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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biguous
他还记得那一次的任务,白到几乎透明的树林与草地,大得像是湖泊的水潭,银白色的虹彩,还有逆流的瀑布。
水妖精在这里作下约定并得到水精之石,他们在这里寻找镇魂铃铛,然后带回欠揍的独角兽一只。
光之圣泉,古老的人鱼之地。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他眨眨太久没动而有些酸涩的眼睛,意识到自己已经呆坐了很久,面前摊开的古早神话大全还停留在不知多久之前翻开的那一页,离他预定要阅览完的页数还有一指那么宽的厚厚一叠。
人鱼,他想起千冬岁曾告诉过他的流传在日出之国的古老传说,似乎是说人鱼的血肉如同唐僧肉一样吃了可以长生不老,而他那时的感想似乎是,人鱼有那么多条唐僧却只有一个,那些只顾追着唐僧咬的妖怪真是不长脑子……
不过不可否认的,唐僧绝对比人鱼要好蹂躏得多。他记得阿利学长说过,人鱼并不是什么善良的种族,所以如非得以,他并不想再踏入人鱼的领地。
再一次与人鱼打交道并非出于他的意愿,而是人鱼一族需要借助妖师的力量,于是他在公会的安排下再次见到了那些美丽的人鱼。
现在想起来,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脑残能不思考后果地做出这种事,居然一时好奇而脱口问出人鱼血肉长生不老的传言是否属实,然后一群人鱼咯咯娇笑着用尾巴拍起晶莹的水花,弄得他一身湿淋淋的活像是只落汤鸡。
最后,作为借助妖师力量的回报,艾丝莉雅给了他一小瓶人鱼的鲜血。
细颈圆肚的瓶子里,银白色的液体闪着珍珠似的光泽,微微浓稠地流动,有那么一秒他想到了曾在商店里看到的某款指甲油,也是这样的珠光银白,在阳光下美得炫目。
他晃晃瓶子,银白色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摇曳,仔细看,倒是像极了那个人软软滑滑的发丝。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一直借用那个人宿舍的洗手间,包括晨间漱洗晚间沐浴,有时候他去借用的时候碰巧那人刚沐浴完,于是就能看见浴缸里散乱地丢着一团银白色的发丝,偶尔掺杂有几根火红的,在尚有些积水的缸底软软地漂着。
那个人,似乎从来也不爱惜自己那头明明就发质很好很漂亮的头发,无论洗头发还是扎马尾,都是一样地动作粗暴。
那个人,明明就比谁都善良比谁都爱操心,可是就是什么也不肯说,只会用毒舌和暴力来打击人,整个一个傲娇圣母。
那个人,曾经是他的代导人。
“褚”,那个人总是这样叫他,从来不像别人一样叫他的名字。
“学长”,他总是这样叫那个人,那个人亲口告诉他的、只告诉了他一个人的真名,他一次也没叫过。
那样的,普通而平淡的称呼,一如两人之间默契拉开的距离。
之前还挺精神的,所以他爬起来翻了翻书,不过这会儿似乎又开始累了,忍不住地想打瞌睡。
他阖上注定看不完了的书本,闭上胀痛的眼睛,午后的阳光温暖舒适,从百叶窗的罅缝里透下一条一条纤细的光斑,投在手上留下柔软的热度。
如果能在庭院的树荫里摆上一桌下午茶,大概就圆满了。
即使是守世界,延续血脉也依然是各个种族与生俱来的本能,于是即便是再开明的地方,同性相恋依然是少数的异类。
他们亲眼看到休狄和阿斯利安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最终各奔东西各娶各妻,他们亲眼看到千冬岁和莱恩从一对百年难遇的绝佳搭档翻脸分手终成怨偶,他们甚至看到连五色鸡头这样的叛逆分子都在整个家族的压力下终于不堪忍受地露出难得严肃的神情拖着雷多要去殉情,幸亏总算是在最后关头被不想冤死的雅多和伊多拦了下来。
而横跨在他们之间的鸿沟,简直可以用千沟万壑来形容,从能力到寿命,从性别到身份,种种种种。他是精灵而他是妖师,一个是白色种族之首而一个是黑色种族之王,他们的身后站着无数的种族无数的人,他们可以干脆地忽视那些流言蜚语却永远无法做到忽视自己的责任。他想起五色鸡头曾用那吐不出象牙的狗嘴给出过一个比喻,倒是意外地贴切。
“你们就像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见他黑线,那只脑残的五彩山鸡飞快地换了剧本,捂住胸口夸张地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哦,朱丽叶,朱丽叶,你为什么是朱丽叶?!~~”
他想笑,可是明明扯动的是嘴角,却发现鼻子微酸。
于是那个人往脖子上加上一层又一层的高阶隐藏咒只为了掩盖那条挂着银色狗牌的项链,于是他也开始学着那个人加上一层又一层的言灵隐藏咒还戴上手套用来掩盖那枚戴在尾指上的银色戒指。
从头到尾谁都没有开口,他们只是维持着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距离,远远看着,默默护着,就像一对最普通的学长和学弟那样友爱而淡然地共同维持着一个暧昧而酸涩的平衡。
可是即便如此,终究还是不愿在多年以后,拖着老态龙钟的身躯和一脸美味胡桃似的皱纹,去面对那个人依然不变的俊美和强大呢……
那样的话,他大概会连一声普普通通的“学长”,都喊不出口了吧。
“褚。”
闭着眼睛,他听到开门的声响,然后那一声熟悉的呼唤伴随着脚步声来到他身边,接着感觉到床边塌下去一些,是那个人坐了下来。
手中的厚书被人抽走,想也知道那个人大概又在心里批评他不好好休息却老做些伤神的事情,只是没有开口说出来,于是他将脸转向那人的方向,轻轻勾起一个笑容。
如同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一样,从来不曾变过,温暖柔软又有些腼腆羞涩,那时的少年在见到那个人时露出的仿佛小狗见到主人一般的小小笑容。
从他住院以来,每天的这个时候,那个人都会来看他。
住院以来。
“人鱼的血肉并不能使人长生不老,而是使人一直维持着吃下血肉时的样貌。但那只是一种假象,即使外表看起来再年轻,内在还是一样在渐渐老化衰弱,到后面有些人连外表的年轻都不一定能维持住。如果你只能活到八十岁,那么吃再多的人鱼肉喝再多的人鱼血,也一样活不到八十一岁的。”那个时候,人鱼首领艾丝莉雅将细颈圆肚的小瓶子放进他手里,笑得愉快而妖艳,“那么,年轻的妖师,你怎么说?”
他一直记得很清楚,那时的他微微怔了怔,然后开口傻傻问了句这是谁的血啊,惹得一群等着看他反应的人鱼尽皆木了。
“又在脑残了?”
那只微凉的手掌伸过来,将他耳边一绺不服帖的白发归到耳后,而他嗅到精灵身上淡淡的甜香。
现在的他,尽管还是那张十几岁少年的脸,原本维持着墨黑的发丝却已在入院后渐渐转为细雪般的银白,跟那个人一样。
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变化,直到他的眼睛渐渐看不见,然后他的世界陷入永恒的黑夜,只能依靠那个人过来的次数计算日子又过了几天。蛮久之前因为任务需要而学过的盲文现在倒是又派上了用场,他时不时便会抱着厚厚的书本抚摸上面一个个突起的小点,尽管那个人一点也不赞同他这样不好好休息却总去费神“看”书。
他一直很平静,那个人也一样很平静。他们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他们就算曾有过害怕和恐惧也早就已经磨成了淡然。
“褚。”
微凉的手指轻触他已经没有视力的眼睛,他知道的,一如他很早以前就经常溺死在那双赤色的眼睛里一般,那个人也同样爱着这双墨黑的眼睛,尽管里面已经失去了焦距和曾经的神采。
他转向那个人,睁开眼睛让那个人能够看到那抹最深最浓的夜色,然后微微地绽开一个愈发柔软的笑容。
想打瞌睡的感觉让全身都软软的,手臂力量不大,不过他还是努力地伸出手,摸索着找到了那个人的脸。
他慢慢地摸索着,额头,眉毛,睫毛,眼睛,鼻梁,嘴唇,脸颊,下巴,然后是记忆中的那簇火焰般燃烧的红色刘海,凉凉的却没有火焰的温度。
那个人一直沉默着,什么举动也没有地任由他摸。手指触到的睫毛微微眨动,鼻下有着轻柔的呼吸,形状优美的薄唇紧闭着,一个字也没有说。
微凉的手掌伸过来握住他抓着一把长发的手,然后精灵的香气闯进呼吸里,有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轻轻覆在他的唇上,另一个呼吸近在咫尺。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投在交握的手上,一片灿烂宁静的暖意。
仿佛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圣诞节,那个人陪着他走在街上,他抬起头呼出一口口白色的雾气,因为天气寒冷而越发能感觉到灿烂阳光洒在身上的温度。然后那个人在路边的小店里拣出一个简洁宽边的银色戒指,三两下处理掉上面附着的执念,转手就递给了他。
“顺手处理而已。”
他撇了撇嘴,心知这人一直就不是普通的别扭。
脸颊上沾染了微温的水珠,他合上眼睑,很容易就能想象到那个人坐在床边背着光沐浴在阳光里的样子,那头银色的长发上一定洒满了金色的辉煌,但是,却很难想象那个人现在的表情。
那个人,肯定是一点都不适合这种表情的吧。
手指微微颤抖着,他再次抚上那个人的脸,轻轻摩蹭。
逐渐涣散的意识让人有种漂浮在母亲温暖羊水中的错觉,白发黑眸的少年在黑暗下沉的世界里向那人露出一个彼此都无比熟悉的腼腆笑容,依然是多年以前那个最柔软的样子,像那人告诉他真名的时候一样没有声音只有口型的言语。
晚安……
飒弥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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