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师父

　　三元师父

　　一.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只是从我有记忆起，他就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叫他“三元师父”。
　　记得应该是四岁时的事，我去捡小球，却发现它滚到了师父床底，小心翼翼地爬到床底，我开始找小球，有一块布挡在前面，我一把扯开它，却发现有一本东西。
　　好奇心占据优势，我忘记找小球的事，把那本东西拿出床底，发现是一本相簿，相片多已泛黄，但仍依稀可辨照片上的人是我三元师父，只是显得年轻一些。阿宝在我身旁坐下，对着那人叫，它一定也认出来了。相簿最后的一张，上面的人不是我师父，我翻过背面，上面写着：1968.09.24。
　　1968年，三元师父大抵与我当时一般大小，和照片上小孩的年龄相仿。我不知道我的猜测对不对，因为那上面写着，小孩名叫胡什么雪的，已经很久了，我依稀记得是个三个字的名字，只是已忘记中间的字，而我师父从未告诉我他的名字，只让我唤他“三元”。
　　我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当我抬头时，见他一脸怒气地站在我面前，双眼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相簿，我站起来，虚心地想要解释，他却一把夺过相簿，久久地凝视最后一张照片，一言不发，突然把照片取出来，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把它烧了。
　　我问他：“师父，那小孩是你吗？”
　　三元师父看着我，没有说话，忽然打了我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打我，我不知道他原来有这么大力气，脸火辣辣的疼，我捂着脸哭了，嘴里不停地叫着：“师父、师父、师父……”那也是他最后一次打我，而我再也不敢询问关于他背景的任何问题。
　　他蹲下身，抱住我说：“敏敏，你别问了。”

　　二.
　　转眼我开始念书，我做作业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我的教科书，听我讲学校里的故事，通常他只是静静地听我讲，偶尔才告诉我他的看法。
　　他时常对我说：“不要对别人袒露过多内心的想法。”“连小璟也不可以吗？”小璟是我从小的玩伴。“不可以。”“可老师说，好朋友间应该真诚。”三元师父对我那时“老师永远是对的”的理论从未认同却也满不在乎。
　　关于三元师父背景的疑问渐渐被搁置在脑后，13岁，已将它忘了的时候，师父却告诉了我一切。
　　那日，我在复习，师父走进来随手拿了本历史书倚着窗台看。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书叫我：“敏敏。”“嗯，怎么了？”我把视线从词汇卷中移出，却见他表情严肃，“师父，有事吗？”“敏敏其实你一直很想知道我的故事吧？”我没有说话，他便自顾自说下去，“你长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以前觉得你还小，现在既然你已经学过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了。”我不明白师父想说什么，我学了什么是他一直避讳的，猜不透。
　　后来几天，我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直觉里那好像是什么我不该知道的东西，师父说过几天会告诉我，我便提着心等着那天的到来。让我知道时候到了的是一封信，三元师父把信给我，我疑惑地唤了声“师父”，他告诉我：“你看了就明白了。”然后便出了门。我坐在沙发上，阿宝过来蹭我的腿，在我脚边躺下。
　　“敏敏，很抱歉，师父此时已走了。”我起身夺门而出，冲到楼下，街道上空无一人，师父他真的走了。阿宝跳起来扑我，第一次没有理它，我直接回到家中。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天大地大，随处漂泊。阿宝留下给你做伴，这样就不会寂寞了。我床边柜子第三个抽屉里，我以往的积蓄都在里面，你先用着，不用担心我。”我突然觉得师父好傻，钱都给了我，那他自己要怎么办，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我继续看信。“好了，敏敏，接下来是关于我的一些事，我没有勇气亲口告诉你，只好写下来。事情的起源是抗日战争。1937年，淞沪会战，上海沦陷，一名日本军官被朋友拉去设立在上海的一家慰安所，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女子，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书，不时地抬头看窗外，让后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样收回目光。
　　“后来只要没战事，他就跑去找她。两人坐在一间小屋子里隔着桌子看书，他们语言不通，期间就彼此沉默，每次他都会给她带去一本中文书，都是他托朋友四处找来的。1个月后，日军在南京大屠杀，他作为留守军官留在上海并没有参与，可是当他拿着发来的电报，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毕竟是他的国家发起的战争，而受到迫害的是她的同胞。
　　“第一次，去看她时没有带上书，带上的只有让翻译译成中文的电报。没有意外地，她尖叫着撕碎电报，把他推出去。门没有锁，可是他只是独自坐在门口，紧接着她把一大堆书扔向他，那都是他陆陆续续带给她的，他一本本拾起，有一张从书上撕下的纸，上面写着‘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他自然是看不懂，把书整齐地摆在门口便回去了。
　　“翻译走后，他呆呆地坐着。她赶他走，不要他送的书，甚至再不要见他，这些他都想到了。与其她迟早会知道，倒不如让他来告诉她，他不想骗她。只是当他设想的都成为现实，竟还是会有止不住地失落感。
　　“后来一段日子，她每天起床，都会在门口发现一本书，无论她起得多早，那书总会比她早一步出现。就这样过了半年。那天早上，她的房门口放着几十本书。1938年6月，武汉会战，日军拿下武汉的愿望迫切，他被紧急调往战场。这一走，就是7年。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无条件投降，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欢喜中时，她却在想他是否还活着。战场上，刀枪无眼，没人知道7年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敏敏，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她明明当初那么决然地赶他走，却又开始替他担心。那个时代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在了他们身上，他和她竟然相爱了，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个中国慰安妇。可那真的发生了。
　　“战争结束，他回上海去找她，辗转又是2年……与他同行的翻译替他传达想带她去日本的的想法，她摇头，说想留在祖国。他不强求，独自回国，身边带着临行前她交付给他的一个八岁男孩。男孩长大后，回去找过他母亲，无功而返，后来娶了一个中国姑娘，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本泽封信，中文名叫“胡应雪”为本泽家第七代嫡系子孙。
　　“敏敏，还记得4岁时发现的那张照片吗？那小孩的确是我，你那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就是胡应雪，那个慰安妇和日本军官的后代。祖父和父亲教我学会了中、日两种语言，20岁的假期，我第一次到我母亲的故乡——中国，意外了解到与之前学习到的大为不同的关于中日对战的情况，我实在无法相信，便找祖父质疑，他只说了句‘罪过啊！’27岁，我结婚，妻子生下孩子后，我只身来到中国，作为本泽家的子孙，我已完成了第八代血脉的延续，我不再说日语，在这里扎根。
　　“还有就是关于你的来历，你其实是我在路边捡来的，遇到你时，我刚找到落脚的地方，看到襁褓中的你，我就想起了我的孩子。后来看着你一天天地长大，在你身上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那么倔强。我把我会的都交给你，你就仿佛真的是我的孩子一样……”

　　三.
　　又是一年端午节，耳边响起三元师父的话，“我小时候啊，大人们说吃咸蛋要在中文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吃，说是这样淋雨了就不会生病。”我咬一口蛋白，抬头看天上的骄阳。可是现在，说那话的人，那么那么疼爱我，我那么那么敬爱的三元师父，却不在我身边。
　　师父，我会永远记住你话。你说：“我给自己取名叫‘三元’，是想记住曾经有人给予我三块钱的帮助。敏敏，你记住，即使再微不足道，别人对你的恩德你都要永远铭记。”师父我记住了，我会永远记得你，你对我的恩德足够我用一辈子去铭记。
　　是谁家的窗子，飘出这样一句歌：“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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