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盖聂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长剑，重铸的渊虹上仍横亘着一条断剑的痕迹，像狰狞的伤疤固执地不肯退去。鲜血顺着剑身流下，缓缓淌过那道伤痕，然后顺着它一滴滴滴落在地上，松软的泥土瞬间吸收了那些红得苍凉的液体。一缕纯白的发丝掠过剑锋，沾染上血色再荡开。顺着那缕发丝向上看去，盖聂看到卫庄那本就有些苍白冷硬的脸变得惨白，面颊上溅上的血滴鲜艳夺目，衬得那张脸有种说不出的凄艳妖异。
　　“小庄……”盖聂喃喃唤道，声音有些迟疑，握住渊虹的手指却没有丝毫颤抖。
　　卫庄唇边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随着这笑意的漾开，汩汩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他没有说话，或是已经说不出话来。鲨齿从手中落下，重重插入混合着血液的土壤之中。
　　盖聂看着卫庄微微抬头，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看向自己，眼神褪去了多年来的冰冷漠然，一如初见时青涩的桀骜。而后，那双眼似是累极般地慢慢阖上，卫庄的身子也终究如同断线般向后仰去。
　　“小庄……”盖聂又一次轻轻地呼唤道，明知对面的人不可能有回应。这样死气沉沉的样子真的很不适合你……盖聂从卫庄的胸口拔出渊虹，看着毫无支撑的卫庄仰躺在地面上，想道。小庄，该是安静却充满生机的，这样软软地萎靡真的不适合他。盖聂这么想着，将渊虹放在一边，俯下身用握剑的手指划过卫庄的脸，想擦拭掉他脸上的血迹，看看血迹下的脸是否像现在一样一片死灰。
　　鬼谷的残阳一片血色，分不出哪里才是真正的鲜血，也许鬼谷的一切都是三百年来鲜血浸染的，连空气中都是血腥的味道。
　　不断擦拭的手被握住，盖聂抬起头，看见年少的卫庄仍显得稚嫩的锐利的眼。卫庄唤他：“师哥。”声音还是少年的清脆，没有岁月染就的疲惫厌倦。“师哥，你这是走什么神？”
　　盖聂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倚在鬼谷的古树下，向着虚空中伸出的手正握在卫庄的手中，自己和卫庄两个人仍旧依稀是年少的模样。没有满地的鲜血，没有插在土中的鲨齿，没有卫庄毫无生气倒在地上的尸体。只是残阳依旧。
　　是血色的夕阳给了自己那个过于真实的梦境么？盖聂回过神，反手握了握卫庄的手。
　　“哈，师哥你睡着了吧。”卫庄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过于接近的距离过于亲近的语调。
　　盖聂似乎还没有从梦境中走出，这样亲昵的接近让他有些怔愣却又从心底升起一丝眷恋。“小庄……”他叹息般地叫道。
　　“师哥？怎么了？”卫庄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意外地孩子气，忽又露出一抹坏坏的笑意，“莫非……是做噩梦了？哈哈，师哥你也会……”话没有说完，身体就被拉入了盖聂的怀里，后半句话生生被堵在了口中。
　　“不……没事了。小庄，这样很好……”盖聂低声说着一些断续不成句的话。卫庄却似乎听懂了，埋头在盖聂的怀里，默不作声地伸出双臂环住盖聂的后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盖聂紧了紧双臂，对怀里的卫庄说：“小庄，夜里凉。我们回去吧，不要风寒了。”卫庄动了动，缓缓从盖聂的胸口抬起了头。月光披洒下来，照亮了他的脸。他开口想说什么，月色下深色的液体却从他的眼中、口中汹涌而出，沾湿了少年单薄的胸膛。
　　“小庄！”盖聂将卫庄的脸抬起想看清楚，但怀中的人却如同从不曾存在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空落的怀抱让盖聂迷惑，怀中是否曾有那个笑得肆意又邪气的少年，怀中充实的感觉那么真实温暖又那么虚无缥缈。
　　寂冷的月光从窗口静静洒进来，照亮一室简单的摆设。机关城么？盖聂恍惚想起。身上陈旧的伤痕有些疼痛，他却顾不上这些。起身站到窗边，看着月光下空无一人的飞空回廊。小庄……他知道记忆中那个人就站在城外的山崖之上，那情景鲜明得仿佛可以看到他唇边三分嘲讽三分意兴阑珊的笑意，和被夜风轻轻吹起掠过颊边的雪白长发。
　　咫尺天涯。
　　这样矫情的词语突然蹦出，满满地占据了盖聂的思绪。苍白的月光冷了怀抱，那个安静伏在怀中的少年如今与他一个城中一个城外，相见即是拔剑相向，不死不休。但是他和他，谁也放不下谁的执着，谁也回不到昔日鬼谷中亲昵的相拥而眠。
　　盖聂点亮了屋中的烛火，昏黄暧昧的光线慢慢亮起，跳动的小小火焰吸引着他的目光。
　　“师哥，你在看什么？”清瘦的手臂从身后环上，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慵懒轻佻中带着几分媚意，气息洒在盖聂的耳边。
　　跳动的烛火，简单的屋内陈设。鬼谷的居室。盖聂回过身，就着相拥的姿势将卫庄环进怀里。怀中少年眼神向上挑起，丹凤眉眼中满是笑意与依恋，仍旧是少时的青涩张扬。怀中的重量带来满满的安心感，盖聂低下头吻上卫庄的唇。少年的唇有些凉却柔软，淡淡的嗫嚅从纠缠的唇齿间溢出，依稀可以听到少年的声音轻轻唤着，师哥……
　　烛火熄灭，暧昧不清的黑暗中是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和不同于夜晚微凉的暧昧温度和声音。
　　盖聂拥着怀里疲累地沉沉睡去的卫庄，少年的肌肤带着还未退去的火热，丝质般柔滑。他又不自禁地轻轻吻上卫庄的唇，呼吸相缠，不分彼此。
　　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好眠，盖聂慢慢睁开眼，看着微白的天际。怀中的温暖还未完全退去，只是再没有那个清瘦的身体，只有空落落一把冰冷的剑。他抱着剑抬头，漠然看着东方缓缓升起的朝阳，疲惫至极地向后靠去。身后一座冰冷的石碑。
　　墓碑上没有字，盖聂却本能地知道身下的这片土壤中埋葬着谁。回眸邪肆微笑的少年，山崖上鬓发微白拔剑而舞的青年，以剑指着自己跃跃欲试却掩不住倦意的白发男人。他的面容生动至极，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到那一直略显苍白的俊俏脸庞。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具矫健的身躯就埋在这片黄土之下，与那么多他不屑与之为伍的人一样，在浸满了鲜血的土壤中慢慢腐烂，慢慢……消失。
　　盖聂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象那个人的身体怎样在鬼谷这吞噬了无数弟子的土壤中被腐蚀殆尽的样子，就如同无数个先代纵横之战的失败者一样。摩挲着手指上象征鬼谷先生名号的戒指，那是卫庄死前拼尽全力套在他手指上的，仿若枷锁般锁住了他的身，他的心。盖聂知道纵横之战卫庄绝不会放水，此生唯此一次的全力相搏，他盼望已久的战斗，他又怎么会放弃。只是他似乎也很清楚这场战斗的结局，渊虹刺入身体，卫庄只是带着笑意看着自己的胸口绽开艳丽鲜红的花朵，然后摸索着将鬼谷戒指套上盖聂的手指。
　　但是现在，一切都仿佛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安静到寂寞的鬼谷中只有盖聂一个人，和他身后一座新坟。
　　晨光刺目，桑海的清晨有着平民的喧嚣。盖聂靠在桑海城外官道旁的大树下，仰起头看着宽阔官道的尽头。张扬的白发在晨光中比阳光更加刺目，那人踏着从不曾改变的优雅步伐一步步走近。
　　暗纹刺绣的华丽黑色袍角在盖聂面前停下。盖聂似乎从来没有变过的表情上淡淡浮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会来找我。”
　　“我会来找你。”卫庄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复少年时的明快却仍隐隐透着张扬不可一世的气息。
　　“我知道你不是来投诚交好。”盖聂微微闭上双眼，晨光太过刺目。
　　卫庄轻嗤了一声：“他们不配。”意味不清的指代。他们是谁？是大秦帝国的万里河山？是燕赵侠士慷慨悲歌的舍身一击？也许在卫庄的眼中，他们都是。抵不上眼前坐在树下的那人拔剑那一道倾城绝世的剑光。抵不上年少时相依相伴的岁月依稀。
　　“我的剑已断。”
　　“三年。”
　　“……”
　　“三年。你的剑，你的伤，你的梦。三年之后，只有你我。”
　　“三年之后，只有你我。”
　　黑色的袍角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盖聂突然又出声：“也许，我们的结局可以不一样。”
　　“谁知道。”卫庄的脚步有一瞬间的停顿，“未到那一刻，你要……活着。”
　　盖聂脸上的笑意慢慢扩大，多少年未曾有过的笑意。
　　桑海的晨光中，官道旁，倚着树微笑的人，踏着优雅步伐的人，擦身而过。
　　闭上眼，再睁开眼。
　　鬼谷的屋室中身量已成青年的人修长白皙的指间把玩着简单的木质酒盏，醇香的佳酿在盏中荡起一圈圈涟漪。头戴暗红发带的青年旋转地酒盏，不发一语，眼光黯淡又似眷恋，挽留的话语终究被天生的傲气压下。
　　昏暗的机关城中央大厅中，黑衣白发霸气天成的男人右手持剑，不见一丝迟疑。剑招凌厉又决绝，带着斩断一切的气势和与生俱来的优雅华贵。双剑相击，身形飘忽，舞出了一室的绝代风华。
　　盂孟山峦的峰顶，山风烈烈吹起黑色的袍角，人却纹丝不动，定定地俯瞰着雾气氤氲下朦胧不清的山下。傲绝孤绝的身影在峰顶晦暗的雾气中单薄冰冷而坚定，似乎天生就该站在这样的高度俯视万物，却让人忍不住想站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
　　“师哥，若是你的决定，我绝不会拦。”
　　“师哥，我们都逃不开鬼谷弟子的命运，即使你怀疑，我们却已注定。”
　　“师哥，你不顾一切要追求的梦，给了你什么？你碰触到了那个梦么？”
　　“师哥，鬼谷的夕阳很美。”
　　“师哥，你看，那些人，那些事，从这里看下去，他们什么都不是。……连鬼谷的三百年，也一样什么都不是。”
　　“师哥……”
　　“师哥……”
　　“师哥，让我们一战吧。这之后……就什么都结束了。”
　　……
　　盖聂的脑中充斥着大大小小的声音，那些声音都来自那一个人。他不断地在各种情境中穿梭，那个身影始终忽略不去。青涩单薄的，鬓发微白的，黑衣白发的，他的表情时而桀骜，时而魅惑，时而冷漠。他是谁？他是谁？
　　那个人……究竟是谁？盖聂盘膝静静坐在院中，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手。作为剑术第一人，这样的神思恍惚是要不得的。盖聂很快静下心，微阖双目继续静坐冥想，但是脑中那个身影却像是生了根般不肯消散。
　　盖聂是天下闻名的决定剑术大师，盖聂深居简出，盖聂拒绝了一个叫荆轲的不知深浅的人上门来的挑战。盖聂这个名字，在史书中占了些许之地。
　　后来，那个不知深浅的荆轲果然冒冒失失地去刺杀始皇帝，然后那场失败的刺杀被史书大书特书。盖聂笑了笑，倒是不知是荆轲本人还是始皇帝的威名才成就了这么一段经久不衰的谈资。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燕太子丹派遣荆轲刺秦事败而伏诛，大秦帝国十万铁骑踏平六国，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秦二世而亡，天下归汉。这些盖聂看到的、看不到的事终究化成史书上一段段简短的文字。而盖聂，终其一生不曾见过脑海中不能挥去的那个身影。
　　千里孤坟。
　　黑衣白发的身影静静伫立。
　　不若……我们从未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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