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之一——美人迟暮

　　第三章 心计

　　正德三年四月初六日深夜，无星，无月。天空有乌云笼罩，似即将要下雨。这样的夜晚，本不应该还有人在外面的。连贺铣府前看夜的侍卫、打更的都提不起劲，只想找个被窝暖暖地睡上一觉。就在他们没留意间，一个人影迅速地、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过了一会，又有两个人影溜了出来，这些侍卫丝毫没有察觉。
　　先出来的人影一会猫爬，一会跃行，一会屋顶疾走，一会沿墙而行，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回走，忽而转圈，绕了很久，才无声地、快速地闪进了一家香油店。

　　聚仙楼里，夏言、程光等人已然入睡，正在做着侠客的美梦。赵志远、王德立、罗烈三人也已躺下休息，却久久难以成眠，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小燕子开始说梦话了。帐房莫老先生也已睡着——老人的生活总是有规律些，而且这类事经历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丝毫不会影响自己的心情。谈琰、小贝、萧情还没入睡，三人正坐在一间小房里小声说着话。只听谈琰着急地道：“怎么他还没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小贝道：“琰姊放心吧，你引开了童三春、贺铣等人，他就应该能得手。大概是帮他解毒、疗伤要花点时间。”小贝叫贝洋，年纪约莫十六、七岁，面色细嫩，就象一小孩，但说话却有一股少年老成的味道。奇怪的是，谈琰对他的话却总有一种信任，每次听到他的话，心就能安定不少。也许只是寂寞无助时需要另一个人的安慰，或者是基于对“他”的信任吧——“他”派来的人能出错？
　　谈琰便点点头：“‘落叶知秋’，一叶落而知秋。‘落叶’本是形容他的轻身功夫，如一落叶，悄无声息。要是他也偷不到，那还真不知道该找谁去偷了。”言语之中，显然放心了很多，“狄大侠也真够硬气，伤得这么重，还中了〈风雨丝〉之毒，居然能千里奔逃，挺到现在，不愧是一条汉子。哎，这〈风雨丝〉之毒，只有《京晚楼》的〈天净沙〉和《瘟家堡》的〈一瘟情深〉能解，再有就是不周山自己的能消百毒的奇药〈大周天丸〉。可都远水救不了近渴呀。也幸好贺铣曾经跟我说过，他原来在石文义身边时，跟不周山几人关系甚好，还得到他们所赠的一瓶〈大周天丸〉。当时他还想送一粒给我，可我没要。要是接了，现在就不用出此下策了。小贝，你说这次琰姊做的可对？”说到这，她笑笑。贺铣，贺老大，一个锦衣卫的千户，他配送东西给她吗？
　　小贝知道琰姊在说笑，便也笑道：“琰姊所做的当然是对的，也一定是对的。”他了解她，包括她的落寞、她的清傲。
　　谈琰跟萧情都被他这句话逗笑了。两大美人同时笑起，满室生辉。即便多年之后，在小贝的心中，这一幕恐怕也能成为永恒吧？
　　笑了会，谈琰正色道：“我是说，我没告诉‘他’，‘他’不会怪我吧？”
　　“不会，当然不会。大哥时常教导我做事问心无愧即可，不要理会他人的非议。而且这次，琰姊以劫白玉美人为幌，救人为正。又把劫白玉美人之事弄得神秘莫测，引开所有人的注意，再行救人之事便轻松不少。更为重要的是，为《舞榭歌台》结交一强援，大哥知道后恐怕不只是高兴，佩服都还来不及呢。”
　　萧情也在一旁道：“就是，就是，琰姊暗中为大哥做这么多事，又击退段离恨，大哥知道后肯定会乐得三天合不了眼。哎，可恨我不会武功，不能替琰姊分担一些事。”
　　谈琰轻轻抚了抚萧情的头，这动作如此熟悉：“傻妹子，你照顾这个店，就是为我、为大哥分担了很多。虽然现在他不需要我们援助，但他说过，这里是他的一处退身之所，说不定将来哪一天就能派上用场。这几年来，也辛苦你了，做姐姐的倒是没能为你做点什么，内心总觉不安。”
　　“琰姊快别这么说，”萧情打断道，“我命都是琰姊救的，也是琰姊带我入《舞榭歌台》的。否则，哪还有现在的萧情？”
　　小贝突然觉得感动：谁说女人之间没有友情？谁说美女之间只有嫉妒？只要赤诚相对，女人也能象男人一样，有至死不逾、生死相依的友情。
　　谈琰替萧情擦去眼角泪痕，笑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让小贝兄弟听到会笑话。我们三个都是《舞榭歌台》的边缘人，大哥也是为我们好，不让我们卷入是非之中。他还叮嘱我，不要教你武功，也是为你好。至于这聚仙楼的背景，更不要泄露，连小燕子和莫大叔都别告诉。”
　　萧情连连点头：“这我知道。”
　　是非？他不怕，我谈琰又有何惧？只是我会按你的话去做，但这一次，你会怎么想？你会象小贝所说的那样大吃一惊吗？还是只用你的手轻抚一下我头发报以温柔一笑？我还是宁愿你轻抚我的头发，默默相依一刻。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我轻抚你的头发，让你在我臂弯里沉睡，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阿凝，你说好么？
　　谈琰脸上微现潮红。萧情正在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好美，这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美。她没想到自己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居然、竟然会对另一个女人产生这种感觉。那应该是……是……一场迟暮——美人迟暮，迟暮美人！或许自己到那个年龄就不会拥有吧，所以就觉得神圣，羡慕和无来由的喜欢，而没有丝毫嫉妒之感。
　　“有人来了，大概是叶先生回来了。”贝洋突然道。
　　谈琰也回过神来：“是他。”同时对贝洋另眼相看：这小子功力不低呀！
　　进来的人瘦、小、黑、轻。他是从窗子里钻进来的——小贝一开窗，他就钻了进来，落地不带一丝声响，正是号称“落叶知秋”的叶知秋。
　　只见他朝谈琰点点头道：“事已办成，狄大侠的毒已解，不过他受伤太重，恐怕要复原得花点时间。那十几处刀剑外伤，经谈姑娘敷过药后，已无大碍，大概五六天就能恢复得七七八八。”
　　谈琰插道：“那还得多谢你的药。”
　　叶知秋摆摆手，意思是小事一桩。药本不是他的，是他从“清溪流”偷来的，借花献佛而已。他接着说道：“他身受的两处内伤甚为厉害，一处是<大雨滂沱>，一处是<秋风起兮>，是不周山的两个老怪下的手。如果他没中毒，能及时疗伤，恐怕已好了一半。可惜他中了毒，又加上奔逃千里，然后昏迷了两天，错过疗伤的最佳时机。现在要想恢复，恐怕得花三个月时间。要想完全恢复，不留后遗症，至少得半年时间，在这期间还必须不与人交手。”
　　谈琰甚为忧虑：“熬过了这一阵，能到达秦岭，他就可以安心养伤了。对了，你取药时没碰到什么危险吧？”
　　“有两个人跟踪我，象是《清溪流》的人，已被我甩掉。”说这话时，叶知秋眼中露出一股傲气，“想跟踪我？不知道我《迷宗流》才是最擅长跟踪与反跟踪吗？这点倒不怕，只是我出来时，隐约看到有人走进贺府，象是不周山的两个老怪。如果他们也找来，就有点麻烦了。”
　　谈琰道：“这点我倒能想得到，有人中了<风雨丝>，他们肯定要来查<大周天丸>的。只是你们《三流九教》也太不和睦了，你们《迷宗流》跟《清溪流》就不能和睦相处吗？搞得现在树敌太多。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在明朝初年，跟朱元璋一块打天下的大臣中，有个名叫蓝玉的大将军，立军功甚多。在打击元朝残余军事力量及对西北、云南的征战中都立有大功。被封为凉国公，后为太子太傅。这蓝玉自恃有功，不免有点专横，为人又举止傲慢。洪武二十六年，被锦衣卫指挥蒋谳所告，以谋反罪被杀。朱元璋又藉此兴蓝党大狱，将跟蓝玉一起征战的沐英、冯胜等都列入蓝党中，大举屠杀。株连者达一万五千人，被贬、被逐者达三万余人，并被赐予 《三流九教》的称号，旨在贬低他们，连三教九流都不如，为最下等的人，人人都可欺之。谈琰所说的‘本是同根生’，即指这件事。朱元璋经过‘蓝玉’之案后，终于将开国功臣杀尽，为自己的子孙铺平了帝王之路。
　　而《三流九教》的人也就一直被人们这么称呼下来。因为同病相怜，彼此间也一直相处和睦。到正统年间，因‘盗矿事件’而引发了矿民起义。英宗皇帝为了扩充军力，就下旨：要从《三流九教》中招揽了一部分人为朝廷效力。没想到，这消息下来后，《三流九教》就开始内乱起来。为了争得那些名额，不惜撕破了几十年的交情，并从此愈演愈烈，各自结党成派，势如水火。
　　叶知秋对这件事当然也清楚，但他能说什么？这是祖上就已形成的，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只好对谈琰报以苦笑。
　　沉默一会，谈琰对叶知秋道：“明天的事得变一下。这样吧，你不用去送狄大侠，跟威武镖局一块把镖送往洛阳吧。狄大侠由我跟小贝护送出城。你大哥是在狮子林接应吧？往洛阳的信物，等一下我给你。”
　　叶知秋急道：“不周山二老都来了，你还要自己亲自去？那不是很危险？‘碧玉美人’你不是说不重要吗？还是我跟小贝去送狄大侠吧。”
　　“我想了想，‘碧玉美人’丢了还可以再抢回来，倒确实不是当前第一要务。我要你去的意思就是吸引开‘快刀盟’、厂卫及谷唯庸、谷大用的人，还有你自己惹上的‘清溪流’。只要你吸引开他们，我身上就轻松多了。我们人手不够，这一把值得一赌。”顿了顿，她接着道，“所以，这一出戏你才是重点。‘碧玉美人’的事，既然段离恨能猜到，也就会有别人能猜到。要是再看见你跟在镖局一起，多半就相信‘碧玉美人’果然在宜阳县，这附近的势力且不会都要被你吸引过去？所以我希望你越招摇越好，俗话说树大招风吗。贺铣是石文义的人，石文义又跟刘瑾交好，他知道消息后会不动心？这样一来，就只剩不周山二老因为私仇才会全力追查狄大侠，我跟小贝应该能够应付的过来。只是你身上的胆子就重了。不过，我的信条是：货可以丢，人不能丢；货丢了可以再抢回来，人丢了就找不回来了。所以，你只要一见形式不好，就弃货自保。至于威武镖局的赵老跟王兄，他们要坚守他们的信条，你也就不用管他。一进洛阳，王老爷子会来接应，应该就安全了。即使出了事，你什么都不用管，到《舞榭歌台》去找他吧，他会摆平一切的。”
　　叶知秋看着谈琰。就是这个女子，这个一年前就跟他认识，一月前跟他提出结盟的女子，在叶知秋提出送上‘碧玉美人’做结交之礼时，她一手策划了这出戏。并且又因为狄怀安的出现，全盘改变这出戏。这些不仅显示出了她心中的周密策略和复杂的算计，而且还可以果敢如斯，为救一人、救一侠义精神，放弃价值十几万两白银的‘碧玉美人’而眉头不皱！这份风度、这份胆略，问世间又有几个男子能做到？可她还是甘愿缩在幕后，默默无闻地替另一个人做一些琐屑的小事。
　　是不是因为这世道只是男人的世道？女人，难道女人就应该注定是陪衬？叶知秋一阵迷惑，心想：只要她肯领头的话，自己就愿意跟她，而且甘心做陪衬。
　　谈琰说完那些话后，从发上取出一木钗。木钗小巧精致，是用胡桃木制成，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痕迹，象是人工雕琢成的。她把它交给叶知秋，说道：“把这个交给《舞榭歌台》，他就会见你。”叶知秋也取出一小圆筒：“这是烟火，你在狮子林点着。我大哥跟三弟最迟明天傍晚就能赶到，他们看到烟火就会过来找你。狄大侠交给他们，你就可以放心了。追踪术与反追踪术，天下还有谁强过《迷宗流》？我大哥跟三弟又是《迷宗流》里追踪术与反追踪术练得最好的。”
　　“你大哥是<夜刀>先生吧？他的大名我早听过，可惜无缘一见。不过听说你才是‘迷宗流’里最厉害的呀，是你谦虚了吧？”
　　叶知秋在江湖上的大名远胜夜刀，连这次商量联盟的事，也是由叶知秋全盘出面洽谈。故谈琰有此一问。
　　“哪里。那是别人抬举我，加上我又比较爱在江湖上跑，才惹来众人的议论。论起追踪术与反追踪术，不仅大哥远胜于我，连三弟也比我强。我只是占了身子骨较轻的便宜，轻功好点罢了。
　　“而追踪术与反追踪术讲究的不只是轻功，还有经验判断、直觉、嗅觉、触觉，更要有一种野兽般的预感。而这些往往为世人所不知，认为谁轻功高，谁就能追到谁或者躲开谁。”
　　小贝在一旁听着，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没想到一门技术里面还有这么多学问。忽然间好象明白了自己练武时为何总有些难以过去的关卡。现在想来，那不是难关，只是自己没有专心去攻克它，而是跳过去再寻找另一条路径。其实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只有专心于一件事，那件事才能做好。象叶知秋，专心于轻功，他的轻功就练得炉火纯青。如果他也分心去钻研追踪术，轻功就一定不如现在这般强。象黄庭筠，尽管武功不高，但他专心于雕刻，就有了白玉美人出现。而心急和贪多正是练武的两大戒，这两样他都犯了。大哥秋凝也曾跟他说过：以你天分，迟早会有出色的成就，用不着急。可是天天看着大哥那么忙碌，那么疲惫，他就着急，希望自己能早点出来帮忙。
　　想到这里，他猛地点一下头，似若有所悟，却发现谈琰正在看着他，忙红着脸道：“琰姊，我刚想通了一件事……啊，叶先生呢？走了？”
　　谈琰见他居然如此失神，心知他肯定是想了一件重要的事，也许是私人秘密，也就不问他，只微笑着说道：“夜已经深了，你去睡吧。明天等镖局先走，我们午时后再出发。情妹，你也去睡吧，这店还得靠你打理呢。”
　　夜已深，但谈琰仍无睡意。这些年她已习惯了孤独，解决孤独的方法望向窗外，看满天星斗。继而想到，这漫天星斗中，哪一颗是属于自己，哪一颗是属于他？他此时是不是已酣然入睡？亦或也辗转难眠，继而想起她？每一个夜晚，每一遍思念，心都会多一点隐隐的痛。然而这痛又是飘渺的，摇摇晃晃，如系丝弦。“举琴月下泣，问君有谁怜？歌声惊寒鹭，一抚一断弦。”
　　谈琰静静地看着窗外，今夜却无星无月。明天会不会下雨？想到下雨，心中一阵紧张。下雨天路上行人必定就少，狄怀安又不能行走，还带着胡节的小儿子，就只能坐车。在雨中赶路的车子不就更容易惹人注目？谈琰不想再去考虑这些了，她似有些累了、倦了，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胡节专跟刘瑾作对，我救他儿子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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