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寻常GL

　　她知道，程宛卿一定有话要对她说。如果是解释，没有必要了；如果是道歉，就更没有必要；最没有必要的，是挽回、重复。宛卿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连这都不懂呢？

　　她一面叹息一面躲避。

　　为了躲避，她远离繁华热闹，直直往偏僻、荒凉的地方走，没有人的地方，没有通讯设备的地方，也就无所谓打听和查询。

　　G省作为T市所在省的邻省，由于历史和地理原因，经济比周围几个省差远了。林叶辗转来到全省最贫困的Y县。

　　她倒真不知道该找一份什么工作了。Y县是远近闻名的贫困县，人口少，经济差，更吸引不了投资，零零落落的几个商店大多是个体经营。向来只有本地人去外地打工，没有外地人来本县打工的。

　　她在用光身上所有的钱以后，来到县教育局。比起周围的灰砖土瓦，Y县教育局的办公大楼很具现代化气息，五层楼的结构使它鹤立鸡群于高度少有上到三层的周围建筑，抬眼望去，大面积的玻璃反射着耀眼的日光。

　　工作人员听了她的来意，把她领到一个办公室，里头坐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这是我们刘主任。”

　　刘主任似乎手头正闲，见了林叶态度还算和颜悦色，“坐吧，有什么事？”

　　林叶刚一开口，就被刘主任打断了。他不可思议地打量她：“……支教？你要到这里来支教？”

　　Y县穷困，不但资源匮乏，而且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是大名鼎鼎的贫困县，支教工资极低且经常拖欠，让无数志愿者都闻之色变，选择支教地区时每每将之排除在外。所以Y县学校学生少，老师更少。

　　林叶点点头。

　　刘主任又打量了她两眼：“你……读大一还是大二？”

　　林叶脸不禁一红，小声说：“我……已经快二十五了。”

　　“原来读的什么学校？”

　　林叶说了个名字。

　　刘主任露出个惊讶表情。那是一所全国重点医科大学的名字，名声极响把关极严，教学考核是一等一的严苛，年年G省的高考状元都没几个敢往那里报。

　　他语气变得和蔼起来：“能看看你的毕业证书吗？”

　　林叶突然如坐针毡，脸上尚未退去的红色被一片苍白所覆盖，眼睛都不敢看着对方：“我……我没有毕业证，对不起……”

　　刘主任神色立刻有点变了，狐疑地扫了她一眼，停了一会又问：“那么有什么单位的介绍信吗？”

　　“……也没有。”林叶脸色更苍白，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

　　刘主任咳了一声，喝口茶润润嗓子，“我看你对支教还不了解吧？啊……对，我们这里很缺老师，因为人家都不肯来，等你了解了，可能你也不肯来的……而且你这个程序也不对，支教都要有组织和发起单位，报名审查合格以后才安排……你又没有正规的介绍信……”

　　他眼睛看着林叶：“小同志，老实跟你说，就算安排了你，你也呆不下几天。我们本地的政府是发不起工资的，来这里的志愿者要么靠原单位的补贴，要么自费……别说我不提醒你，这鬼地方，想招一个外地老师进来都难，人人都想往外跑……啊，是不是？你光干活没钱，拿什么活下去？你知道不，在县城里生活一个月至少也得……”

　　林叶忽然说：“我，我不是想在县城教书。”

　　“不想？那你……”

　　林叶急忙解释：“我是想到乡村去……”

　　刘主任更诧异，在县城就够人家退避三舍了，还有人主动要求去乡村？疯了？

　　林叶很是局促，但依然鼓起勇气说：“我真的对支教不了解……可我想在乡村支教，我也不用多少工资，能让我住下去就好了……”

　　刘主任又咳了一声，“是这样，因为缺少老师，原来的学校不是撤了就是合并了，中学都得到县城来上，乡镇的小学也没几所，你不是支教，去了也没工资……我看这样吧，你不是学医吗？乡村里设有卫生所，也许要人，你下去转转？”

　　林叶还没说话，一个秘书进来：“刘主任，扶贫款的文件整好了，请您看看。”

　　刘主任应了一声起身，走了两步又转头对秘书道：“小李，你接待下这个小同志吧……啊，把县乡的地图给她看看……”说完理理头发，大步而去。

　　李秘书拿出地图。林叶也不好再说什么，认真地看了看，大致记住了，说了声谢谢，准备要走。

　　李秘书突然叫住她：“姑娘，你没吃早饭吧？”递了一袋面包过去。

　　林叶回望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陷入在什么思绪里；李秘书又提醒了一次，她才回过神来，道谢接过去，无声叹了口气离开了。

　　走出好长一段路，她才想起来手上的食物，打开袋子，慢慢地低下头，张启浅得只剩下些微粉色的嘴唇，咬了小小一口。

　　新鲜的，很甜。

　　面食的独特香气使得她已经消磨下去的饥饿感又升起来。她匆匆嚼了嚼，咽下去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困难。

　　——考入大学的时候，她一度很快乐，她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她热爱医学，又心疼妈妈总是起早贪黑抚养自己……现在好了，等再过几年找了工作，就可以让妈妈好好休息，不要再辛苦，而且，从医的理想也要实现了……

　　快乐地过了两年，不想在大三，相依为命的妈妈却患了胃癌，发现时还是晚期。主治医生说，除了癌症，别的一些情况加剧了病情的严重。医生虽然没有断言多久会死，但言谈神色间透露出希望渺茫。她抱着一丝希望，结合妈妈的病情查遍了所有相关资料，咨询了许多专家，可结果令她凉透了心的失望。绝症就是绝症，科学结论和数据冷静也冷酷，妈妈的病是没救的。确认了这个事实，她终于哭了，她好恨自己，这么没用，什么医学、什么病理，学来有什么用！眼睁睁连自己的妈妈都救不了！有什么用……

　　她陷在痛苦消沉的情绪里，大三一个学年五门考试不及格，被以严厉著称的学校做了劝退处理。知道她情况的舍友劝她：找校领导把自己情况反映一下，等母亲病情稳定了再回学校。

　　领导的态度很委婉，还没等她开口，就主动说，你状态不好我们理解，每个人都可能出点什么烦心事，每个考不好的学生都有自己的充分理由。可学校毕竟是学习的地方，很残酷，像你这样一年挂科五门已经多年没有过，如果不适应不如回家休息调整……学校会出这个决定，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希望你能谅解……

　　她面对着领导温和的口吻和得体的措辞，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胡乱应答了几句什么，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收拾完东西离开学校那一天，她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这毕竟是曾经承载了她未来和理想的学校，她隐约地知道，跨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离开视线就不会再飞回来。

　　这种心痛在当时并不很强烈，因为她更关心的是妈妈的病。治病要花钱，治癌症更要花钱。存款全部取了，不够；房子卖了，不够；又到处向亲戚朋友们借……可是哪个明眼人愿意把钱砸在孤儿寡母的身上，且明知救不活？那不是打水漂！她往返奔波，求遍了每个认识的人，也没借到多少钱。这也不算是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看着妈妈一次又一次化疗，消瘦枯干，时不时昏迷，受病痛的折磨……

　　她每天每夜地守在病床前。有时妈妈清醒了问她，叶子啊，你那么久不去学校，功课怎么办哪，老师会不会怪你……

　　她就对妈妈笑笑说，没关系，已经和老师说清楚了，请好假了，回去会补的。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谎言，私下里练了一遍又一遍，才说得连贯。

　　听到这样回答，妈妈才放心一些，笑着说“我要早点好，让叶子早点回去上课……那大学是叶子最喜欢的学校，好不容易才考上，可不能耽搁了叶子的学习……”

　　一年以后，妈妈还是死了。她也无家可归，继续住在表姨家——当初也就是表姨肯让她借宿在自己家，就近照顾母亲，她对表姨是非常感激的——住在那里，为表姨看小孩做家务，也是尽力做点回报；借亲戚朋友的钱，她也没打算不还，把每一笔都仔细记好，打了一段时间晚工，把钱全部还清了。

　　她知道，出了学校就很难再回去，这个学校，向来是出来容易进去难，再进就更难。而且，经过了妈妈那场病，她对医学、对自己曾满怀热情的理想，也心灰意冷。

　　她在表姨家一住就是两年，打算等小孩大些，不需要她帮忙了，再离开。离开以后去哪都可以，她爱的，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对自己的生活也没什么好在乎。可是后来，遇到了宛卿……

　　不！不能再想了！她脸色急变，收起没吃两口的面包，快步向前走，一路演变成了小跑。

　　不能再想……这个陡然出现的名字让她心里一颤，紧接着，涌上一阵悲哀——她是个无法挣脱自己感情的人，注定了要失败，走到哪里都一样，什么事情都一样。

　　就像对妈妈。就像对宛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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