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夜悯言

　　西林王虎暗自叫糟，人影一闪，飞掠出去。我紧随其后冲出，直奔小七房间。

　　当我赶到，房内已一片狼藉，西林王虎各自缠斗三个黑衣蒙面人，虽不致落败，但一时片刻也无法取胜，而小七，却横躺于地上，眼睛紧闭一动不动。

　　我的脑袋霎时一片空白。

　　小七，小七……
　　那个一直朝我暖暖笑着的孩子，
　　那个老缠着我不放的孩子；
　　那个明明很精灵却老犯傻的孩子；
　　那个固执起来老不听话的孩子……

　　现在就这样静静躺着，
　　鲜活的生命悄悄流逝。

　　难道，
　　难道又是因为我？

　　亲近之人注定不能善终，
　　不能善终啊……
　　为什么我总是学不乖？
　　那次之后我不是已经发下重誓，不再接近任何人的吗？

　　当初，当初不应该心软带上你的。
　　不应该的，不应该……

　　“小心！”王虎险险格开刺向我的长剑。看到我像木头一样呆立着，目光呆滞，不由大骂道：“臭丫头，你不要命了！”一把抓住我的后衣领拎起往后甩。站立不稳的我跌坐在地上。

　　看着小七平静的面容，终于狠下心，重重的咬着下唇，直到舌头舔到一股恶心的甜腥味才放开。

　　恶心厌恶到想吐的感觉刺激到罢工的脑袋，身体总算有稍许知觉，颤悠地站起，向小七走去。到他身旁蹲下，颤抖地将手指探到小七的鼻孔下。

　　一股暖热的气息拂过指上，虽然微弱，但的确存在。紧绷的神经此刻才放松了下来。收回手指，拉开小七的衣袖，搭在他脉搏上。

　　幸好，只是中毒。虽然毒性猛烈，但发作并非十分迅速。

　　长吁一口气，放心下来的我将小七拖到房间的角落，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把里面的一粒药丸放到小七口中，让他吞咽下去。瞧着小七脸上的青色逐渐散去转为古铜，我才将注意力集中到场上。

　　总况上，应是王虎和西林的武功略胜一筹，然而那些黑衣人似乎很习惯群攻，进退配合得宜，双方竟一直处于胶着状态。一时刀光剑影，群影纷飞。

　　实在是不妙，对方人多，又不知还有无增援，而己方有两个不谙武功无半点战斗力的大包袱甚至一个还是昏迷不醒，还有西林王虎之前所受伤中毒虽已好，但身子仍需调养不宜久战……眉头悄然拧起，不觉又啃起了指甲。

　　“啧啧，这小子睡得可真沉。”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懒洋洋调。

　　侧眼一望，发现那团雪绒绒的毛球不知何时进来并蜷缩在小七身旁，还在猛打哈欠。顿时无名火升起，握起拳头，狠狠地赏了它个暴栗。

　　“喂，臭女人，干嘛老拿我出气！”眼里含着泪花，两只短短的爪子抱头朝我控诉。

　　一把揪住它胸前雪白簇毛将其拎起，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臭小子，刚才跑哪去了？”

　　“放手啦！”它短短的四肢在空中上下挥舞拼命挣扎：“我已经很够意思了，本来人家睡得好好的，听到这里有动静就跑过来，你还想怎样……啊——”再次惨叫出声。

　　我面无表情地缩回手：“我们在这边拼死拼活，你居然给我睡大头觉？还不快点过去帮忙！”作势要将它丢到战场上。

　　“不要啊！”小猫一听要帮忙立刻紧抓住我的衣袖，怎么都甩不掉：“你这个没良心的主人，想让我做老虎羹啊！”

　　“你在说什么？你是圣兽啊，打跑几个人对你来说是易如反掌呀。”我拼命的想掰开它的爪子。

　　“不行啊，我刚出林子，还不适应凡间，现在什么法力都没有，你叫我去帮忙就是叫我去送死嘛。”

　　静止。

　　两双眼珠子在对瞪。

　　片刻后。

　　“你就算没出林子也没什么法力。”我喃喃低语，小猫狠瞪我。

　　“啊——臭女人你干嘛又扔我过去！”小猫及时阻止了我又丢它过去的手。

　　“你不是还会变身吗？上次那个怪物不就很有恐吓效果嘛。” 继续努力丢。

　　“那个不是怪物！我变的是鹿！” 挨命抓紧。

　　“好好好，是可爱灵巧的小鹿，可以了吧？”不过是异形的那种而已。

　　“我都说什么法力也没了！”

　　“那变回原形总可以吧。”

　　“那帮人凶神恶煞会怕才有鬼！”

　　在我们推推攘攘过程中，其中一个黑衣人虚晃一招，骗过王虎，趁机向我们扑来。

　　一道剑光凌空而至，吓得我和小猫双双松手。慌乱中，我手似乎按到了什么东西，但已无暇顾及，因他又一剑挥来，骇的我连退几步，不小心绊到床槛，倒在床上。

　　只听“咔哒”一声，那张床居然整个倾斜，失去平衡的我就这样直直掉下去。

　　“主人！”

　　小猫情急之下，直扑向那黑衣人，一口咬住他使剑的手，两只锋利的爪子拼命抓划他的脸。

　　黑衣人惨叫一声，松开拿剑的手，双手捂脸跪倒在地。

　　小猫趁机纵身一跃，及时在床板合上前追随我而下。

　　***************

　　叮叮咚咚，细雨纷飞，化作水滴打在岩石上，清脆的敲击很规律，宛如曾以为的幸福平静生活。

　　窸窸窣窣……
　　四周有人在动，声量虽然轻微，但仍然惊动了我的神智。掀了掀眼皮，看见四只脚在不停走来走去，于是轻唤一声：“小猫。”

　　踱步声倏地停住，紫色瞳眸现出惊喜：“主人，你终于醒了！”恢复原形的偌大身躯扑压过来，湿热滑腻的舌头狂在帮我洗脸。

　　身上的沉重让我不由吃痛出声，内心苦笑不已，只怕这次没被摔死都会被压死。可是，看到小猫担忧的面容，实在……实在无法推开它。

　　“幸好这下面是湖水，要不然……这么高摔下来肯定有事的。”小猫声音闷闷的，停止了帮我洗脸的举动，将头埋在我胸前。

　　见状，无奈叹口气，举手拍拍它的头，轻声安慰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人间有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所以我不可能这么快就玩完的。”

　　小猫仍是伏在我身上一动也不动。

　　心底暗叹，身为圣兽，居然让主人陷入危险，无法保护。它，其实是在自责吧？

　　那个嚣张臭屁的小猫，这样的消沉，真的……让人看不惯。

　　“小猫。”我很温柔的叫唤。

　　身体轻轻震了下。

　　“你该减肥了。”语音里带着笑意。

　　它顿了下，终于跳离我身上，不满直嚷道：“我这是标准身材好不好。哼，一醒来说话就这么难听，还是昏迷时可爱点。” 说归说，一双紫水晶仍颇为担忧的瞥着我。

　　我回它一个甜甜微笑，坐直身子，上下摸摸，发现没受伤，而且重要的东西都在，没落下，方放心下来。

　　摇摇晕眩的脑袋，低吟道：“这里是哪？”四周是光滑圆润的石头，抬头可见无垠的苍穹，清风夹着细雨，透彻心脾。

　　小猫摇摇头，回答：“不知道。我将你背上岸，沿石阶而上，就到了这里。”

　　闻言，眉头轻皱，内心微疑。此处不像天然形成，倒像人为所致。是谁为了什么要在客栈下面建一个这样的地道呢？不过……到算是救了我一回，只是不知上面战况如何，小七他们安否？

　　心下担忧不已，起身决定找寻出口。就在此际，忽闻前面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好奇心顿起，简直像魔鬼一样控制我的行动，和小猫蹑手蹑脚地走到水声发源地。只见一座座大石层峦叠嶂宛如一道巨大屏风触挡面前。

　　当下无言，心念放弃，转身就想离开。岂料小猫先我一步，趴到石与石的缝隙间，坐实“偷窥”之名。

　　就见小猫紫色瞳孔蓦地放大，发出道道精光，四爪紧紧抠着石头，硕大浑圆的白色屁股停翘在外头，尾巴兴奋地竖起，活象一支筷子插在一个肉包上，实在是——有碍市容。

　　深觉丢脸的我拉拉小猫身上柔顺的长毛，示意走了。

　　可是它非但没理我，反而将头更贴近缝隙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睁的更大，嘴巴高兴地咧开，里面口水都快泛滥成灾了。

　　这小子真是恶心到家了。

　　我用力地揪着它的毛皮，无声传达着讯息：走啦，快点走啦！

　　谁知小猫仿佛失去知觉般，非但寸步不肯离开，眼睛更是凸的快要掉出来，肉肉的鼻子下汩汩涌出两道红色“小溪”。

　　见此情景，额角不停抽搐，深知暂时是无法将它拉离。四下张望，看到上方“屏风”中央有一个小洞，于是找到一块突出的石头，便踩踏上去，踮起脚尖，一窥究竟。

　　只一眼，心，如遭雷击，呼吸瞬间停止了。

　　湖里那美丽的裸背，犹如古晨钟般的掀起无边波纹在心湖回荡，仿若冰雪漫天中盛放的梅花，美的惊艳，也冷的惊心……

　　苍白没血色的脸停顿了许久，缓缓拉远了视线。

　　细雨朦朦，绵长惆怅，在如水清辉的银色月光下，纷飞飘至，洒泻在优美的裸背上，休迅飞凫，飘忽若神。

　　丝绸般的黑发湿答答的披散在肩后，垂于湖面，晶亮的像星辰闪烁，映衬着白嫩如霜的肌肤，显得白皙而优雅。连平常看起来很普通的水花，一飞溅到那美背上时，都好像成了闪闪发光的水珠，很耀眼哪……耀眼的让人想不住吞咽口水。

　　纤腰之下没入湖中，腰如约素让人浮想翩翩，头昏眼也花了……一举手一投足，滑落弹跳的水星熠熠发光，亮得闪痛了我的眼，我的头，我的心。心口一激动，又痛又喜，紧涩的喉口忍不住再度发甜。此刻，必须闭上眼才能全心制止贲动的细胞与血液。

　　再度睁眼，湖内景色依旧，人，却已经杳然无踪。

　　虽伴着些许的惆怅失落，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是古有名训吗？
　　或许不该停留的，一路走下去，尽管孤独，但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啊……

　　呆滞的头脑吹入一丝清风，踮起的脚尖徐徐放平，正准备跳下岩石，突然背后一痛，双脚一酸，无法控制地往后摔倒，碰在坚硬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痛！五脏六腑好像全都在瞬间移位，不知是否擦出伤口了，火辣辣的，实在很痛！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然而更痛的是——聚集在腹部的压力之源。

　　银袍着身，长袂飞扬，纱帽飘舞，湖中仙子赫然触立面前，一只玉足不偏不倚的踏在我腹上。

　　“什么人？”简略的字眼，以着温润的声音逸出，煦出春阳，但极冷淡的内里。

　　什么人？

　　刹那之间，浑身微颤，抑忍不住有想狂笑出声的冲动。

　　杂乱无章的回忆里跳出一个疑似是梦境的过去。

　　总是会被这么问呵……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相似的场景，相同的问语。

　　老天可能想惩罚从来不曾吐露真言，那个天真懦弱的自己，唯一一次想说实话，对方却是怎么也听不见……

　　怎么哭喊，怎么声嘶力竭，声音都传不过去。紧闭的眼睛，渐渐冰冷的身体无法给出一丝反应。

　　湿润土地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的冰凉和身上无法名状的痛楚，都及不上那颗纠结的心此刻所受的。

　　“……一个旅人。”
　　“我只是一个迷路的旅人。”眼帘半垂，哑声答道。

　　风，悠悠地吹拂着，吹乱了一池湖水，吹动了各自衣衫的下摆。被纱帽遮住面容的仙子看不清表情，只是缓缓的将脸转向不知何时倒地正不断挣扎爬起的小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它一次次站起，又一次次倒下。小猫它向来如水晶般的紫色瞳孔深沉的宛如波涛狂澜的大海，在眼底甚至还流露出一丝恐惧。

　　良久，仙子缓缓吐出两字。

　　“没用。”调子依旧是平淡无波，可周围仿佛凭空出现一股凌厉的气息，冷彻至极，像片片刀刃直剜入心。

　　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拽住那人长袍的一角，捏得死紧：“不行。”

　　即使隔着层纱，也可以感受到强烈的杀意在那眸中徘徊，刺骨森寒。咬咬牙，逼自己无视令人窒息的气息，忽略胸口不断翻涌的血液，轻声说道：“不要杀它。”

　　“凭你？”

　　银色月光下，那止如清水的窈窕人影，娉婷而立，宛如仙子般清净空灵出尘不染。然而其身边旋动的气流却教深沉的天光融成了同样的暗黑，梦魇般的邪魅。压迫人的气势较之前更胜一筹，整个大地笼罩着一片肃杀和诡异。

　　“圣兽主人？”清冷的语调首次出现了嘲讽。

　　“呃？”微微感到意外，目前为止还不曾有人看穿这点呢，果然不可以掉以轻心，心下迟疑，正想说点什么时，腹部压力骤然一松，心生警觉，接着一阵火辣刺痛窜过手臂，一道血痕渐渐散开，颜色由浅转深，染红了整片衣袖。

　　幸亏缩的快，否则整个手臂都可以拿来送人了。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挺直腰板迫使自己平视对方。不能后退，不能畏怯，刚才没有直接往你脖子上抹，就说明还有机会逃掉。

　　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抛去纷杂的思绪，忘掉之前过往的情景，心里默念。

　　蓦然睁开，换上了一副可掬笑容：“既然阁下知道圣兽主人这件事，也清楚那小子的命是我的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只白玉纤长的手似乎微微蜷起。

　　“虽然是硬塞的，但的确要负起那个责任——它的命必须要由我来结束。”继续微笑。

　　“……臭女人，哪有这个责任啊！”小猫在远处呲牙咧嘴咆哮。

　　不理会它。

　　“如果今天最后的结局是我和小猫都难逃一死，那只要我死了，小猫也会跟着死去，何必再花多余的力气去杀它呢？”

　　“……要我杀你？”声音略有疑惑。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白玉手面上有青筋在跳动。

　　“不杀当然是最好的，”冲那人和善的笑笑，发现对方没领情，“但要是不是这样的话，我想你先对我下手。”

　　“主人！”小猫两爪合十，眼角闪着泪光，感激说道：“虽然你没什么优点，而且你死了，基本上我也活不成，不过你慷慨挡在我前面赴死，这种气慨还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万一我死了，那小子还活着，记得让它来陪我。”这句说得很认真，引来小猫又一阵不满。
　　“咳咳，因此，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目光炯炯直视对方，“可以让我选择被杀的方式吗？”

　　“……理由。”

　　纵然看不见，但身上却可感受到那股视线的灼热。

　　真是的，讲话有必要那么省略吗？

　　叹了口气：“要你答应的理由我暂时还没想到，但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一抹迷离的笑容浮于唇畔，破碎的记忆开始不断闪过：“我答应过一个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擅自放弃自己的生命，不管多么厌倦痛苦，都不可以，必须努力活下去，因为这条命是他的，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均不可以交付出去。”顿了顿，抑住喉头涌上的热气道：“因此我想和你，同时也是和自己打个赌。”

　　“我希望你用使毒的方式杀我，不论结果怎样，都不再下手杀第二次，可以吗？”

　　要求很荒唐，对方也没有非答应的必要。可是我在赌，赌那个万分之一的机会。

　　沉寂在蔓延，原本浓重的杀气却变成了虚无的空洞，更心颤的发慌。

　　终于，那人吐出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

　　那一刻，

　　我笑了。

　　春山如笑。

　　小猫也笑了。

　　如释重负，眼底的亮色耀眼的晃人，还夹杂着少许的不可思议。
　　也对，一般人怎可能随身携带毒药，尤其是在沐浴时。既然没有毒药，就暂时无法使用下毒的方式。如若要杀，又怎可能会允了这个要求？

　　可惜它错了，那人并非一般人，而我赌的就是这个，我需要的是，永绝后患！

　　乌云遮去了月光，细雨持续不断地下着，湿透了衣衫、头发，四周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脸颊，隔着薄薄的皮肤，仿佛也可以感受到皮下跳动的脉搏，规律熟悉的令人心安。
　　还有，微微的心酸。

　　慢慢合上眼睛，带着笑容缓缓倒下。耳边隐约响起小猫慌张的咆哮还有被风敛去某人淡淡的叹息。

　　风继续吹着，而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扰得人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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