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零下五度
0℃
下雪了。
陈阮生拖着沉重的拉杆箱走出火车站,凛冽的寒风迎面,不由得紧了紧衣领。
身边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都带着旅途的疲惫。他们或是从遥远的地方背井离乡想来大城市扎根站稳,或是焦急的步伐把他们扯向下一个站台去向远处,剩下一些,他们眼底暖意满满,似乎每走一步都有美好的东西在他们心里苏醒过来。比如陈阮生——
“妈,我回来了。”
手上的重量被人接过去,声音终于去掉了长途电话的杂音,温柔的笑再也不只是框在照片里。
“阮生……”女人的声音有些哽住,“欢迎回来。”
伸出手抚上女人长发上遗落的白色晶体,僵硬的指节牵动出的动作却格外柔和。身体是运转迟钝的机器,冰冷的手指和雪花接触的时候察觉不到凉意,反而在收回手的时候感到刺骨。女人用套着毛线手套的手抓过陈阮生的,又有雪花落下来,化成水很快就浸进毛线里。
被人握住的手渐渐温暖。
旅行箱的轮子在水泥地上刮出恼人的声响,却丝毫没有影响陈阮生上翘的嘴角。
回忆里故乡下雪时极少的,去掉母亲絮絮叨叨给自己曾经描述的自己出生那年倒春寒寥寥几片雪,就剩下——
也是在这个时节。仿佛置身于小说特有的桥段,悲伤的情绪被冷空气驮着向上,向上,直到惊动了天上冬日厚重的云。特别合乎心境般,以雪花纷飞为背景的呢子大衣也变得单薄,脚上的帆布鞋更是无法抵御深冬的寒气,缩进袖子的手渐渐被冰冻,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想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陈阮生双唇微启,呼出的二氧化碳气体和冰天雪地碰撞出一片氤氲。橙黄色的公用电话听筒被慌乱放下去,杂货店老板娘闻声回头露出不耐的神色。她身后二十来寸的老旧小电视里传来永不倦怠的女声。C城今日气温,零到零下五度。
-1℃
阮生亦步跟在女人后面,看着女人小心翼翼地拖着他的行李箱,他只是跟着,也不曾有上前帮忙的动作。他也想小小地贪婪一下,汲取一些来自家庭的温暖。
待上了车,车上的温度稍高,窗外温柔的雪花轻轻擦过玻璃,无声降落,描出一片素色的雪天。阮生微闭眼,听着母亲不知因欣喜还是寒天而颤抖得不能发动汽车的钥匙转动的声音。
汽车终于在母亲歉意的笑容中启程。母亲正襟危坐般地开着车,车厢里静默了好一阵子,终是母亲忍不住,转头关切地问正在凝视窗外的陈阮生,“阮生……不和你朋友报声平安?”
陈阮生回过头,微微笑笑,“嗯。这就说。”
像是终于找到理由一般,陈阮生拿出手机。从草稿箱翻出早就编辑好的短信。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似乎是一年前,自己常挂在嘴边的话呢。
还能记得自己曾经说这句话的模样——只手扶着贴着廉价壁纸的墙壁,另一只手提着装的满满的购物袋,一只脚已套上拖鞋,另一只脚正奋力地从球鞋里挣出来。陈阮生微微扬起脑袋,冲小屋最里间的卧室喊,“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陈阮生最终还是退出草稿箱,又编辑一条新的。他傻笑着把自己代人另一种心境。“Hey guys,我回C城啦!”一看便知识群发的短信,陈阮生也不吝啬的多加了几个收件了。末了才拖入久违的名字。
于是游标频繁闪动了一会儿之后,发送了。
他重新靠回椅背,眯起眼寻找一个适合打盹的姿势,转眼又瞥见车窗上的雾气。昏黄的灯光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地映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念想被接收短信的电波扰乱,短信声响起,陈阮生摩挲着屏幕的手很快转移到下面的按键。
“发件人:顾之
内容:欢迎回家”
陈阮生呆滞了一下,又笑弯了眼角,眼前的字和耳边的声音重迭,在回忆里找到出口。
下一秒,又一封短信抵达,没有思考直接打开。
“发件人:顾之。
内容:呵呵,我记性不好,应该是欢迎回C城。”
-3℃
车疾走在高速公路上,雪景来不及被欣赏就被甩在身后,前方是黑夜,车灯打过去,两束光挤进墨黑色幕布,雪也在这强光下清晰可见地纷纷洒洒落下。陈阮生迷迷糊糊地歪着头,两眼没有焦距地盯着窗外的深不可测,黝黑的瞳孔染上了一叶寒意。真冷……脑袋昏昏沉沉地想,那天……也是很冷的一天呢……
“我想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这句话如梦魇一般缠住陈阮生,纵使他就是出言之人。于是,一夜无眠。第二天便是寒假的最后一天,顶着耷拉成两条缝的眼睛收拾完行装,无事,索性又躲进被窝取暖,欲睡之际敲门声起。陈阮生恨恨地爬出暖和的被子,咒骂声在开门那刹那变得很低很低,然后瞬间消失。
顾之若无其事地走进来——或者他根本不觉得发生了什么事。顾之自顾地换了拖鞋,阮生还站在门边。“嗨。”顾之望着阮生呆住的脸,疑惑地喊了一声。“嗨。”阮生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一个字。完全是无意识的接话罢了。
“怎么了?”顾之微笑地摇了摇手中的小塑料袋。是一袋包子。热气被凝在袋子上,朦朦胧胧中飘出一股熟悉的香气。“是钟记的小笼包。”顾之又补充一句,似乎是以为包子已经冷了香味不再,于是把塑料袋贴到脸上,继而小声嘟囔一句,“还是热的啊。闻不出来么?”后半句是在问陈阮生。当然闻得出来,最爱的钟记。
可是……“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么。我昨天已经给你说了呀。”陈阮生淡淡道。
“是分开。不是分手。”顾之好心纠正。
“那为什么……”还送我最爱的小笼包?陈阮生撇过头,眼睛斜瞟过去是顾之的侧影。
“是分开,不是分手。”顾之轻轻说。陈阮生一时噎住,心里一片明镜被打破,汨汨地向外冒着水,漫进他的血管,掺杂着些许疼痛,流遍了全身。真难受。
“顾之……”很久没有喊全名了,有些拗口。吸口气,继续,“如果我说我只是口误我其实是想说分手呢。”急促地说完,陈阮生慢慢掐着手心,一分一分深入,直至难耐。顾之手都没有变换一下姿势,仍然镇定地替阮生挑着包子馅里的姜。他不爱吃姜。片刻的沉默,却又恍若隔世,顾之慢慢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时隔多年,陈阮生犹记当初顾之的表情,以及看他的眼神。不是怨恨,不是冷漠,不是迷茫,也不是他预想中的痛苦——他以为他至少会因为他的将离而痛。他高估自己了。那是一种平静,了然一切的平静。比面无表情更叵测,更加令人不安。
“我知道了。”
陈阮生瞪大眼睛,周身都颤栗起来,“你都不问我的理由吗……?”
无法掩饰的是近似哭腔的声音。你质问我也好,痛骂我也罢,求求你,给我点反应……不要这样……厌恶我了?不要我了?连理由也可以不听了?
“喏,包子。”顾之站起身,一半的影子斜斜地落在阮生身上。陈阮生默不作声地接过来,埋着头一点一点地,极慢地吃着。牙齿划过柔软的包子皮,意外地一阵刺痛。姜被剔得一点不剩,此刻陈阮生却怀念起被姜辣到的感觉。
耳畔又闻顾之悠悠地说,“我不问不好吗?问了理由又有什么不同呢。”
陈阮生停了下来,却没有抬头。
顾之戚然地揉揉他的头,柔柔一笑,“我走了。”阮生。最后一声,终是哽在了心里。
我走了。
他说,我走了。
陈阮生慌忙抬头,仍旧迟了一步,“啪嗒”的关门声只允许他记住了他的背影。有些不舍的,又似杜绝了一切情感的背影。顾之顾之顾之顾之……顾之的背影。
陈阮生跌跌撞撞地跑回卧室,一下失去重心般地倒在床上。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白洁的墙漆上被他的回忆狠狠砸出几个洞,又像是走马灯似的缭乱着他的眼。
顾之……我只是在怕……
“你在怕什么?”顾之好笑地看着身后的林一。顾之的高中同学林一两年前出国留学,今天回国,刚下飞机便被顾之拉去同学会,按理说两小时前还成熟稳重的海归才子此时应该和顾之并肩走,事实却相反,这一路上林一像是他们正在穿越一片危险的荆棘而他羸弱不堪需要保护似的地缩在顾之后面,并且总是欲言又止地望着他,让他郁结极了。
“有什么话快说。”顾之玩味地看着眼神躲闪的林一,每当有难以启齿的事时林一必然掩饰不住一些紧张的小细节。
“……今天天气真好……”林一憋红了脸,沮丧地吐了一句话。
“……今天零下五度……”顾之怜悯地投以一瞥,“什么话不能说?”
“他——”林一顿了顿。
“?”
“陈阮生他——”唉,还是说不出口。滑到舌尖的话语又被无奈咽回心底。
顾之耐心地等着。
林一在零下五度的寒风中快速地甩甩头,让空气流动更快,好使脑袋清醒一些,“陈阮生……他回来了。”顾之一愣,顺口接道,“他回来了。我知道啊。”林一“哦”了一声,隐忍地看了他一眼。顾之旋即明白了,只好苦笑,撇下林一独自向前走着,走了两步,抿抿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浅浅道,“我们只是分开了。没有分手……”惊觉这太像自我催眠了,又继续说,“……就算分手了就不能联系了?”
陈阮生站在同学会举办地门口,脚步试探地前进了一点,又不负众望地缩了回来。他也收到了请帖,只是在笃定了他会去之后,便将帖子随意甩在桌上,前几日收拾时才忆起这檔子事。反应过来时人身已在此处。
就在他暗忖是否进去时,大门被大力地推开,他被暗夜里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地眯起了眼,背光而站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
“嗨,阮生。”
陈阮生没有回答。
半年没听到的声音憔悴了许多,还带着醉酒的浓重鼻音。他突然眼眶一红。
实在是……太想念了。
陈阮生痴痴地走到顾之面前。“喂,傻顾之。”顾之因醉酒而湿润的瞳迷惑地看着他,仿佛不知道阮生在说什么。阮生轻笑,眼里早已有星碎的泪光,“……不要以为这半年我是在等你,我没有等你,只是我找来找去,在人海里找遍了……愣是没找着第二个你……”
顾之昏沉的思维只能判断出眼前的人是阮生,他在说什么?他在哭?喂,别哭呀。顾之用手覆上他的颊,轻轻蹭着,眷恋着。“阮生……”
大门再次被推开,林一急匆匆地冲出来,在看见陈阮生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哼”了一声,把顾之从他身上拉开,架到自己身上,准备离去。也许是不忍,也许是觉得不妥,林一还是回头冷冷地对着陈阮生说,“阿之醉了。我送他回去。”
还能怎样?陈阮生只好傻傻点头。
之,你知道我在怕什么吗?理智,判断力,冷静,这些,从遇到你那天起,全都不在了。随之而来的,是不属于我的欣喜,温暖,以及那之后的无尽寂寞。我开始变得患得患失……我不允许自己这样……你一直都知道的。
陈阮生一直看着林一和顾之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墨色中,僵立着的姿势被零下五度的冷气凝固了。
下雪了。
顾之,如果我们不打伞在雪中一起走,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走到白头?
-4℃
陈阮生也不知自己在雪地里站了多久,他只感到双脚乃至全身都慢慢僵掉。
当他最终沮丧的转身,一抬头便看到一个人。顾之。
“阮生,”顾之高高瘦瘦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我给林一说,我要你送我回去。”
陈阮生看着顾之摇摇欲坠的样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的抱住了他。冻僵了的脚,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麻痹的神经连痛觉都传递缓慢,雪一直下,把黑夜都铺成白色。
“送你回家?你家在哪。”陈阮生把顾之沉重的手绕过自己的脖子,自己小心翼翼的环上他的腰。他们在漫漫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像两个落水的人,没有救命稻草,就只有牢牢抓紧对方。
“我家?是啊我们家在哪里呢……你都忘记了吗?”呼吸撩过肩膀一阵一阵的温暖,可是陈阮生却觉得自己的两只脚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了。
最终陈阮生还是拖着顾之走到了一年前他逃开他的地方,破败的小楼风刮过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声音。他之前总是害怕这种诡异的声响,不过好在有身边的人搂紧他,“别怕,我在呢。”
楼道里的灯大多都已经坏掉,一直没有人修缮的迹象,第二层的第四阶楼梯左边稍稍凹陷,很容易给人一脚踩空的错觉,嗯这里也没有填补。
一年过去一切都仿佛没有变,所有的东西还停留在那个时间上。
陈阮生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钟记小笼包的味道,是他在门口提着袋子挑着姜等着自己吗。
左肩的重量让陈阮生回过神,他回头看着顾之孩子气的靠着自己,双颊因为醉酒有淡淡的红晕。酒精的味道差点让他重心不稳。
“喂,到了。”陈阮生抖抖肩膀,想让顾之靠在墙壁上面,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掀门口的毯子。
“你还认为我会把钥匙放在毯子下吗?你又不会回来了……”
陈阮生听见他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讪讪的收回手,拿过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的钥匙。还是那一把,不过钥匙扣不见了而已。
进了房子陈阮生吧顾之放在沙发上面,他想转身去开灯,或者帮忙抱一床被子,可他的手刚从顾之身上离开,对方就一下扣住了他的手腕。
“我想喝酒。”说着顾之就自顾自的用手肘撑着想要起来。
“你已经醉了,”陈阮生把他按回去躺好。“你需要休息,顾之。我也累了我得回家。”
陈阮生感到顾之是明显的怔了一下,尔后更加用力的握住自己的手腕。
“别走,陪陪我,就是看看雪也好啊。”
他看上他的眼睛,里面像是飘着终年大雪,白茫茫一片。
还是拗不过顾之的固执,陈阮生认命得拉开冰箱门,看见冷藏室清一色的全是啤酒,冰冷的色调不带一点温度,里面似乎还掺杂着醉了以后迷迷糊糊放回去的空瓶。陈阮生有一种冲动,他也想把自己灌醉,他想和顾之一样,醉了以后就可以不负责的做任性的事,说任性的话,看任性的世界——醉了以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醉了以后他是不是就可以像顾之一样,眼里落满了感情,快溢出来的时候对方看到的那片天空就飘起雪花。
他撬开一瓶啤酒的盖子,放到嘴边,结果还是退缩了,他舔了舔嘴唇上沾到的酒精味道,折回客厅。顾之早就起来倚着落地玻璃窗看着他了。
看见陈阮生的人影,顾之才放心下来晃晃悠悠地坐在地毯上,接过啤酒的时候他露出小白牙,嘿嘿的笑起来。他回头看着站着的陈阮生,拉拉他的指尖示意他也坐下来。
下雪天所有声音仿佛都沉沉的睡了去,窗外的街道只见车灯时明时暗,连轮子压过路面的多余喧响都不曾被耳膜捕捉。余光扫到顾之喝酒起伏的胸口和抖动的喉结,陈阮生还是忍不住挡住他举起的酒瓶。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顾之别喝了!唔……”
下一秒陈阮生就感觉到自己嗓子火辣辣的烧起来,顾之含在嘴里的酒悉数灌进自己的嘴巴。陈阮生能想象自己的模样有多窘迫——他极力去推开压下来的顾之,可是醉酒的人用力不分轻重,一下抓紧他的胳膊。他听见自己的脊梁骨隔着地毯和木质地面发出的碰撞声,他不是什么能忍痛的人,可嘴巴被死死堵住从后背传来的刺痛只好在喉咙处默默叫嚣。
他们如同蛰伏在黑夜里的小兽,相互依偎相互取暖,也毫不留情的相互伤害。陈阮生抱上顾之的背,像哄婴孩般轻轻抚摸。他的指甲隔着厚厚的意料刮过顾之的蝴蝶骨,换来身上人的轻轻颤栗。
他在哭。
“阮生……”念着他的名字的低低的呜咽变成重物压在陈阮生胸口,“我明明知道我们已经结束了……可是我还是自作聪明续租这间房子……我不知道它好在哪,厕所总是堵住,厨房有时候也会漏水……我也讨厌听楼道呼呼的风声,我不知道我从前是怎样在这样的房子里度过了那么久。
“可是现在,我想……是你。
“阮生,我多么爱你,你看见窗外的雪了吗,你去年走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了,可没来得及……”
-5℃
陈阮生第二天早上醒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冬日的阳光透过纱质的窗帘懒懒的照进屋子。
他揉揉眼睛猛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顾不得冷,他掀开被子穿着单薄的衬衣光着脚跑出房间,他把所有房间的门打开又关上,身上的暖意也慢慢被抽离。最后他走到落地窗边捡起孤单的躺在地毯上的空啤酒瓶,放进冰箱,把缺掉的那块补满。
——阮生我多么爱你。
他想起下雪的夜晚他带着哭腔的低喃。
——就像这雪一样……
可是他们都忘了,C城的雪是从来不会积起来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