向前,现在却是格外的疲惫。脑中蓦地展开画面,他和柳萋萋的一幕幕不断闪现,他陪她在庭院中赏花,他听她婉转的歌喉不自觉会流露出笑意,他那样温柔为她别开碎发,他在月光下轻轻吻她……她看到的,听到的,所谓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不过如此。她到底还在争什么呢?心底一片寒凉,失了勇气。
“驾!”宋凝回望军营最后一眼,想她的夫君,一身月白色战甲,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噙着笑意离去。
宋凝来到两国边界的小镇,在那里住了下来。一方面方便关注战情,再则是她不知何去何从。
几日后,战火蔓延至这个边远小镇,夏国的军队践踏着姜国的一寸寸土地,无辜的百姓流离失所,向着不知名的远方迁徙。敌军的官兵横行霸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一日,夏国将军夏寅到一处酒坊喝酒,偏说这酒里兑水,要赔他个房子土地才算完。宋凝再看不下眼,施施然步入众人视线,笑道:“夏将军,战场上厮杀胜负才算得上好男儿,现今你偏到羸弱百姓中称霸王,知不知羞。”
夏寅一听,恼羞成怒。拍案道:“好你个姑娘,嘴巴如此尖利,只怕我动起手来,这娇滴滴的美貌可要毁了!”
“我的面容再美他也不稀罕瞧,留来有何用?”言罢便挑起长缨枪,直刺他要害。
两人武艺不凡,自是要斗上一番。其实这夏寅功夫并不有沈岸出众,然身边有高明军师运筹帷幄,戎马倥偬,才能和姜国平分秋色。而宋凝是黎国大将军之女,举手投足均有大家风范,又常年军旅生涯,故与那夏寅比试先占了上风。但随时间推移,女子体力总及不上男人,宋凝自知要速战速决,干脆凭着极快的身法避开身边的一切招式,泛着金属冷光的红缨枪径直刺中他的额头。
夏寅身边的士兵们见大势不好,便围困住宋凝。
时间凝滞,寂静漂浮在空气中,对峙的僵局被一柄重剑震开。电光火石间来不及分辨,周围的小喽罗都轰然倒下,锋利白刃逐渐浸出鲜热的血液。
宋凝趁此一刻,红缨□□入重重盔甲,血花长开不谢。
她所日夜思念的人,她千里迢迢寻觅的人,此刻,就站在她眼前,作为她的英雄。
“我们走吧。”
四
『太遥远的岁月看不清的眉睫
回忆尽头风声依旧凛冽』
宋凝身骑白马,跟在沈岸后边,身后是黑压压的姜国军队。目光所及处即是茫茫大漠,容不得绿色的存在。这一切是那么熟悉,她也曾在战场厮杀度过花一样的年纪,那些悲壮辽阔的军歌都一一唱在岁月触不到的记忆里。也许她和沈岸注定只能并肩作战,不能白首共倦。但爱得这样深,刻骨铭心的爱早已融为她身体的骨血,一旦撕扯开,便是血肉模糊的疼。
其实,她多么想说,沈岸,你可还记得?那时你伤重,我就是把你扛上马背,捱过这荒原大漠?可是,记不得了。
我本该是和你这样在一起的。
“宋凝,你怎么来了?”沈岸冷冷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念战场罢了。”宋凝把目光送向落日。一轮巨大的红日垂在地平线上,似是释放最后的光华,如壮士殉国般凄艳悲凉。
沈岸侧首,她姣美的容颜映着落日余辉,三千青丝染上金灿灿的光,说不出的明丽动人。而大勇无畏缨枪一击的那瞬艳烈,竟不输这长烟落日的壮丽,久久盘旋于脑际,不能磨灭。
这样一个女子,多好,自己却不能爱。
夜深,耳边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凛冽怅惘,叫人清醒。
屋内,一盏烛火明明灭灭地摇着,宋凝与沈岸二人相对无言。
“沈岸,我不求你什么。只想你听我把话慢慢说完,这么久了,你都没有好好听我说过话。”宋凝静静站在那里,安然如水。
被点了穴的沈岸不能动,原本拼命挣扎要冲破穴道的身体也渐渐安分。
故事开始在黎庄公十七年的苍鹿野之战,那么难过的、无望的、痛的、难捱的一切,于宋凝都是最甜蜜的熬煎。
话声渐稀,晨曦微现,一线曙光轻轻落在她的额际。
“沈岸,你信或不信,这就是事实。”宋凝深吸一口大漠荒凉的空气,看向沈岸。他处在一片光影交界,晨光只能照亮他紧抿的唇线,冷峻得像青铜的坚硬的轮廓。
“沈将军,我宋凝自问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不过是太爱你,现在看来,倒是耽误你了。只要你一句话,我永远离开,不再打扰。“
宋凝嘴角凝结的白雾模糊了视线,沉默兀自在仅剩的黑暗中冻结。她终于不甘心地转身,一步,一步,以骄傲决绝的姿态,走出他的牢。
从此,再没有沈宋氏,只有黎军列前的紫徽枪宋凝。
这怎么可以!
“阿凝,别离开。“沈岸眼见她真地倔强地离开,脑袋瞬间空白,一怒之下挣脱了所有束缚,从后面紧紧环住她。
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圈住怀中脸色苍白的女子,心跳声清晰地响在耳边,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人的温度。
而宋凝却不享这岁月静好,竭力抵抗挣扎,双眼通红,一字一句均是杜鹃啼血般凄厉:“沈岸,你为何不肯放过我?我好不容易决定放开你了,你为何不让我走?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她眼中无法收敛的哀恸,化作细长的绣花针,密密地扎在他的心尖上。
他克制不住地吻上她小巧的唇,两片薄薄的冰凉,却是不忍放弃的美好。
一一吻上她的眉眼,鼻梁,脸颊,他尝到彼此咸涩的泪水。
“阿凝,我爱你。“
……
听说,一双璧人携手同归,柳萋萋气得卧病不起,肚子里的小生命也先去一步,沈岸休了她。
与宋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果这就是童话故事的结局,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那该多好。
终。
后记:
华胥引中的宋凝,最是让我难忘。她被信以为真的爱情一步步逼到死角,明知在前方等待着她的结局,却仍是读了下去,希望能有一丝的转机。
然而,深情即是一桩悲剧,一边相爱,一边为爱情造墓装棺,非死不已。
她死去的那个黄昏,苍白的火焰潋滟了我干涩的眼,萧瑟秋风吹不尽那跃动的火苗。朝为红颜,暮为枯骨。
不可自已的泪水落满脸颊。
最恨的是,沈岸近乎疯癫的歇斯底里的呼唤,阿凝,阿凝,深情如斯,她却再不能听到,再不能应。
明明是天作之合,为何要颠沛流离,伤人伤己。
窃以为,沈岸是爱宋凝的。先爱上那个救他的女子,再爱上嫁为人妻的宋凝。要说宋凝也是成功的,她两次都偷走了他的心。但沈岸偏偏固执,以为先爱上的那个,就要白首共倦,莫失莫忘,不离不弃。却没想到这两个都是宋凝。于是他选择了柳萋萋,他以为的恩义道德,他以为的爱情。
我只想把命途改写,换他们一个可期许的未来。
想像中,他们的爱情,应是细雨淅沥,缠绕着一树白梅,冷香渐盛。
注:①节记选自河图《风起天阑》的歌词
②文中及后记有部分句子来自唐七《华胥引•浮生尽》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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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节记和内容没什么关系,放出来觉得好看,这样。
图神的歌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