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1章
29
那军士哈哈大笑:“诈我?你们的箭昨天晚上就用完了吧。而且以你双手的伤势,能打开弩弓的机括?好,你们兄弟情谊既然这样深厚,我就让你就先看着他死,再下去陪他。”
他握住剑柄,凝固的笑容尚未消散。
黑芒转瞬即逝。
一朵血花在胸前绽开。当然,并非我的。
那军士不可置信的抹了一手鲜红。
又是接连几道黑芒,他身后的三人没能作出反应,便一一倒下。
那军士被疾射的箭势拖行,仍奋力在我胸前铁甲上划过数寸长的白痕,终于带着不甘倒下,剑坠入雪地。
“真蠢,昨晚对付野猪,弩弓是真的没箭了,可我还有袖箭啊。就算阿越没杀死野猪,我也不是徒手就戮的。”刘彘丢下作掩饰的弩弓,回头道,“阿越,你有没有事!”
“放心,咱们对练的时候,你踢的不比这个轻,我挨揍的经验丰富的很。你呢?”我抹了把脸,袖子上一团污红。
“这边断了,碰都不敢碰。”刘彘的左臂无力的垂着,“被野猪拱伤的右臂还好。”他小心的从左腕取下袖箭,瞄准那倒地的军士,防止他暴起。
我捂着肚子拄剑站起来,强压下喉中腥甜。
内脏仿佛被抽走,换成一堆尖锐冷硬的石头,随呼吸而起伏而麻木的钝痛。我在幻觉中听到它们互相摩擦的声响。
然而消除了三天来时时刻刻挂在心头的隐患,想到未央宫就在前面,疼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耐。
“你既然对我们如此了解,为何却又全盘相信了我们所说所作的一切?”那军士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我轻轻踢了踢他的身子,箭伤处因他急促的呼吸冒出一连串血泡。
与两个成年军士相比,我和刘彘实在是弱小的不像话。正面对敌必然无法取胜。
欺骗,从第一天晚上便开始了。
那晚,火堆之外的野兽虽然对我们虎视眈眈,却动作踌躇。我便猜到,或许它们防备的不止是火焰和我们手中的箭,还有另一个方向的攻击。
途中微小的细节,更让我肯定,安排这项计划的人,正在背后盯着我们。他从我们的遭遇中享受到足够的乐趣后,便会举起屠刀。
我与刘彘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开始半真半假的表演着绝望与无助。
被野猪袭击,弩弓的箭矢用尽是真,刘彘束手无策,坐以待毙是假。对方错以为我们再没有其他武器,才敢放心靠近。
疲惫是真,累到难以行动是假。这样会保证他在我们真正失去体力前动手。
受伤是真,重伤是假。刘彘表现出一副失去武器,又再难行动的样子,让他放松警惕,专心对付我。在我再无半分还手之力时,他得意的靠近,接着,被忽略的刘彘手中的袖箭才是真正的杀招。
不过我让刘彘离开,却不完全是演戏。
“阿越,你刚才表现的那么真实,要不是小时候被你骗过,我差点就走了。我若真的独自逃走,你会恨我吧?”刘彘心有余悸的埋怨道。
我笑道:“怎么会,你当时要是逃走了也好,就不必两人一起冒险了。那两个平民不像与他们一伙的,受伤的车夫追不上你,我拖住地上这个,你逃生的可能性很大。”
“你要是不在了,我一个人就算苟活又有什么意思。”刘彘不屑的撇撇嘴,他走到那端,给车夫和平民补上一剑。
不知是怎样的怨恨支撑着他,脚下中箭的军士死死瞪着我:“你们会不得好死的!”
这句话异常耳熟,似乎传奇话本里,被杀的好人通常对恶棍这么说。也许此时我应该笑一笑。
“为什么。”我从善如流的回应他。
“我哥哥目不识丁,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还父亲的赌债,免得一家人被官府判做奴隶,为了让我们一大家人可以活下去而已。”
“你们这些贵族,你们的一切,都来自百姓的供奉。百姓一年到头辛苦劳作,来供养什么都不做,只知享乐的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肆意杀人,诛我三族。就算我杀不了你们,将来也有别人!”他用生命凝聚的恨意如有实质。
军中是不是该灌输一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了?
我冷冷的质问:“他所偷窃的是祭天的器具和黄金,祭天之物,怎可亵渎。父皇只诛他三族,已经很仁慈了。偷窃难道没错吗?偷窃祭祀用具不该死吗?你哥哥偷窃被诛,难道是发现他偷窃的我们的错吗?”
“你为了给区区一个宦者报仇,妄图杀害两名诸侯王,一名翁主。你有没有想过,被发现之后,你的九族都会因你死?”
他目龇俱裂,面貌扭曲,箭伤渗血,染红了一大片。
“你说出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我或许可以考虑给你家留一个旁支。”一个小小的军官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虽然可能有运气成分,但说他背后无人,我是难以相信的。
他闭口不言。
其实他一开始说的没错,我和刘彘不在乎那宦者是否偷窃,指出他藏匿的行为,看他慌乱恐惧,确实是为了好玩,以及练习太傅所教的知识。
我们从没考虑过那些被捉弄过的人的后果,也不需要考虑。景帝是天子,我们是天子的儿子。庶民的喜怒哀乐,乃至生死,与我们何干。
然而没想到的是,我和刘彘仅仅是一时兴起之举,便招致一个小民的这么大的怨恨,甚至几乎置我们于死地。更不解的是,他竟想以我们的命祭奠家人,难道几个小民的命有我们尊贵吗?
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然而也无法忽略他的憎恨。
我举起剑,打算了结他,却被刘彘打断了。
“阿越,那个少年被我射中了,居然没事。”
他递给我一个金属带扣,上面是匈奴贵族常用的纹饰,中间一个新鲜的锥痕,来自刘彘的袖箭。
“我去看看。”我抛了抛带扣,来了兴致。
==============================================================================
30
昏迷中的少年被刘彘拖到一块干净的雪地。
少年十一二岁的样子,眉色略浅,双目紧闭,鼻梁挺拔,唇色青白,乌发带着极浅的卷儿,柔顺的贴在颊上,肌肤与雪几乎难以分辨。
五官深刻而不粗犷,肢体修长有力,倒像个异族马背少女。
但不论是头发样式还是衣着,都与汉人没有两样。若非因那带扣,事先认定了他是匈奴人,谁也不会觉得他来自外族。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忘却疼痛。
那匈奴少年渐渐醒来,迷茫的睁开眼睛:“小兄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挣扎起上半身要后退,但双手双脚都被捆着,只是勉强扭动而已。
“二叔,二叔你怎么样了!二叔!”他用熟练的带长安腔的汉话对躺下的两个人大喊,“你们把他怎么样了?”神态动作也与土生土长的汉人没两样。
“你是匈奴人?”我面无表情的抛着青铜带扣。
“还给我!”那匈奴少年听而不闻,在地上扭动着,怎么也挣不开绳索。
我揪着他的衣襟半提起他,痛殴一拳。
他嘴角渗血,倔强的瞪过来。
我连着几巴掌重重的扇去。与刘彘对练几年,我已能拉开一石弓,右手力气并不小。
那匈奴少年一张漂亮的脸肿的不成样子。
那边躺着的二人身下浸染出的红雪,让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声音由低不可闻渐至声嘶力竭:“你们,你们杀了我二叔!”
侮辱,震惊与悲愤似乎激发了他潜藏的匈奴凶性,他瞪着我的眼神就像一只狼崽子。
刚对付完地上的几个,这样小小的獠牙对我根本就是隔靴搔痒,反而激起了我将他揍服的。我狠括他一巴掌,冷冷的问:“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大汉?”
他从地上弹起,额头不要命的顶过来,恨不得生生从我脖子上撕下一块带血的肉。
愤怒的人力气虽大,却无章法。我没有躲闪,在他力道即将用尽时,抬起膝盖撞击他的下颚。
他似乎咬到了舌头,闷哼一声坠回地面,冻的青白的唇被血濡湿,陷入微微的晕眩中。
我一脚将他踹清醒。几年在教场跌打滚爬以及与刘彘对练的经验,让我熟知怎么样可以让人疼痛难忍。于是将手段一股脑的往他身上招呼。
他一开始硬挺着身子不躲,怒斥我们不是人,接着在暴风骤雨般的疼痛席卷之下,变成没有理智的胡骂;后来体力用尽,狼狈的堪堪躲闪;最后连躲都不敢躲了,看起来要哭不哭的,缩起身体,只余细微的呻吟。
因为越是他所想要掩盖的地方,我会越用力的去揍,去踹。
他无所适从的由一只狼崽子变作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双手捂着脸,蜷缩着腿,又因毫无理由的暴力,不敢彻底把自己遮掩起来,而是露出最柔软的肚皮。
“回答我。”我有点气息不匀的揪起他。
他不敢反抗也不敢彻底躲开,低头逃避我的注视似乎可以让他减轻畏惧,但眼中的恨怎样也无法掩饰:“我本是匈奴人,不记得为什么,四五岁的时候孤身出现在边关,被一对汉人夫妇收养。他们待我如亲生儿子。三年前他们迁居到长安附近,我就跟着过来了。”
“很好。”柔顺是个好的开始,即使并不纯粹。
我从靴筒里抽出用来给动物剥皮的匕首,锋利的刀尖深深浅浅的从他的心脏升至喉咙。
他几乎忘了呼吸,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贴近了才知道,原来那双眼睛是深蓝色,像傍晚炊烟袅袅,夜幕尚未落尽时的天空。
“你们还有多少人,现在在何处?”我将刀尖贴紧他锁骨上的凹陷,一道血线沿着刀刃坠入满地的洁白。
“没有别人了!那两个军士与我和二叔无关,我们只是趁冬季出来打几只狍子的普通村民!因为我们对附近很熟悉,于是被那两个人胁迫着带路。”
他受了惊似地大声解释,声音像一张松了弦的名贵古筝,时而圆润时而尖锐,还夹杂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是吗。”我淡淡的应着,刀尖从他的脖子上离开了一点。
他喘息几下,鼓起勇气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二叔,他连武器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
“那又如何,那两个人令你们带路,你们本可以拒绝,却选择了协从。他们罪诛九族,而你们则足以牵连三族。不光你二叔要死,你也要死,你的养父养母,兄弟姐妹,都与此事有牵连,难逃一死。”
我每说一个死字,他的身体便向地面贴紧一分,仿佛不知道雪地有多冷似地。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我俯身轻轻的问。
那匈奴少年恍如受了蛊惑。
他做梦一般喃喃答道:“死就是……闭上眼睛,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能触摸、不能想,失去一切快乐的、悲伤的回忆,永远醒不过来。最后连也渐渐腐烂,被所有人遗忘……”
他似乎陷入了过往的回忆,眼泪无知无觉的流着。
“那么,你是想现在启程,还是看着你的养父母先走?”
“不,不要……”他无助的摇着头。
“你在命令我?”我五指灵活的转动匕首,成反握的姿势,高高举起,疾速刺下。
“求你,求求你!”那匈奴少年闭上眼睛大喊。
“我为什么要饶你?”
“我知道附近的路该怎么走,哪里的村庄离这里最近。”他终于在喉咙被刺穿前的一刻,找到了生存的契机。
这就对了。
不是我请你为我带路,而是你求我施舍你机会为我带路。窦婴所教的‘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大概就是这个用法。
我琢磨着,挑断他脚上的绳索。
站起身,踢踢他的膝盖。他双手依然被捆着,依靠肩膀施力,艰难的跪起来,以头触地。
一张漂亮的脸凄惨的不成样子,眼底恨意深埋。
“你的名字?”我将青铜带扣丢给他。
他受宠若惊地捧住带扣,疑惑而又珍惜的放回怀里:“我,我叫句黎湖。养父养母没有给我取汉名。”
“你生在胡地,却由汉人养大。那在你心中,你究竟是汉人,还是匈奴人?”我转身示意他跟上来。
走了几步,听见的不是他的回答,而是耳后的风声。
真不新鲜。我弯腰躲过他手中树枝,佩剑连着鞘横劈他大开的肋下。
我观察他右手粗壮,想必经常劈柴,又尚未真正屈服。袭击的行为和方式并不难猜测。因此早有准备。
他撞到树干后落下来,环抱身子缩成一团,一动不能动,额角冷汗簌簌。我毫不留情的将他踹的天昏地暗:“你想杀我?”
“不,不是,”他想是怕了,拼命的摇头,畏惧的往后挪,“我只想打倒你,然后杀了他为我二叔报仇。”他意指刘彘。
我勾起唇角,带着冷冷的笑意将他扶直,他几次吓得要滑下去。
我拍拍他身上的雪,为他整了整半旧的白羊裘:“你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想法,我不介意在回到未央宫后,找到你所住的小村庄,将其夷平。记住,如果他们死了,必是你害的。”
他僵着身子,不敢躲开,却在我触到他时,瑟瑟发抖。
=============================
“阿越,阿彘,你们在这儿啊,我顺着脚印,好久才找到你们。”阿娇撑着一支横生的枝干,微微喘息。这个向来明媚跳脱的少女,披着白狐裘竟显出弱不胜衣之感。
“阿彘你在干嘛。”
刘彘将靴尖探入那军士被铁簇撕裂的伤口,不紧不慢的碾压。那军士抽搐着,渐无声息。
“阿娇姐姐,”刘彘低头时的阴霾,在看见少女后即刻化为晴天,“就是这个人害得我们这么惨,我想问他背后的指使者,可惜没问出来。”
阿娇嘟起嘴:“就是他啊,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他了。要是能把他活着带回去,我一定让皇帝舅舅把他一片一片活剐了。”
我想白她一眼,迫于她的积威,只是撇了撇嘴:“阿娇姐姐,不是让你趁机找个地方躲起来的吗。幸好现在他们死了,要是我们还在对峙中,或者我们被抓住了,你这时候出现了怎么办。”
“你们说要我安心等你们回来,可我还是不放心啊。欸,那人是谁?”阿娇注意到我牵着绳索拖过来的匈奴少年。
“你没杀他?”刘彘了然笑道,显然早知道会这样。
“他中了你的袖箭都没死,老天让他活下来,必有道理。他叫句黎湖,生在匈奴,长在大汉,是附近的村民。”我觉得这少年骨子里仍是个匈奴人,可以通过他来了解匈奴。
阿娇抚掌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今晚有地方住了。”几日的疲病消磨了她的盛气凌人,她柔软的青丝披散至腰,其上仅以金簪松挽一缕堕于耳后。白裘□素手,皑皑严冬恍然化作桃花遍野的深春。
句黎湖连背影都描着凄然之态。但没有因阿娇而湮没作杂石野草,反而像一株癯羸的墨梅。枝干伤痕累累,却宁曲而不折,点点墨瓣于严寒中沁香。
他于我而言不过是个蝼蚁一般的庶民,然而我楞了一下,瞬间不知掠过怎样的思绪。
积云低垂,日光隐没在其后。
据句黎湖所说,傍晚之前可以找到一处村庄。
我和刘彘搀着尚未完全病愈的阿娇。句黎湖背着包袱,在前面带路。不许他休息,不许他吃东西,不许有任何异动。
他的双腿越走越迟缓,到中午时分,终于啪嗒一声,面朝下摔倒,半晌也无声息。
我揪起他半长的乌发,盯进他木然的双眸:“别给我耍任何花样。”
涌起的恨意终于支撑他再度站起来,继续蹒跚前行。
阿娇眯着眼睛看了那匈奴少年一会,对我道:“阿越,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阿娇姐姐,我和阿越都很累了,你就和我们一起慢慢走吧。”刘彘说。
“不行,我就要他背。”阿娇说。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上来。”
“你背的动?”刘彘狐疑的说。
我早就是强弩之末了。可我现在能说吗。
况且阿娇的身体确实虚弱的很,我背起她,四人的速度反而快了一点。
刘彘的左手碰都不能碰,帮不上忙,只能不时担忧的望过来。
也许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也许走了一个时辰,我累得记不清时间。忽而听得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殿下!殿下!”
我们僵直了身体,缓缓转过去。
“见过胶东王殿下,广川王殿下,堂邑翁主。下臣来迟,还望恕罪。”
十几名红衣甲士迅速靠近,为首是一个从没见过人。看起来谨重严毅,似乎更适合穿玄色深衣大袖端坐高堂。但披着鱼鳞铠,率领众兵,却不令人觉得违和,显得气度如渊,深不可测。
远胜大多数汉将。
我放下阿娇,脑中寻不出此人的任何资料:“你是哪个世家的人?”
“回广川王殿下,外臣魏蒙,出生草野,现在梁王国内任职。”他既不谦恭,也不傲慢,恰到好处的持重让人忍不住心生敬意。
十几名甲士森然肃立,甚至较周太尉麾下的精兵更胜一筹。
“此地距离未央宫尚有一百七十余里。不过前面十里便有驿站可以接应。三位殿下请先上马车。”不知这魏蒙是如何与其他人联络的,不到半刻,三辆马车便赶来,看式样确属宫中无疑。
刘彘阿娇顿时露出释然之色。我心弦放松了一点,忽觉呼吸困难,摇摇欲坠,站稳都成了难事。
“阿越!”两人惊呼。
“广川王殿下请恕外臣失礼。”那魏蒙快步走来,凝神握住我的手腕,“殿下内脏受损严重,体力几乎用尽,不宜继续走动,还是休息一下好。”
他轻手轻脚的将我抱起,走向马车。一边的刘彘和阿娇似乎在焦急的说着什么,然而我此时的五感迅速流失,没有精力去关注。
最后一点心力支撑我清醒的看着那个自称魏蒙的男子。
四周变暗,他上了马车。
我仰视着他,勉强抿出几分笑意:“休息?我还不知道你是否真是来救我们的人,怎能彻底放心。”
他略挑眉道:“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做抵抗?”
“你手下太多,反抗也无益。不过我虽对付不了那么多人,单单能杀了你,也算没白死。”匕首早已无声无息的抵着他的腰畔。
魏蒙神色未变,分明是不以为意:“广川王殿下,你的心性实在太过锐利,需知锐利之物,不可长久。刚过则易折。”竟有几分教导的意味。
他称呼我的时候,总带着广川王三个字,怎么听都觉得是讽刺。
我沉下脸闭口不言。
“殿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白龙不可鱼服。”他看不懂似地,谆谆教导起来,“民乃人主之势,势乃人主之爪牙。人主失其爪牙,与庶人无异。今日你在雪地,几乎为两个匹夫置于死地,以后切切不可。”
难道我是自愿跟那两个匹夫出来的?我极度不悦的恶声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寡人需要你来教?”
我出口便后悔了,然而他神色如常的让我挫败。
魏蒙没有说谎,不久马车停下,揽开车帘,面前便是驿站。
田蚡风尘仆仆的等在驿站前,看见我们,匆匆走来:“哎呀我的两个小外甥,可算找到你们了。我那两个姐姐的眼泪差点没把我淹死。”
我这才终于放心,露出笑容。田蚡舅舅,你教给我们的刑律之术,今日帮了不少忙。
本想说这句话,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强压的伤势忽而反弹,黑暗与疼痛像潮汐一般席卷。
“越儿你怎么了?”
匕首坠落,我捂嘴,鲜血不断从指缝渗出,只听得耳边纷纷扰扰,渐渐不省人事。
==============================================================================
32
我一直在跋涉。
天空灰蒙蒙的。剧烈的风中,飞雪打的脸生疼,二十丈外便什么也看不清。雪路从脚下蔓延到世界的边际。
我不知道哪里是前方,于是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前进。
也许哪个方向都是错的。因为四周的风景永远没有变化。但我不能停下。
不记得走了多久,慢慢的,虽然风雪弥漫,却不再寒冷。
眼前出现一个人影。
我的心猛一收缩,反射性的从枕下抽出匕首,跳起来一个翻身将那人死死按在床下。那人的头与地面撞击,发出咚的一声。
“殿下醒过来了。”“殿下那是韩公子!”似乎有人在喊些什么。
左肘借着身体的力量,使劲摁进他的肋骨。膝盖压住他的双腿。匕首划过一道小小的圆弧,下一刻将挑破他的喉管,痛饮鲜血。
等等。
枕头?床?
我不是在那荒野的某个山洞里吗?
“殿下,你醒了。”被我按住的小小少年声音略带嘶哑。
我的视线恢复了一点,分辨出那人的轮廓:“韩说?”
四周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
鹅黄色纱帐左右系起,枕边摆着两架宫殿型的青铜灯,烛火微明。棕黄色木质地板倒映着天光,一根根朱红色殿柱矗立在高大空旷的殿中,彩色雕梁纵横交错。
原来是温室殿。殿内温暖如初夏,若非窗外仍然积雪皑皑,我都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太久的梦。
身下的人额发微乱,琉璃般清澈的双眸洋溢着喜悦,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脸颊泛起晕红,单纯的笑出两颗虎牙——即使我用匕首紧紧的抵着他脆弱的脖子。
“是你啊。”我释然一笑,丢开匕首。任自己坠回床榻。
“阿彘和阿娇怎么样了?”嘴里还残留着药的苦味,摸摸小腹,已经不怎么疼了。
宫女们有条不紊的忙起来。
“两位殿下都无大恙,阿娇翁主回堂邑侯府去了,”韩说在宫女的帮助下爬起来,整整衣裾跪伏在床前,“殿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哭什么?我又没死。”我喝口清水去了去苦味,这才发现他脸上新旧交错的泪痕。
“我是因为高兴。”他抽抽噎噎的说。
韩说小时候虽胆小,却也倔强的很,不论被怎样欺负,也绝不哭的。
我见惯了他吓得嘴唇发白,仿佛碰一下就会哭的样子。但对方再怎样继续欺负,他仍是眼蒙轻雾,就是不落泪。也渐渐习惯了他最近养成的老成安静。
今天见他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哭,感觉新奇的很。
“高兴了就哭成这样?那你伤心了怎么办,岂不眼睛都哭瞎了。”我笑道,轻轻触摸着他下巴上一滴晶莹的泪珠。那泪珠浸湿指尖,顺着我的手指滚下,在手背上干涸。
韩说带泪道:“ 殿下要是不喜欢我哭,我以后就是再委屈再伤心都不哭了。”
我拍拍他的肩:“大丈夫当哭则哭,当笑则笑,率性而发,何须控制。好了,跟我说说,我睡了多久。”
“殿下,你昏迷近一旬了。”
“一旬?难道你一直在未央宫陪着我?”我皱着眉捏住他的单薄了许多的下颌,“我就说你怎么又白又瘦,就跟用冰雪堆就,一推便会倒地跌碎似地。”肌肤也凉的很。
韩说不敢挣开,低头道:“殿下刚回来的时候,呼吸微弱,衽口都是血,真是吓死我了。太医令说天气寒冷,殿下疲惫过度,又受了内伤,不迅速治疗有生命危险。幸好魏大人及时找到三位殿下。”
我松开他,敲击着床榻道:“我就一直奇怪,我们的马车是怎么被带走的。谁有那么神通广大,可以带走未央宫的马车?”
宛香支好靠枕,又用湿巾为我擦脸。
我舒舒服服的喝着韩说喂来的碧绿色药粥,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不过他小心翼翼的吹气的样子,让我觉得喝完这碗粥也不算太难。
“殿下,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往合山的途中,曾经因为坏损了几辆马车而停过一次。”韩说从漆碗舀起一勺粥。
“嗯。那时候刚好附近有一家豪门大院,便去借了几辆马车补充。”我顺着他起得头往下说,“一同前去狩猎的王侯们乘着各自的马车,不容易分辨到底哪些是借来的。所以在回程的路上,有人借口送还马车,实际上带我们走向了另一条路?”
太医令望闻问切的忙活了一阵,断定我几乎完全康复,派徒弟煮药,自己则匆匆施礼出门。
韩说惊讶道:“殿下,你几乎全猜对了。除了一点。他们的计划没那么周全。他们在车队离开的时候借故留下,中车府令半路觉得事情不对,又带人回去了一趟,发现他们的马车往反方向去了。大宅则人去楼空。清点人数得知失踪的是殿下三人。背后的指使者我就不知道了。”
我继续敲击床榻:“那么,宫里的人为什么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才找到我们?“
韩说答道:“本来皇上派大队人马顺着车辙的痕迹寻找。但殿下的马车涉过几条交错的河,跟踪痕迹变得艰难。好不容易找到了马车,却发现厢壁满是野兽的爪印,残留的衣物上还有血。”
他说道这里,咬着牙,眼睛再度湿润起来:“大家都以为殿下已经遭遇不测,但皇上不信,让他们分散开来继续寻找,许久才又发现了一些被掩盖过的断断续续的脚印。寻找的人只得再度散开,漫无边际的搜索。那位魏大人能找到你们,真是感谢西王母保佑。”
听他这么一说,我似乎确实不该责怪来人太慢。而魏蒙此人,也真算得上厉害。我回忆着这个人,竟想不起他的容貌,想是当初被他的气势所慑,只记得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别的一样都没注意。
他那天说的话很有道理。我那时所思考的岂非也是同样的事?我一路上模模糊糊杂乱无章的想法,被他轻易而又清楚的道出,又说到我们的痛处,也难怪我当时羞恼成怒。
“见过胶东王殿下。”宫女齐齐道。
大门打开。
“阿越,你醒了?”刘彘拾起前袍疾步过来,无视韩说,蹲到床前紧紧抓住我的双臂,“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血脉中奔腾的欣喜。
“你的胳膊怎么样了?”我高兴了一会,忙问道。
“还包着绷带,不过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他挥了挥胳膊,其实看起来还是有点疼,“太医令当初还说要三五个月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怒气冲冲的揪起我的中衣道:“你这个蠢材,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不告诉我?一路上居然装的像没事似地跟我说笑,还背阿娇走那么远,你傻啊,你告诉我我背她啊。”
“胶东王殿下,你别这样,殿下他刚刚恢复。”韩说紧张道。
“你胳膊不是断了嘛。我早说过,一定要带你们回未央宫。在大家安全之前我是不会倒下的。你看我们这不是回来了。”我安慰他。
刘彘听的火大,撩起袖子,一拳揍往我左脸。我躲闪不及,眼冒金星的摔回床上。
“殿下!”韩说,宫女,宦者一同惊呼。
韩说扑过来用身体挡在我和刘彘之间:“胶东王,殿下他还有伤在身啊。”
“滚开,你算什么东西,敢拦住寡人,”刘彘粗暴的推开韩说,“刘越你这个混蛋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分开从不超过五天,你要是死了!”他继续扭打,韩说坚定的护住我。
刘彘火气蹭蹭上涨,一脚把韩说踹到地面,韩说不屈不挠的爬起来。我身体还虚着,被两人的纷争摇的头晕脑胀,宫女宦者一窝蜂的上来搭救。
“刘彘,你给朕住手!”
景帝的声音像一道甘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