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
　　又看见你了，池沫。
　　你站在那片樱花雨中，对着我微笑。笑容一如从前地纯真美好，樱花映在你透明的眸中，徐徐飞散。
　　那一刻，我竟是忘记了身处梦中。只沉沦于你温柔的眼神里，无法自拔。
　　“阿恪，”
　　你对我伸出手，就像最后那次在日本看樱花时一样，说道，“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来看樱花好不好？”
　　我安静地看着你，看到你的晶莹的指尖，看到上面停留的那片柔软的花瓣。
　　“好……”
　　我握你的手，看着你填着欣喜与幸福的眼睛，心里涌出久违的甜蜜。
　　那片花瓣轻轻地飞起来，离开了你的指尖，毫无眷恋地融入那片樱花雨中。
　　没有什么是可以完全把握住的啊。
　　心里突然有些惆怅。我看向你，试图把你温柔的笑容看清楚。
　　你却在消失。
　　身体的轮廓漫漫变淡，仿佛那片花瓣一样，一点点地，融入花雨中。
　　“池沫！”我惊叫，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只能努力握紧你的手，试着留住你。
　　“阿恪，我不要离开……”
　　你的声音，最终消失在漫天花雨中，与你的身体一同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滴眼泪，从飞舞的樱花中飘出来，滴在我的掌心。冰凉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直直地刺痛我的心。
　　那滴泪却在一瞬间变成了血液的颜色，鲜红色地，将飞舞的樱花也都染成相同的血色。
　　翻倒的汽车，大片大片在你胸前绽放的鲜血，你苍白的，没有生气的脸庞，占据我的全部记忆。
　　“池沫……”
　　痛苦的，压抑的声音从喉间逸出，我惊醒过来。
　　眼前只有深蓝色的天花板。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那片深蓝，全部思绪完全停止。
　　池沫啊，池沫……
　　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流下，一如梦中你留给我的那滴泪。
　　你已经离开了三年。
　　我却仍无法忘记你。

　　我匆匆地赶向地铁，希望尽早赶到市医院。
　　经过地铁入口时，我看见一位老人正提前一箱东西很艰难地走着。
　　如果池沫在我身边，一定会跑过去帮助老人家。
　　这么想着，我走向那老人，
　　“老人家，我……”
　　我呆住，一旁的女孩子也呆住。
　　两人同时伸出的手，尴尬地顿在那里。
　　她也是来帮忙的吧。我很快地反应过来，伸手替老人拿住箱子。冲那女孩点点头，便要送老人走。
　　“阿婆，下台阶小心点啊。”她没有离开，反倒是笑着扶着老人的胳膊，慢慢地往下走。
　　老人笑着，满脸的皱纹绽放成一朵大大的菊花。
　　“谢谢你们啊……”
　　我回以微笑，并不多话。
　　池沫从前就会说，“你帮人家的忙，人家谢你的话，你就算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至少该笑一下嘛。要不别人怎么知道你很乐意帮忙呢？”
　　然后我就得被她命令着养成这样的习惯。
　　而今，我已经习惯性地微笑，而她，却也看不到了。

　　把老人送到来接她的人那里，去医院的那班地铁已经开走了。
　　看看时间，还得过十分钟才到下一班。
　　走到一旁的报刊架，我打算看看报纸。
　　“以后可不能再站到那道线外面了哦。”女孩温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很危险的。”
　　“嗯，谢谢大姐姐。”
　　我淡淡地笑着，翻过一页。
　　“先生。”
　　她的声音很近，我抬头，却看见一双似曾相识的眼。
　　樱花树下的池漠，微笑地看我，她的眼睛如一对剔透的黑色宝石，目光里总有一种让人坚定与温暖的力量。
　　她的善良与温柔，尽是含在了那双眼睛里。
　　“先生？”
　　女孩似乎有些迷惑，但眼中的笑意仍然明媚。
　　“呵，对不起。”压下心头的困惑与伤感，我礼貌地问她，“请问什么事？”
　　“是这样。”她微笑，身边仿佛有樱花缭绕，“您的公文包的拉链也许应该拉好——”
　　我看向周围，果然有人鬼鬼祟祟地。公文包里是我的一些证件，今天去医院必须得用的。
　　“谢谢。”我拉上拉链，对她笑笑。也许因为这双美丽的眼睛，我不由地对她产生一种好感。
　　“不客气。”她微笑，转身又跑去帮助一边敲着导盲棍的盲人了。
　　池沫，也是这样的女子。
　　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忙着帮助别人。她的热心在这个人与人之间关系越来越冷漠的世界里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正是因为她太好，上天才舍不得让她留在人间。
　　她是天使吧。
　　那样温柔，那样美好，曾经拥有过她，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这样想着，心不自觉地，又痛起来了。

　　地铁开来的时候，我被人潮挤进车厢里。
　　那女孩站在我身边。
　　自然而然地，我们开始闲聊。
　　“我刚刚看见你一直没闲着。”
　　“呵，能帮到别人，我自己心情也很好啊。而且以前都没有机会体会，原来帮助别人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她笑得真诚，眼睛纯真如婴儿一般。
　　“现在很少有人能像你这样想。”如果池沫还活着，她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我轻轻叹息，池沫，无论什么时候，你总是占据我的脑海。
　　“不会啊。我知道的好些人，都是这样想的。”女孩认真地说道，“我爸爸说过很多女孩子，她们都很善良，就是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想到的还是把自己身上有用的器官捐献出来，以帮助其他生理有缺陷的人。”
　　“比起她们来，我自叹弗如了啊，呵呵。”

　　“阿恪……”她艰难的叫我的名字，脸上的血色已经随着伤口涌出的血液一起逝去，“你帮我……把……我的器官……有用的……都捐出去……”
　　“池沫……不……不可以……”我怎么能够让她的身体变得不完整？！
　　她摇头，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阿恪……”
　　即使如此，她仍是坚持，她的眼睛里的固执让我无法再拒绝她的要求。
　　池沫的眼神，那样让人心疼。现在回想起来，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对这世界也没有任何埋怨。有的，只是她纯善至美的坚持，坚持死后也要能够帮助别人。
　　这就是我的池沫呵，单纯得如一张白纸的池沫，坚强得让人心疼的池沫，美好得天使一样的池沫。
　　她离去后，我的世界，从此一片荒芜。

　　地铁到站时，我意外地发现那女孩儿还跟我同路。
　　“你是去医院吗？”
　　“是啊，”她笑，“隔壁的老奶奶病了，我替她不在家的儿子照顾她。”
　　“那老奶奶人很好的，以前我生活不大方便，她就常常来照顾我。现在，换我来照顾她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她俏皮地笑着，有阳光洒进她的眼底。明晃晃的，让人不敢直视。
　　“你的眼睛很漂亮。”很像池沫。
　　“一个人的眼神能影响别人的呢。所以我要我的眼神能带给别人力量与勇气。”
　　她的回答，竟与当初的池沫完全一致；那时的我，只会说她幼稚太过天真，现在，听到相似的话，竟只剩了感慨而无其它。
　　“我去病房了，再见。”她挥手与我道别。

　　“池小姐的角膜已经成功移植给一个病人，你放心，那孩子康复得很好。”
　　当初池沫的主治医生说道，他递给我一个档案袋，“病人的相关资料在这里，她说她很想知道关于池小姐的事情。所以她昨天问过我你的地址。”
　　“谢谢。”
　　我接过纸袋，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池沫，你的心脏和眼睛，都已经成功地帮助了别人。你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给我，你帮助了全世界，唯独遗忘了我。
　　可我没有办法去恨你，我的世界，只能依靠你给的残留的回忆勉强维持。
　　池沫咯……

　　回家的地铁，仍然有那女孩儿。
　　她安静地站在我身边，眼睛四处张望着，有种特别的新鲜感。
　　我捏着那个档案袋，一路无言。
　　女孩子在中途下车了，下车前，她对我微笑，眼睛映着地铁内的灯花，璀璨无比，“请问……你知道去朝阳区怎么坐车吗？”
　　朝阳区是我住的地方，住在这城市里的人应该都知道怎么走。
　　看着我疑惑的神情，她笑笑，“是这样的，我以前眼睛不好，所以很少出门。对这城里的地方也不大了解……”
　　“呃……就坐这班地铁到底站就好了。”
　　“谢谢。”
　　女孩的脸消失在地铁门外，随着飞驰的地铁，一瞬而过。

　　翌日。
　　我出门晨练，惊讶地发现昨天那个女孩子出现在小区里。
　　“你好。”
　　她微笑，看样子是在找路。
　　“需要帮忙吗？”我问道。
　　“是这样，我想知道，6#208在哪里……”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是我的住所。
　　心中隐约有种预感，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阳光安安静静地倾泻下来，在女孩的身上镀下一圈金色光芒。
　　“我一个月前接受的角膜移植，那个捐献者也是个女孩子……”她微笑，眼睛里的温柔与池沫一般无二，“她在以前的病历里留过一张字条……”
　　心突然跳得很快，有种让人承受不住的痛楚。
　　“她说，如果她在她的男友之前死去。她会捐出自己的器官，那个得到她眼睛的人。请每天早晨远远地看她的男友一眼。用她的眼睛，看着他幸福。”

　　恍惚前，心绪再度回到从前。
　　“阿恪，你的幸福，我一定可以看到。”
　　无比笃定的声音，少女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神采。
　　“呵，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阿恪！”
　　少女不服气的声音飘荡在脑海。
　　我突然泪流满面。
　　池沫，池沫！
　　你没有忘记我！
　　你要看到我幸福，用你的眼睛。
　　即使你不在了，你也会守望着我。
　　而我的幸福，就是知道有你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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